第45章 番外 走马犹记章台路(三)
作者:
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4972
“什么人?”
烛光倏地熄灭,她轻呼,话音未落,便觉腕上徒然一紧,却是被一只大掌用力钳住。
“幽儿姑娘······”难闻酒气扑面,沙哑声音开口的一瞬间,竟带幽幽阴森,于黑暗中浓浓蔓延开来,瞬间拢了全身,勒缠。夤夜寂谧中,尤带沉闷压抑,如阴密天边滚滚郁雷,令人窒息,令人胆却。
“侯爷这是做什么?”月影西垂,隐于胧云雾霭,柳树梢头。最后一缕清光如淡烟般消散全无,不见五指的夜里,她瞧见一个高大身影隐约向她逼来,只是一瞬,便将她瘦弱身形尽数拢在黑暗里,模糊的轮廓,熟悉的声音,让她瞬间认出眼前之人为谁,轻轻于腔臆间搏动的心瞬间漏跳了一拍。
“侯爷不胜酒力,还请侯爷回府休息,夜寒风冷,切莫受了凉。”微裹料峭的春风从敞开的窗棂送入,丝缕盈入春衫,薄透凉意令她不由一个寒噤,脑中顿时清醒了许多,她恢复了往日的端然持稳,“如若侯爷觉得天晚,尚可让妈妈安排厢房歇下,奴家所居之处清冷,怕委屈了侯爷贵体······”
“我哪里也不去,就想憩在你这里······”古怪酒糟味道扑鼻而来,令人闻之作呕,肥硕头颅张开血盆大口,七分醉意间尤带三分清醒,所余皆为浓浓阴森骇然,“回府······哼!整个妙春楼都是本侯的,这里就是本侯府邸。幽姬姑娘生性寡淡,本侯一向怜香惜玉,才施舍姑娘如此安身立命之所,莫非姑娘真当自己是自由身了不成?”
“侯爷说笑了。我等并非自由之身,既入了这妙春楼,自当是侯爷的人,理应侍候好侯爷。”女子恭从答道,慌乱之余脑中徒留一分清醒:这广宁侯虽经常来这楼中,却大多都被妈妈拦下,便算觊觎己身才情,倒不至对自己贸然出手,却不知今日,为何凭着醉意来了自己所居的阁楼里?
“侯爷且先在此小坐,奴家这就去请妈妈,让她为您置办厢房,侯爷常来妙春楼一闻弦雅,有个怡然休憩之处,倒不至奔波劳动着。”且看广宁侯这般醉相,心下暗忖脱身之策,她忙寻了借口,正欲将手臂从对方掌中一点点抽出,手臂却无论如何也难使力,心下一惊,她咬唇,要欲再试,脑中却徒然一阵晕眩。
鼻端触及一缕清香,身子紧接瘫软下去,委顿的瞬间,她思绪电转,方恍然而悟。
红烛!
她素不喜脂粉嫣红,更不善百味调香,因而虽处烟柳之地,身上与所居之处皆无一丝香气,而方才嗅到的甜醉味道,却是出自方熄红烛的淡淡青烟。
花柳之地夜夜笙歌,她自幼投身章台,虽避之处安不问世俗,却也惯了此处夜不寐眠的喧嚣。然而近来不知为何,每逢夜临,她总是极易困倦,有时戌时未至便早早歇下,饶是临外街巷喧哗,曲水觥筹交错,也无法令她醒转,反一夜沉沉,安睡至天明方醒,却不想竟是近来的红烛里掺了致人昏沉的迷香。
香不似毒,香料香料,故为其名,皆有或淡或浓的香气。而烟花之地素来香风穿盈,酒酣浓醇,帝京最大的妙春楼中更是春景正好,家斟馥郁,她虽常居楼阁之上,却也时而受人应邀把盏,不得不触及那一室的醉生梦死,也不得不闻嗅迷途犹惘的甜酣。时日久了,便也惯了这种向之梦恬的醉腻,已至如今,竟未曾察觉红烛里味道相似的迷醉。
竟从何时,自己竟也安于这般尘错,可还曾辨得,闺中梨雪纷落,艳红尘雨飞洒,究竟误入歧路,亦或此生命定,再无重折?
倾颓的一瞬,她于静默中笑。王侯高大沉重的身体生猛压在她身上,肆意摧残蹂躏,唇畔的弧度于暗夜中寂绽,又于暗夜中浅淡,消融,再无痕着,也再无人所知。
“砰!”
她闭眸,任之那份夺掠一分分取走她最为珍视的一切,却徒闻一声沉闷声响,似有钝物于闷鼓上一击,随然轻易,却又沉挫闷郁,若非静夜寂谧,落针可闻,怕也不曾闻得,那般细微而沉重的声响。而便是那微不可及的响声之后,却忽感身上肥硕健壮的身子蓦地一顿。
“这么一把岁数了,还惦念人家小姑娘?”身后戏谑的声音响起,望着被自己封了穴道的王侯,男子尤为得意地一笑,“广宁侯年已不惑,想必府中公子哥儿姐儿都一大群了吧?再纳个侍妾回去,也不嫌挤得慌······”
“来者何人,竟敢坏本侯好事!”不想一夜香艳竟无端被一不速之客搅扰,且看那点穴手法,想必身手定是不差,广宁侯心中愤懑,奈何四肢僵硬麻木动弹不得,只得张了血盆之口咆哮,破口大骂,“大胆刁民,敢伤本侯,本侯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论权臣,当今姜朝百官之首,自要属太尉淳于烈一人独断;而若论佞臣,这个皇帝的舅父更是当之无愧。莫说同列三公之位的三朝老丞阮锦箨听之任之,便是当今天子都要赏几分薄面。无端被一无名之徒弄得这般狼狈,叫他如何不恼,又如何不恨?
“好啊······我正想活动下筋骨,好久没遇到可以与之一搏的人,听闻侯爷文韬武略非等闲之人可与之比肩,实想讨教一番。”来者眸光锐如鹰隼,灼亮瞳眸目力远胜常人。
黑暗中,他大喇喇直视俯爬于地的庞大身躯,见那硕巨的身子将身下女子身形全部遮住,已完全不见女子蒲柳盈盈之姿,生怕那今夜遭罪的可怜人儿透不过气,他上前,单手将广宁侯身子翻仰过来,神采奕奕的面庞笑得浑不在意,一脸的挑衅与玩味,“一路到帝都走了一个月,整日闲得发闷,正想施展下拳脚,你很不走运,这个时候让我碰上了。”
“那你便将本侯放开,你我一较高下!若是赢了,幽姬姑娘便让与你。”
努力看清对其出手的男子,窗外浓云积聚,夜色昏沉,寒雨欲来的夤初,不见丝毫月华纤毕。仅从远处街市灯火映来的薄缕微光中,广宁侯发觉面前男子轮廓朗毅瘦削,五官硬烈分明,尤其是那高鼻英挺如峰,整张面庞尤为俊朗,而便是这刚毅冷冽的面庞,眸角眉锋却偏溢了浓浓嘲讽,笑谑飒然的神情倏现,如印刻骨髓般挥之不去,仿佛他整个人生来便当如此,并无有何不妥之处。
如此奇特样貌,令他一眼认出眼前之人正是当日与绮罗发生口角的男子,自也知他近日来一直于楼中打探幽姬的消息,便猜此番实为那女子而来,铜铃般的怒目圆瞪,杀意一时顿现:“若赢不了,便由不得你!”
“来人!”
随之一声高喝,黑暗中顿有轻不可闻的窸窣声响起。“砰”的一声,紧闭的门扉被大力撞开,房中,楼外,甚至屋檐之上,立时围满了人,玄衣蒙面,金丝袖称,领口之处亦有真金为缕勒画乾坤。显然是广宁侯府的侍卫,当今姜朝国势败颓,朝中市井皆积贫积弱,细数中馈鼎食之贵胄,如今姜国便唯有大名赫冠的广宁侯能有此番财力排场。
“我还未说同不同意,侯爷的人倒来得齐。”头回见识如此阵仗,凌阭却不惊慌,只伸出右手食指,颇为肆意地摇了摇,是为否可,“想与侯爷比划拳脚倒是不假,只是并非今日。与楼里几位姑娘聊了一日,我累了······”
“你!”见他颇为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知是有意怠惰挑衅,广宁侯不由更怒,“你休要得寸进尺!”
“我若得寸进尺,侯爷又当如何?”
“你!”广宁侯目眦欲裂,仰躺于地大喊,喉咙因歇斯底里气走了音,“给我上!”
一声令下,所有近卫一拥而上。刀剑铮然出鞘,黑暗之中但闻风声凛冽,数十薄刃划破沉凝空气,尽数向凌阭袭来。
窗外低云压空,夜色更浓,料必翌日定是阴雨连绵的天。漆黑难见咫尺的暗中,薄如柳叶的寒刃几不可见。夜合四野,沉闷如釜底倒倾,方圆数十余里,坊皆安寝,市皆闭户,唯余烟花醉靡之地灯火彻夜通明,遥遥映于九霄楼阁,微乎其微,而便是那一丝细豪的光亮,于凌阭来说便已足矣。
欲要抽出袖中短匕,想自己下手一向没个轻重,生怕伤及室中女子,终是作罢。须臾犹疑,便见薄刃于暗中化为极细一缕,转瞬逼近咫尺,竟是向自己迎面劈来!
寒刃冷锐,毫发立断,须臾已至眉心寸处,他并无惊慌,颀长身形吊儿郎当一闪,看似漫不经心,却极为利落,瞬间已拿住对方右臂,黑暗中但闻筋骨折断声响,紧接一声惨呼,“当啷”一声,柳叶刀应声落地,紧接便有痛苦呻吟声于暗夜中响起。
室中一时砰砰辟辟响作一片,数十柄冷刃于寂夜中化为凌厉弧影,绚烂而美丽,璀璨如琼缀点繁星,九练跃瑶华,于沉寂无泽的凉夜,竟那般灿丽无匹。刀近咫尺,时而映出男子俊逸侧颜,冷毅沉寒,却又逸扬飘飒,冷执而温醇,疏抑而谑然,亦寒亦暖,亦真亦幻,光影交错中,皆是难辨,当如人之百态,不可一任量度,更不可依貌而言。
拳脚骤落声如暴雨频密,电光石火兔起鹘落,不多时,纷扬碎屑尘埃静落,室中站着的,便只余凌阭一人。
“我就猜到你那几个喽啰不会放过我,还未来及说,你却等不及,先动上手了。”用脚踢了踢广宁侯,于他近前俯身,见那庞大身躯仰躺于地颇为滑稽,凌阭忍不住捏了一把,不由感叹岁月不饶人,饶是习武之人,也终有些发福了,“如何,此番好戏,侯爷可还满意?”
“住手!”感受到那只指骨分明的手在自己肋下狠狠一掐,腰际立刻又酸又痛又痒,自他持政这许多年,还从未有人敢如此作弄于他,此番遭人羞辱,顿时怒目雷霆,“你敢戏弄本王,你等着!”
“这倒不难,我又不杀你,你自有时间等我······”嘻哈笑弄倒打一耙,凌阭起身,径自走至玉榻前一把扯下罗帐,“到时可莫怪我,再没耐性候你。”
“侯爷今日如此谩骂,实为侮失一朝体统,”将帐幔系成几股,方才薄透迎展的绫纱顷刻束为软绳,一通左绑右捆,顷刻将广宁侯缚成粽子一般,“若是如此,倒更不惘了侯爷一番苦心······”
抬脚一勾,肥硕身躯腾空,紧接用力一踢,庞大黑影顿时飞出,竟是被一脚踢出四敞大开的窗扉,直直坠了下去。
惨呼声一路缥缈,越发遥远。仔细闻那喊声,待至再难闻得,持握帐幔彼端的手倏而用力一拉,下落的身体顷刻停止,唯离地面仅仅丈许。
“还不去找你们侯爷?”听满室躺倒于地的侍卫哼哼唧唧呻吟一片,挺屹眉锋蹙了蹙,凌阭颇为不耐,“莫非要替你们主子收尸不成?”
手一松,“砰”的一声,但听窗外一声痛呼,一室近卫纷纷一吓,连滚带爬起身踉跄奔出楼阁。
房中又复静谧,一缕香萦,满室风婷。
虽能于暗中视物,凌阭却颇不习惯,四下一片黑漆,稍未留神脚便碰到一角碎瓷。淌过遍地残败,呯呯砰砰中,他行至案旁,于怀中掏出火石擦亮。
“别点。”
一个声音响起,却是一直未曾出言的女子开口:“红烛有毒。”
“天这么暗,不点灯烛,莫非夜里抓瞎不成?”知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她此时的样子,凌阭不由好笑,语中意有所指,“迷药而已,还能图个好梦。我又不会吃了你,那么紧张作甚?我可没带火折子,不然在你身上找找?”
“无耻。”
黑暗中,女子静静道了一句,虽是叱骂,却无半分恨意,反是那不足的中气暴露了难胜拂柳的虚弱。
“不无耻又如何会来青楼喝花酒?”凌阭不以为意地道,手中火石于烛芯上一擦,房中倏而明亮,寂暖烛光于乍寒春风中明灭跳跃,映得一室狼藉,“于此风月之地卖弄琴艺,却没让男人碰过,从没见你这般面皮子薄的姑娘。”
被突如其来的光线一刺,女子眼睛蓦地一痛,不由紧闭。待适然那分明亮,方缓缓睁了眸,却正对上一双笑谑玩味的朗目。
“我自己来。”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一身狼狈,衣衫不整,片片脏污,衣袖偶有三两血渍,却是方才被崩溅的碎瓦片玉划伤了手臂,心中不由惭秽,她面上一红,见男子欲要伸手抱她,忙抬手推开,虽然轻柔,却是决绝,完全不让对方碰触自己分毫。谁知刚步履蹒跚地走两步,弱柳拂风的身姿却猛地一晃。
手臂立即被一双臂膀扶住,细瘦而有力。纤腰被人从后托住,身子随即一轻,却是被男子打横抱起。
“你!”她气急败坏,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男子胸口,“放开!”
“于此烟花之地,还这么不情愿?”那般纤若无骨的葇荑,打在瘦削坚实的胸膛,如风拂柳岸般轻柔,未感丝毫痛楚,凌阭视而不见,只一味调侃,“若非我及时赶来,你早已清白不保。你便是这样侍候自己救命恩人的?”
“你······”未想此等轻薄之言竟还有人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女子一时气结,奈何盈盈弱质被男子坚稳臂膀钳在怀中,瘦小竟如一只初懵缱绻的猫儿,难以挣脱,只得安分待在对方臂弯中。
坚挺双臂一直将女子端得稳稳,待至榻前,却蓦地一松。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女子掉落榻上,身子翻滚向里。她紧闭双眸,准备迎接男子的五体投地,谁知本是近在咫尺的灼热却蓦地远了。
“乖乖休息,夜夜弹琴熬着,对身子不好······”声音虽步履一并远去,男子踱至窗前,将窗扇掩紧,复又折回,竟是停在因方才打斗被大力撞歪一旁的案前。
将紫檀木几扶正,抬袖猛地一挥,清脆声响中,案上一应事物除烛台外全部掉落于地,噼啪摔了粉碎。大喇喇躺上去,竟是将几设当成床榻,凌阭左腿悠然一翘,就着静立上方的烛光,欣赏轻盈蹿跃的火苗,鼻端嗅着浓浓幽香,夜夜笙歌的男子终是禁不住连日来的疲惫,闭了眸睡去。饶是于梦中,唇角笑意亦是不减,而那逸洒舒扬的眉,却于不觉间淡淡涌上一丝悲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