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 走马犹记章台路(二)
作者:
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4416
紫檀案几,黄梨木椅,浑着绛漆,致刻藩篱。最美奂的青楼,最奢雅的内室,端的并非珠玉凝脂,红粉绫罗,却是暗木浑沉,昏烛如豆,说不出的压抑静谧。
“侯爷,”努力提起下垂的赘肉,年愈不惑的老鸨扭着略微发福的身子,含笑踱至男子身旁,轻执玉壶斟酒,琥珀色甜酿中,倒映殷殷谄媚的笑容,“您能大驾,实是寒篷柴门有庆,蓬荜生辉······这芳枝酿是老妪亲自为您备下的,埋在杏树下俩来月,酒香最是极佳,要不您赏脸尝尝?”
“少来。”对于此等殷切献媚,男子颇为不屑地轻哼,厚重大掌稳托酒盏,淡淡瞥着杯中红冷甘醇轻轻盈晃,厚重眼睑微垂,一脸轻蔑,“本侯上次来,你便拿这腻得人恶心的甜酒搪塞敷衍我,上上次也是。如今这酒,喝得只剩糟底了吧?”
眼前男子阔面宽鼻,浓眉重唇,铜铃怒目中满是玩弄心术的匿藏与狡黠。厚重的背影拢于暗幕垂帐,烛光投下大片阴影,说不出的阴森诡怖。而其自身也与人高马大的身形一般,腰缠万贯,富堪敌国,满堂金玉,钟鼎靡奢。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下姜朝太尉,国君舅父——广宁侯淳于烈。
统掌奉常,力揽宗正,亲封廷尉,诛清少府。独揽文武监察大权,铲除三朝权政元老,权倾朝野,只手擎天,入朝之日起,逐渐将己方势力渗入前殿后宫,王臣潜府,诛异已,斩弑心,大权独揽,代临圣意。如今国乱将起,便是稳坐殿朝的帝胄天子,也不得不屈居其下,寻求庇翼。
“是是是,是老妪的不周。侯爷小候片刻,老妪这就为您备些清淡酒菜······”面对此等国戚横权,女掌柜一阵胆寒,心知此次再瞒不过,忙寻了借口退下,正欲抽身,徒被一道亮如洪钟却沉如冰喑的声音倏地唤住。
“慢着。”
不知何时近卫已至身后,抬手封住去路。女掌柜心中一吓,忙退了几步,却正撞上身后广宁侯幽幽森然的话语。
“这么急着跑,恐不大好吧······”低沉声音幽幽响起,拂开静垂罗帐,悠然传入耳中,所及之处皆为悚然,汗毛倒竖,“天底下,还没有谁,能逃出本侯的手掌心。邱掌柜敢以身犯险,勇谋实为佳也。”
“放着明白装糊涂,掌柜的心里,怕是比谁都清楚,本侯最想要什么吧?”昏缕薄沉,寒月初上,一缕凉冷透入窗棂,轻映碧华流转。缓缓转动玉盏,广宁侯故然一叹,“美酒再好,终为迷心之物。甘露为酿,夜光为盏,也不过一泊醪糟。哪似佳人如玉,千娇百媚,香甜醉怀?”
“那个······侯爷,今日幽儿姑娘,怕是不大方便······”寸寸挪步转身,微微打了个寒噤,女掌柜缩了缩脖子,一字一字如鸣寒蝉般解释道,“侯爷常临寒舍,想必多少有些耳闻,我家绮罗那丫头性子顽劣,平日总爱在楼里······仗势欺人,使唤几个打杂丫鬟倒也罢了,前些时日竟然欺负到了······幽儿姑娘头上······所以就······”
“所以幽儿姑娘受了伤,不便见客?”
“是是是······”
“你该不会告诉我,阮家那小子,今日也恰好在楼中吧?”冷哼一声,广宁侯嗤之以鼻,“他以为自己生得俊俏,就能与本侯抢女人?这妙春楼乃淳于家百年祖产,如今更是本侯的地界。本侯想找的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能翻找出来。你不过是本侯的一只看门犬,想藏人,你以为,能瞒得过本侯?”
“绮罗姑娘的骄纵跋扈,本侯早已久闻大名。听楼里探子说,前些时日,她命人将幽儿姑娘捆了,拖到后庭好生欺负了一番,又要将她扔到井里活活淹死。幸亏邱掌柜发现得及时,生怕自己女儿再惹事端,只得将她关在房里。”心中洞若观火,广宁侯缓缓叙述,“想来禁足这个法子真是妙极,城中觊觎幽儿姑娘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无端遭人凌责,只怕邱掌柜,早就想到会有人对令爱不利了吧?”
“可方才我的下人看见她偷溜了出来,于楼中和一个浑小子吵吵嚷嚷,当真不让人省心。”无视女掌柜越发惨白的面色,广宁侯浓眉一挑,“不过邱掌柜大可安心,令爱现下已回房中,为防她再跑出来,我的家奴都已候在闺房里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绮罗姑娘年已二九,正是待嫁的年纪,不如便让那些家丁开开荤,倒也圆了洞房花烛一桩美事······”
“侯爷!”女掌柜大惊失色,“扑通”一声重重跪下,“侯爷想要谁都可以,老奴一定给,一定给!求侯爷放了我家绮罗,老奴一生孤苦,只有这一个女儿啊······”
“你本就是这楼中的歌妓,和野男人生了个野种,还有脸向本王讨还?”见女掌柜拽住自己衣摆痛泣哀求,涕泪蹭了锦缎裾袍满处,广宁侯满面嫌恶,一脚将人踢开,“下贱胚子,不让她迎客已是本侯大量,竟敢动本侯看上的女人,定叫她生不如死!”
“侯爷不要啊!求侯爷放了绮罗吧,她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侯爷有什么吩咐,老奴一定照做,一定照做······求侯爷放了我家女儿吧,她从小没爹,着实可怜啊······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叫她以后怎么嫁人啊······”
“你是本侯的人,你们母女的命,都在本侯手里。生杀一念,邱掌柜可要想清楚······”示意近侍将挡路的老妪拖开,广宁侯大步走出厢房,“记住你对本侯承诺的,若有疏忽差池,绮罗既把幽姑娘扔到井里,本侯便将她浸猪笼!”
“侯爷,侯爷······”
“娘······娘······”
待一行人离开,一个满面泪痕的少女奔来,曲裾不整,绢带散落,凌乱发丝黏贴泪水纵肆的面庞之上,颇为狼狈。
“绮儿······我的绮儿啊······”女掌柜忙踉跄上前,母女二人紧抱在一处,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碧云疏柳声迢递,残缕画春屏。
青丝何为飘萧意,晚晴向坟茔。
韶盈翠幕,云波烟柳。微吐嫩箭的芳蕊青枯几度,于云梦浮生之上轻绽稚华。凋荣回转,已于高渺之处,望尽春秋日月星移,盛衰潮起潮落,一样的靡奢梦醉,殊同之百态人间。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春韶暮,戏簟秋,红梅冷对绕指柔······”燕落梢头,衔枝惊鹊。三两琴音婉转,绕梁低回,盈飘而上,静瞰乱琼碎絮,人世凉薄;寒月初升,却下西楼。一隅楼台,葇荑玉骨;一灯如豆,剪影成双。
烟肢楚楚,端的清丽无双;倦眉颦蹙,凝含几缕清愁。玉指纤若无骨,于琴弦之上轻盈跳跃。伊人临窗,拢了轻雾的眸子盈睫微颤,端凝静垂。弦雅笙歌,抚琴清吟的背影,端庄得竟唯余三两指尖轻探,纤骨细臂静婷。阔袖盈拂,不染尘埃,疏淡的风致,称得那本是幽低的声音如暗谷淙淙涓流,一缕渗乎春泥,越发静谧若无。
“冷烛悲画金玉瓶,寒蝉报春······啊······”
弦音倏而陡落,但闻一声轻呼,如顽石入静水,拂乱碧波芳柔。似被触痛手指,律音徒乱的瞬间,女子如触炽烫般缩回双手,眼角蓦地一颦,已然沁出泪来。
“当心。”失控琴弦犹颤,凌乱之音撩拨人心一阵不安。案旁男子连忙站起,大步上前查看,待见一双纤纤素手再度渗出殷红,心里不由一痛。
“这么久了,怎的还不见好?”眼中满是疼惜,于袖中拿出玉瓶,倒了药粉敷于伤处,又于怀中拿了纱布轻轻缠裹其上,男子柔声劝慰,“伤还没好,先不要抚琴了。若再有恙,会落下疤痕的。”
“公子既赏薄面,我又岂能不从?”绢白细布轻若蛾雪,芳若兰芷,犹带男子儒然温存,静静凝视绢纱丝缕萦缠纤指,女子言语淡漠恭从,“此阁楼中向来清冷,妈妈为让我专心弄琴,拦下许多客人,公子既临寒舍,为公子献上一曲,又有何妨?小女子班门弄斧,唯愿公子莫要嫌弃才是。”
“幽姑娘不必过谦,京中皆知姑娘情才颖慧,琴艺妙绝,能闻一曲,当真此生不枉,逝可瞑矣。能于此赏琴曲佳人,实为阮某之幸,何来摒恶弃厌之说?”搀扶女子重新坐下,男子于窗旁躬立,直裰随风轻飒,窄袖静曳,翩儒般谦和温然,净嫩秀致的五官更显了几分书生气息,“阮某与姑娘故逢三载,如今已是旧识,相知尤甚,无须拘于俗礼。容貌佳音,待客之道,皆为世俗偏颇,礼教桎梏。你我二人,大不必如此。”
“公子此言差矣,礼法门规,不可偏废。庭有庭规,小和方成大雅,若无其束之高阁,国乱亦不远矣。”女子振振作答,语声虽是轻柔,一袭诲言却铿然有力,掷地有声,“眼下两国交战,若非姜朝礼乐疏颓,又何以节节败退?奴家弱质女流,不能为巾帼平天下,唯愿以礼律之行止,但求世无争与,此生淡漠。”
“是问世间,孰能与世无争,独善其身?故步自封,唯有坐以待毙,困之涸辙,姑娘生当鱼鸢之跃,何为门雀之叹?”见不得她这般妄自菲薄,男子上前一步,言语激怀,“莫非姑娘生怕怀璧之罪招来是非?良缘未成,与我等男儿襟抱难展,又有何区别?渝了一生,便是追悔莫及,你又何苦如此?”
“幽儿!”但见女子那般孤高,如临涧杜衡娉立悬岸,明明脆弱难经摧蚀,却孤清寡淡,顾影自怜,薄凉有如虚妄,令人难以触碰,他心中一乱,伸手一把将对方双手握于掌中,心臆长久所想如流泻洪涛般脱口而出,“你我相识三年,自我日日于窗下仰望楼阁,望见你端临窗前的身影,你便知道我对于你的心意。你生性淡薄,不谋利禄,对此一并置若罔闻。如今三年,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日日想你,时时念你,你为何连看我一眼都觉奢侈?”
三年前,他年未弱冠,她尚未及笄。那日春韶初绽,芳华正好,琴艺方成的她临坐琼阁廊畔,清湖水榭,随之碧波一漾荡涤,弦音幽起,空灵如山间清月,润嫩初雨,泽透青枝细蕊,相应举朋高喝,他隐于遥岸,于宾客喧哗中静仰尚满金钗的青黛稚华,她亦登楼俯瞰,静望他那一眸的潋滟。便是那样的开始,有了帝城琴姬的名动天下,有了浊世公子的怨仰初华。
如今她年已十五,三载相知,便是知己红颜,也不过如此。不是不知,不是不守,只是她一向讳莫如深罢了。千余日夜的殷殷盼切,如白荼盛绽,瞬间燎了原野。清冷之火于冥冥中绽放幽寂,倏而遍野,又如何令他再如往日般自持?
“我已向家祖恳求,他同意我将你纳为妾室。如今姻缘聚散皆在一念,幽儿,我只要你一句话,或者只是一个肯首,都好。”
提笔端肃的手指修长,拇指与中指之上磨有细细的茧,那是挥遒山河,诗泪千行的沉淀。向来细弱的五指力道从未有过的生猛,清秀翩儒的面庞之上是亘古未见的炽烈,他只要她一个答复,哪怕只是一个轻微得几不可闻的颔首,他都会欣然若狂,喜不自胜。
双手被人强硬拽过,护在对方胸口。感受到男子心房几欲冲破羸弱肋骨的跳动,女子心头一荡,任凭枯瘦手指将自己双手捏得作痛,却无任何收回之意。
妙春楼实为教坊司,除规格建制美奂繁盛之外,与其余青楼最大的不同,便是其中女子多为戴过罪臣之女,历来与官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便是这盘根错节的殊同之处,却为此处无辜女子最大的不堪。
“阮公子,”静垂的眸中倏地一黯,良久,纤柔手指于对方掌中微微一动,终是于男子的热切中挣脱,双手温存渐渐消散,一颗心也随之凉薄,“我不愿。”
月至中天,垂柳拂乱皎洁,碎琼斑驳,三两纷落初青,幽寂离离。薄翆芳草之上,但闻乱玉静零如雪,偶有几缕映于男子面庞,却只为那抹落寞背影无端添了几许凄伤。
静望男子归去,阁楼之上的身影端凝而立。高处不胜寒,长风倏起,盈袖荡涤。绫罗灯华中,女子一袭衣裙轻舞,绸缎柔滑拂过凝脂,薄透寒衣,冰冷入骨。
静默转身,一丝凄惘悄然拢上清疏淡漠的玉颜,她不语,衣摆静曳,缓缓踱至案旁,正欲吹熄烛台,却闻耳畔倏然掠过一阵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