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 走马犹记章台路(一)
作者:
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4270
大安五年岁末,东夷沧地先王倏染重疾,太医诊治后言其仅为伤寒,孰料久治不愈。岁寒零调,再作为的君主,终是难敌岁月侵蚀。年逾六旬的老者于病榻之上苦苦熬撑,躺卧寝殿暖炉药香中度日如年。虽调养于玉榻温床,却仍于年初崩逝。三日后,新王继位,而承袭衣钵之人并非早已册封的国储长子,而是先王膝下次子江胜。
新君临朝翌日,便有太子废黜之诏搬告天下,而与那道旨意一并昭告海内的,还有册封十三公子江珩为靖安亲王,领重峦御史之职一事。两诏一出,举国哗然。
元朔之乐还未消却,朝中变故三番徒起。想那先王桂姜之性老而弥辣,十数年前已至天命,却仍出巡游走各地亲恤民情,一生称病罢朝之日更甚无几。而具朝中老臣相述,先王天生性情毅烈,雷厉果决,一生为朝从未见其颓败之相,尤是那一双眼目光如炬,时而逡巡满朝文武,众臣竟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实为未尘之镜,未钝之刃。
而却于上年腊月,一日早朝,精神矍铄的君主面容苍朽枯蜡,竟为病容,之后便一直卧病不起,直至薨殡。
有心之人都能窥出当中蹊跷,却无人屑于一提。君主为谁,于市井黎民来说并无过甚干系,安和祥乐,食味茶香,便已知足。天家为谁,国号为何,蔽日旌旗之上写着谁的姓氏,都与他们无关。便如当下的皇城,觥筹交错,纸醉金迷。
柳岸江堤,燕雀栖歇头梢,三两枝绦静垂,临水照拂,却无端被往来舟船偷了半面,颇为不甘地轻漾开来,拂乱一泊静碧,几许芳韶。涟漪丝丝清漾,却被客舟带起的逐浪推倾,一如伊人寥落芳心,不曾为外人道起,却也无人能懂。
斜挽残阳山外山,归来无玉环。
月下小楼倚阑干,酒滴更漏残。
章台路,夜衾寒,何记燕台湔衣船。
待君韶尔挽碧簪,一世无相安。
姜朝大安六年,春,帝都,烟花巷。
笙歌起舞,绫罗翩跹,靡靡之音缭绕和暖熏风,甘酣醉腻。沧王江胜于即位后挥师中原,以破竹之势连攻廿余城池,战火一时燃了江山半壁,而对于眼前美姬枕怀,琥珀入酿的风流客来说,边壤城池的荒寂,屠戮之时的惨烈,烧杀掳掠,坚壁清野,却都与他们距之甚远,仿佛此处的甜醉糜烂与沙场之上的战鼓擂天,完全是异世之隔,两副人间。烟拢春水,杨柳十里,朱门钟鸣鼎食,何闻流离颠沛,遍路饿殍?
于他们而言,一切杀伐,终是君王间用累累白骨堆积起的无谓嬉戏罢了。
靡醉之音袅袅,迷乱一世今生,沉沦百载昏安。山河永安之假象,便于那腻酣甜软中一分分破碎,唯余其间一缕清冽,吟唱如莺鹊静聆,百草初绽,幽远含淡,清婉萧疏,便是那淡淡的忧愁,足以窥破百世炎凉,于这宿醉之地,倒颇有几分众人皆浊我独清之意味。
“妙春楼······”
泊舟之头,凌阭手持酒坛,仰首念着牌匾之上春妩含黛的走笔,逡巡四周琼宇,发觉其它青楼都无这家气派之后,扔了锭碎银给船家,将包袱往肩上一拎,随手将酒坛一掷,“砰”的一声,周遭行客纷纷惊呼,只道是谁不慎落了水,正要忙着救人,却见一个身影倏地跃起,着实将众人骇了一跳。
“就是这儿了。”
周遭谩骂声此起彼伏,却终难掩却清雅之声于楼中缕缕传出。稳稳落于岸上,无视男女老少一众人等的指责,侧耳聆听片刻,凌阭不羁一笑,将滑落的褡裢往肩上背了背,径自向楼中行去。
“这位爷,可需要些什么?”意料之中的,一进门,便有一女子迎了上来,于其她青楼女子笑语谄媚的样子不同,曲裾紧裹,腰束绢带,倒是少有的守身如玉,“爷是第一次来吧,一看就不像帝城人。不如小女子给你引荐几个貌美姑娘,一来生二来熟,久了爷都不舍得走了······”
“就这几个货色,也往我身边拉?”扫视了下堂中,见给客人斟酒的女子皆笑得花枝招展,而倚在他们怀中的恩客一个比一个醉得像瘫烂泥,凌阭不由嫌恶,厌唾道,“一个个庸脂俗粉的样,你们也好意思拿出来,倒真不嫌寒碜!”
“我看不如就你吧,”收回眸光落在女子身上,细细打量一番,凌阭轻抬她下颚,饶有兴味地端详,“出落得倒也端庄,怎就沦落到这鬼地方?倒合爷的胃口!”
“切!”挥手拍掉男子满是脏污的手,女子不由生怒,再看他腰间别着的长剑,越发不屑一顾,“就你?拿银子倒贴我都不要。不识货的东西,看不上就别给我进来!我还嫌脏了地方!”
“愣着做什么,还不备茶!我说你傻了不成?”
径自哼了一声走了,女子犹自拿自己身旁丫鬟泄愤。蹬蹬上楼走回自己房间,“砰”的一声狠狠摔门,关在屋里生闷气,却是再也不出房了。
“耍小姐脾气,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阶!”懒得和那丫头计较,径自寻了个舒服位置大喇喇坐下,凌阭毫不避讳地东张西望,他挑的位置视野极好,凭借杀手特有的敏锐,能及时捕捉周围的风吹草动。四下逡巡,但闻满室香艳,不堪入目。尤其是那萦绕不散的醉腻,甜酒味与脂粉味混迹一处,萦绕鼻端,令喜酌醇烈冷酿的他颇不自在。
边关失守,战事吃紧,这些王侯公卿居然仍醉在温柔乡里。看来陆明渊所言果然不假,偌大姜朝看似繁盛依旧,却已是从骨子里彻彻底底腐烂掉了。
心中冷哼一声,不再东睃西望,他单手撑额,翘起一条腿来歪着脑袋休息。赶了许多天路,睡在狭小船舱里尤觉憋闷,如今总算换了宽敞地方,正欲闭眸小憩,却徒见樟木漆蜡桌面上蓦地拢下一片阴影。
“公子······”抬首,却见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群女子,其中一人手持银盘,盘中尤盛金执玉盏,其间清甜盈袅,却是刚沏好的香茶,“请······喝······”
茶香馥郁,三两烟袅蒸腾,与满室氤氲融于一处。花柳之地的茗荼,居然也与整条街巷的香风一般,饴然醉靡,浓醇甘酣。
茶气芝兰,杯质琉盏,银盘刻绘眷勒,细微折转皆为秀致。如此奢巧之合,却是被拿在一双满是泥垢的手里:“公子······喝茶······”
一众女子皆衣衫褴褛,蓬头污面,藕粉丁香衣裙之上绽裂随处可见,显是刚被强掳贩卖至此,未及打扮调教便被送到自己面前。
知是方才的女子有意为难自己。凌阭也不嫌恶,正欲接过茶盘,却闻为首之人倏地“哎呦”一声,似不甚扭到足踝一般,羸弱身子一晃,随之便有茶水溅落在外。
“当心。”持盘双手还未来及一倾,便已被男子苍劲大掌钳在手里。知她此番尤是想泼自己一身,凌阭只觉好笑,“一时失手,回去顶多挨顿臭骂;若真洒到我身上,凭你主子的狠毒,为了不砸招牌,无足轻重如你,定要被拖去打死了。”
“坐吧,”见一众人等呆愣愣站着,沾满脏污的面上皆是木讷,再见被他握住的女子双眉微颦,垂首一瞧,才发觉那双本是纤若无骨的手上满是伤痕,殊不知她们这一路来,究竟受了多少打骂。他不由无奈,接过茶盘放在桌上,嘴上肆意调侃,“再围在这里,别人都以为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把衙役招来,我们都得吃牢饭。”
“这世道,路边饿死个官家都没人管,更别说我们这种乞丐!”众人皆不由一笑,虽怕被人看到极力压抑,多少拘谨着些,到底气氛轻松了不少,众人纷纷落座,一个胆大些的女子当先开口,“不过公子可要小心了,这年头,朝廷官宦世家大臣结党营私盘根错节,许多公子哥犯了事不好开罪,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了搪塞敷衍,城里百姓可抓了不少,喊冤都来不及!公子这般好人,可别成了乌鸦嘴!”
“好人?我可当不起!”拿出怀中金疮药,亲自为受伤女子涂抹手臂,凌阭手上忙着,嘴上却不耽误,“帝城什么样,我一外乡人还不了解。不过听说东邻沧国进犯边地,一路攻下来烧杀抢掠,百姓兵士死了不少,朝廷问也不问,当真没个天理!”
“可不就说!”另一女子接话道,“听说那个新登基的沧王深谙帝王之道,对待麾下爱兵如子,杀起人来眼睛却连眨都不眨,听了都觉背脊发凉!领兵打仗有一套不说,朝上用人也精明得很!就说他亲封的什么重峦御史,看似羸弱,一身武功却是高强!加之天资过人,不但自创凌霄剑法,鼓瑟技艺更是炉火纯青!能文能武······若能听他抚上一曲,也算不枉此生啦!”
“就你也配听他抚瑟?”又有一女子笑谑道,“古来琴瑟和鸣,你不善音律,人家给你弹曲也是对牛弹琴,暴殄天物,可惜,可惜······”
“还敢说我,你不是也一样?昨天妈妈教你打红板,足足两个时辰,连个小调都没学会,到头来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劈柴洗碗?”
“你······你······”
两人你追我赶,围着桌子嬉逐起来,众人一时看了,倒也开怀。说来她们不过天真烂漫的韶龄女子,若非遭逢变故,被人掳至于此,这等二八碧玉,怕是还在闺中花圃里饮蜜采露,嬉蝶笑吟吧?
“重峦御史有什么好,一个瘦羔王爷,能有多大名堂?”笑闹声引得四座纷纷侧目,见那些恩客个个迷离醉醺的样子,生怕他们借着酒劲挑出事端,凌阭打个手势,示意她们安生下来,口气却是不屑,“何时听说过酸弱书生统御江湖?王宫那个蜜罐,有个皇帝当老子,还怕被人砍了不成?”
“这个王爷可不一样。听闻因他生母出身卑微,于宫里又不得宠,母子俩的生活尤为寒贫,位份虽高,却与关冷宫没什么区别。前些时日先王驾崩,更是被当做朝天女生生活殉,估计这会儿早埋死在帝陵里了。本就是个庶出,双十不到就没了娘,孤苦无依,倒着实不易。”
听风又是雨,笑闹的女子重新坐下,喘匀了气,径自感叹起来,“靖安王从小就不受先王待见,堂堂一皇子,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有,能将瑟艺剑技学到这般地步,果真非同寻常,可万万不能小觑了!听说他最近新掌重峦一阁,千金市骨广纳英豪,我看公子带着剑,想必也是习武之人吧?倒不妨去沧国试上一试,谋个前途。”
“我可没那个本事,拔剑吓唬吓唬人还差不多!”凌阭不以为然,吊儿郎当自嘲道,朗毅刚韧的眉眼笑得谑弯,“一帮粗人,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好玩?倒不如于此一醉方休的好。方才听这楼里有琴音管弦之声,当真妙曲佳音,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若能窥其一面,饱个眼福,岂不快哉?”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缄默。只是坐望对面之人,互相使着眼色,却皆是刚张了张口,又紧闭了唇,似有何难言之隐,又像有所畏惧,饶是许久,竟也无人开口。
“公子别再这般说了,会招来是非的······”终是招架不住同伴的怂跃,良久,方才端茶的女孩怯怯轻言,一众女子中,她生得最为瘦小,样貌也颇为稚嫩,怎么看都像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而胆子,也是最小的一个。
朦胧瞳眸满是惊惧,尤带怯懦地向四周望了望,见一众酒客张牙舞爪的狰狞醉相,下意识往凌阭身边缩了缩:“公子方才所言之人,是这里的幽姬姑娘。不但样貌出众,琴艺歌喉更称精绝。帝中许多达官贵人都慕名而来,不少商贾一掷千金,只为谋其一面。更有甚者索性来向妈妈讨要,硬是要将姑娘讨回去做妾。眼下就在里面,公子千万别再乱讲了,隔墙有耳,引祸上身,圣上都保不了你的······”
说完悄悄回目,瞥了眼二楼厢房,见门中身影倏地一晃,只道是里面的人要走出来,吓得连忙转过头来,小小的脑袋深深埋进臂弯里,颤抖的手握着男子递来的茶杯,再不敢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