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后记 潜渊终得初照夜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4697
  “啊!潘正,潘正!”
  深夜,偌大庭殿中,困卧龙椅中的帝王倏然惊醒。疯了一般惊叫着,大声唤着自己的贴身内侍:“潘正,潘正······”
  “臣在,臣在呢!”
  听闻呼喊,内侍连忙上前,扶住君王疯魔般胡乱挥舞的手,“臣一直陪着陛下,陛下莫慌,莫慌啊!”
  迷离视线渐渐清晰,昏黄灯烛现出近侍焦急神色。眼前内仆服侍自己多年,凝视老者慈祥温和的面庞,皇帝终是平静下来,大口喘着粗气,额际冷汗涔涔,雨珠般流淌滴落。
  “他来找朕了,他来找朕了······十三叔······十三叔······”近乎溃然一般,年至不惑的帝王双目空茫,毫无交汇的眸光越过内侍身影,怔愣望向殿门虚无,口中径自喃喃,“十三叔······十三叔······终是来找我了······父债子还,父皇欠下的债······终是要朕来尝啊······”
  梦中之景固虽缥缈,却早已深深印刻脑海。仿佛置身重门庭院,紫藤柳蔓漾拂,丛丛踯躅轻摇,隐有淡淡脂粉香气轻灼疏逸其间,与花草清香痴缠一处,于鼻端眷恋萦回。那般好闻的花香,浓郁却不腻甜,令人痴沉,却不摄心魂。如静谷幽兰,冬雪寒梅,流连而不自胜,神往而不轻扬,旖旎自有傲骨,柔妩不失洁贞。
  这应是个大户闺秀的园圃。无处可去,被那股清香所引,他向园囿深处缓缓走去,踱出旖旎芳径,但见杜鹃便丛,艳妩映熠,火红直如烈暮霞赤,却无昭日那般刺目。
  燕鸣莺蹄,相和婉转清音,杜鹃鸟儿穿嬉花丛,笑吟盎趣。花窗微挑,淡淡松木香气由闺房中逸散。玲珑花窗下,香袅氤氲间,一女孩端坐拂藤花后,专注绣着面前绣架上的踯躅。时而香腮轻托,似在思索该用如何颜色的绣线,待至想好,轻颦蛾眉缓缓舒展,复而轻笑。石榴长裙逶迤曳地,踯躅掩映下,便如那丛嫣然,是铺陈软毯的绫罗,织就嫁衣的繁锦,为其而绽,而盛,而衰,而零。
  便如人的一生,许她前世本就属于那丛丛艳姝,静好一世,偏安一世,却霎而凋零,亦是那般短暂的一世,倏喘的一世,匆匆的一世,流华的一世。
  女孩相貌柔妩,坐姿却是端然。显是受过严苛训教,纵生来风致婉约,端直背脊却仍显出几许清傲。从头到脚透出的落落大方,倒有几分大户女子应有的矜持疏离,虽是庄美,却于无形中,便连那向迎而绽的静瓣,都被她无端疏远了几分。
  这般亦柔亦刚的女子,他还是头一次见。一时竟是痴了,他立于远处,静静看着女子灵巧秀致的指尖极为娴熟地飞针走线,殊不知于不觉中,竟缓缓看尽了她的一生。
  闺中女子以诗书女红为重,后为琴画。因弦艺难通,尤需领悟,故多稍后置。起初女孩只是静静绣出一瓣踯躅,后能渐渐绣出一丛。再后来,习琴,习瑟,起初只是轻佻弹拨一弦以领指法,后能渐渐连拨两弦。琴由五弦加一文武繁复为七,待至瑟,弦二十三,二十五。随着女孩渐渐长大,出落得柔婉端庄,谈吐落落,弹拨的弦数也越发繁多,直至一日,她竟在弹一抚五十弦的锦瑟。
  他不由惊叹。听闻呼响,女孩向这边望来。倏而抬首,姣好的侧颜却无端生出浓浓妩媚,眉眼曲勒,嗔痴凌缠。尤是那眼角的痕着,邪魅眷勒,直如勾攀的凌霄,妖冶得直欲将人魂魄一并勾缠夺摄了去。
  “江、江珩!”
  “不不!怎么是你!”抚瑟之人于一瞬变了模样,再定睛看去,临坐锦瑟之前的身影竟也蓦地变了。布衣附着嶙峋削骨,紫玄铺陈,绿衣黄里,尤似对望故之人至深至性的悼彻,而那一双眷妩的眉眼,却暗藏了隐于深处的睥睨。
  “十三叔,不,不!”
  他大喊,蓦地惊醒。虽觉不过梦魇一场,却仍魂不守舍地呆坐于龙椅之上,举目惶顾,惊惧的眸光缓缓扫过大殿一廊一柱,一砖一瓦。
  二十年前,那位女子的尸骨曾被碾为齑粉,洒在殿中每个角落,以儆效尤。从此文臣武将皆俯首帖耳,恭从尤甚,再不敢对先帝造次。而本山河安泰举朝无澜之时,向来精明强干的始帝江胜却倏然病重,自此久抱沉疴,缠绵病榻五载终至薨殡。人皆言乃其佩剑玄羽沉戾之气太过反噬所致。而为人不知的是,自靖王离京之日起,先帝便夜夜梦魇,所梦所见,如他当今一般,皆为昔年因其所故终遭乱离的一佳传,一吟曲,一世情,一双人。
  “十五弟······十五弟······终是要动手了吧······”
  仰望殿顶鎏金腾龙,无察因短憩而凌乱不堪的龙袍,帝王语无伦次地喃喃,汗湿中衣紧贴在身上,说不出的狼狈落魄:“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坐不久的······终究坐不久了啊······”
  十五年前,先皇殡天,举国缟素,是为国丧。三年后,丁忧期满,先皇膝下最小的皇子——十五皇子江瑜,倏而启程前去各处求学云游,回朝后竟比以往大为精进,武略文治,兵法深学,皆无一不精。
  人不知其十余年间所遇高人为孰,而惜曾有幸一见当年重峦御史身手之人,都道十五皇子最无人能破的剑术是一套不全的凌霄剑法,虽只习得极为浅显的左手招数,而单单论那三招五式,便无人能匹。久而久之,凡知晓当年秘辛的老臣,其所从之师为谁,便都隐约猜出一二。
  “城外兵马,已将帝城围得水泄不通了吧?”
  远眺殿外漆黑夜墨,似能依稀见得百里帝鸣山下铮铮铁骑,铿锵金柝,帝王蓦然一叹:“自朕即位之日起,朕便知道······朕是坐不久的······”
  先皇一生叱咤风云,平四海,匡社稷,兴国业,盛昌隆,待临拥山河,屹仰日辰,却偏生心结,于病榻了却五载光景。他知道,自己那位疏俊将相,玉墨之才的皇叔,足以成为一生无匹的父皇最大的心魔。
  毕竟他活着出了帝都,毕竟那旷寂夜色下的重峦屋宇,曾留下过他的痕迹,与漫天星辰一并陡盛,寥落,划过夜空,留下淡淡痕着,纵浅无可见,却终是有过,哪怕只是陨寂的细微窸窣,也足以于偌大王朝中,于大殿之上,留下依稀步去的痕迹。
  “陛下。”
  徒然禀奏,径自失神的帝王蓦地骇了一跳。待见是殿中掌侍,正要暗松口气,但听内侍徒然开口:
  “殿外有一男子求见,是靖安王的仆从,说是靖安王想要求见陛下。”
  “啊!”闻得靖安王三字,帝王当即惊得大叫,“胡说!哪里来的靖安王!皇叔说过有生之年永不回京,在场所有朝官都听得清清楚楚!不信你去问那些老臣,他们还没老糊涂!胆敢妖言惑众,朕斩了你!”
  “回陛下,此乃殿外之人亲口所言,并非微臣妄言,还望陛下息怒,以免有伤龙体。”拱手作揖,宽大衣袍遮住面颊,犹见于缝隙中现出的鄙夷目光,眼前之人虽临拥天下,却再难生杀予夺,此等威勒之语,终不过失势之人的轻卑之言罢了,“先皇遗训,臣门如市者方为明君。他既想见陛下,自然是有话说。陛下不必担心龙体安危。他若欲要行刺,何必如此周章?还望陛下准允。”
  “大胆!”
  惊离龙御,指着静立阶下的掌侍,帝王跳脚大喊:“你少拿先皇的话摆我!先皇教诲,岂是尔等侍仆当可提及?口出谰言,当为大不敬之罪。来人啊,来人!”
  “陛下如此惊慌,所为何事?”
  蓦地一声轻吐,声音温醇如玉,于大殿之上回响。沉沉荡涤之中,帝王心中径自一凛,循声望去,但见一黑衣男子目覆玄布,缓缓步入殿中。
  “这位大人,请。”知他盲目,生怕碰到自己摔倒,倒退两步,掌侍让至一旁,恭从揖首,“陛下年近不惑,耳目混沌,大人近些说话无妨。”
  “你竟说朕耳聋目盲,你好大的胆子!啊,啊!别过来!”
  帝王怒极,正欲大吼,却见那蒙眼男子向自己径直而来。他大叫,越是大喊,那男子辨得声音来处,便越发走得更近。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与朕讨还!”他骇然,色厉内荏怒道,“罪臣仆役,连区区罪奴都不如,也敢妄称大人,朕何时封了你?你好大胆子!”
  “瑜王有令,靖安王旧部上至朝臣下至从仆,一律封诰。”面朝龙椅,掌侍静静一揖,“靖安王爷亦有追封,所封之人,自也包括锦瑟姑娘。”
  追封?
  蓦地一怔,帝王定睛看去,这才发现男子臂中稳稳揽着一只陶罐,一只白瓷陶罐,民间装盛逝者灰骨的陶罐。
  原是故人已逝。许是血连之故,心中蓦然一沉,紧接他便想笑,哈哈大笑。而他张了张口,那如魔附骨般痴狂的笑,却终是呜咽于喉中,发不出一字。
  有生之年再不踏入帝京,既已故去,便不算违誓。凌霄剑法再无传人,授得皇室宗亲,与其所习剑法融会贯通,自也不算悖逆食言。
  “你、你做什么?”正自怔愣,但见男子抱着陶罐越走越近,帝王骇得向后瑟缩,后背抵上冰冷玉座,沧历龙鳞磨蚀脊骨,生生作痛。许多年前,尚自年幼的他避于殿柱之后,亲眼望着自己的这位皇叔静静走远,他便知道,那一场梦魇,就此滥觞伊始;而当五年之后父皇薨逝,一代千古终至陨寂,他更知晓,这张龙椅,无论是谁,都坐不久。
  许因古来便是如此,许是那傲岸重峦的江郎才子,穷其一生,都不曾放下那一个情字。
  听闻惊叫,早有禁军涌上殿来,将男子围住。许多老将都认出眼覆蒙布的男子为靖王贴身近侍。不想那个王爷纵晚景凄冷,留千载骂名,万人嫌唾,却仍有人为其赴汤蹈火,沥血肝胆。为入宫禁,竟自盲双目令守卫放松戒备。迫于对方身上隐隐的凛冽之气,兵刃虽驾于脖颈,握剑的手却终是松了几分。
  “王爷有言,汴帝昏聩,瑜王举兵,是为天意。”刃口森寒之气迫入肌理,勒缠喉颈,呼吸微觉一滞,男子单膝而跪,背脊犹自笔挺,慨然朗声正色,“统御湖海,监察百官,王爷一生为朝立功无数,不求荣与,但求百年之后与故人同眠。愿将灰骨一并洒于大殿之上,还望陛下成全。”
  “放肆!”
  帝王失声惊叫:“你当这政议朝堂是坟茔么?谁的骨灰都敢往这里洒,当真放肆!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杀了他!”
  听闻御令,禁军兵士之手皆是颤颤。柄柄薄刃已紧紧抵于对方喉颈,只再向前半分,便足以割断对方喉管,却终是下不去手。大局已定,君王昏庸,成王败寇的当口,生死往往只余一念。身为武职当上禁军本就不易,他们实在不想明珠暗投,白白断了前程,陨了性命。
  “朕的话没听到吗,还不快动手!姑息纵肆者,一律处斩!”
  见无人动手,帝王更是慌乱,只怕那群禁军反拔剑相向自己,惊慌失措大喊,举目无定间,无意扫过阶下的眼角,却蓦地瞥见一抹殷红。
  “不必······”启唇的一瞬,鲜血自口中涌出,喷溅冰玉砖石之上,顷刻冷了颜色,凝成一滩黑紫,“微臣······今日前来,便未想活着走出大殿,还望陛下宽仁,切勿勒迫禁守。臣······甘愿成全陛下······还望陛下全王爷所愿······将······将······”
  那是遇血封喉的毒药,自他入殿之时,毒性便已发作,能强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似有无形之力将全身气力缓缓抽离,身形蓦然前倾,神智消散的一瞬,混沌朦胧中,将陶坛稳稳放置于地,“砰”的一声,男子重重倒下,覆目粗布掩却所有伤杂,倏不知那眸中的最后一刻,该是悲愤,豪壮,忠义,亦或无怨?只知他的背脊,直至倒下的一瞬,依旧挺得笔直。
  “叮!”
  长剑倒垂,剑尖铮然拄地。三千禁军齐齐下跪,垂首。那是对忠士最恭凛的哀默,并未看逝者一眼,垂下的双眸中,唯见一滴殷红沿白瓷陶坛蜿蜒流淌,缓缓至地,没于无声。
  一弦音,青山月明临空寂。摇红剪烛,窗勒独倚,素手沐张机。
  两弦歌,何叹身无双飞翼?理枝逢迎,兰结并蒂,巫山话灵犀。
  弦廿余,一弦一复一闲愁。春芜零退,夏木空攀,乔木付东流。
  五十弦,一琴一鹤一蓑衣。青草离离,绿衣黄里,云胡不知喜。
  汴帝十五年玄月,瑜王攻城,言汴帝昏庸,逼宫退位,封汴王,囚于宫禁。次月,登临凤台,承袭大统,是为尹帝。
  尹,靖,治也。
  同年冬月,复江珩靖安王衔,重入宗籍,追谥琮,葬其遗骨于城北之山。敕民女萧锦瑟一品诰命,置衣冠冢葬靖王侧。同殓之物,两卺两瑟一剑一酌矣。
  修史传,言始帝岁至古稀,无提玄羽汴帝也。言五十弦事为一奇传,曰:“素女临凡,靖王登仙,眷成永生,生生世世于天鼓抚繁弦之瑟矣。”
  广袖掠瑶池,拂临琼澄水。
  何奈漪潋滟,姝曲平擎澜。
  世世本多苦,何叹苦与短。
  繁弦初照水,静话靥悲欢。
  次年,尹帝亲征,持凌霄剑法平江湖,安边戍,天下大治,山河一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