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红断香销却春芜
作者:
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2633
“为何不杀我?为何不杀我!”
蒲柳身姿遥遥,于面前颓倒,如徒然萎谢的花,于寂寂中枯败,消逝似水流年,刹那芳华。扶起地上的女子,江珩将手臂揽得紧紧,感受怀中不住颤抖的身体,似鼓动的自己的心也随之一并摇颤:“两月前的奏报里,我便猜出魔教新任教主是你!本想与你一起死······可你为何不杀我,为什么?!”
“小姐!小姐!”
看清面前的一幕惊心,玉儿心间骤凉,双膝一软,颓然跌坐于地,待得清醒,方跌撞爬至二人身前,曲裾逶于血泊,晕染,而浑不知觉。
“药,药······”手抚女子心口,无论如何拼死按住,血仍从指间汩汩泵出,尤带心房的炽热,无情带走体内温度,一分分,一缕缕,仿佛那脆弱如昙花一现的寂命春韶也于这须臾光阴间悄然流逝而去,“王爷,药······药······”
一经提醒,江珩方忆起来。忙于袖中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递给玉儿。
玉儿慌忙接过,正要拔开瓶塞,颤抖的手背却被一只满是血污的枯手按住。
“别费力了······”
被紫冥刺穿的蛊虫于心房中吃痛挣扎,疯狂汲取寄体血肉精元,做着濒死前的最后掠食。本不盈满的身躯渐渐萎谢,越发骨瘦如柴。丹玉清荷般的朱唇无力笑笑,翕合之间,已有一抹嫣红于唇角蜿蜒,少时无暇笑靥中抿起的小小菱角,终是抚平于血雨腥风的艳煞:“我已此生无恋······”
“小姐,你不许这么说,奴婢不许你这么说······”感受女子渐渐冰冷的手心,玉儿越发泣不成声,“你说当年的事不是王爷的错,你不怨他,你让王爷带你走,带你走······”
“靖王爷,你快带小姐走!”她看向江珩,泪水迷蒙中,男子隽美妖冶的面庞变得模糊,如初心已逝的凌霄,芳枝妖娆,却已失攀依乔木,荒于枯草蔓生,无从寻迹,“带她走,不要回魔教,不要回帝城,走得远远的,奴婢替你们死!火烧进来将尸首融了,没人认出来······靖王爷,求你!”
但闻一声轰然,洞外火舌恰于此时随肆虐的晚风涌卷进来,灼烤山石洞壁,舔舐繁弦长瑟。火光明灭中,但见玉儿倏然起身,拔腿便向壁上一块参差尖石撞去。刚跑两步,双腿却徒感一阵无力。
“小姐······”依着向前的冲力跌坐于地,麻木袭遍全身,望向近在咫尺的一潭浊血,她方才明白自己沾染上女子黑血的一刻,便已然中了蛊毒。头中一阵晕眩,竟是连咬舌自尽也不能。不甘挣扎中,身子向前挪了寸许,却只是徒劳。
“小姐······不······”
望着赤炎映熠中二人惨白的脸,渐渐委顿的身子终是晃了晃,于半世凄伤中渐渐阖了哀眸。
知她如此实为保下自己心腹。眼看火已燃了半倾,抱紧怀中女子,江珩欲要起身,阔袖却被一只冰冷素手紧紧拉住。
心口蓦地一痛,他垂首看去,竟见那只葇荑划开自己胸膛,于骨瘦嶙峋中摧残,蹂躏,搅碎点点血沫,却终是于心脉三分处停驻,再也不前。
“两个月来,每个夜晚,我都是这般折磨自己······”
湿濡纱衣退却,露出早已血烂的心口,其间一道剑口横亘其上,却已斩断根根心弦,再难繁弦低语:“自你将我弃之坟岗,自我从重重遍野尸骸中一点一点爬出,越过满地残腐,具具枯骨,便再无止歇。”
“你又何故,将回魂丹碾为齑粉,涂抹于琴钉之上,再将七十二根琴钉根根钉入我之骨髓,救我性命?”
抬起血腻污浊的手,将面具缓缓摘下,银琼肃萧的背后,竟是残忍鞭挞的快意,刀剑横纵的狼藉:“你纵不舍,我却要日夜尝胆,醒戒自己,痛思己身,让这具本已残破的躯体,让彻骨血肉之痛告诉自己,谁是将我害至如此的人······”
“你一日不亡,圣上便一日不休。若无死计,何寻生机?”手所触及之处一片柔软,鲜活躯体本为风致,却似腐烂般片片塌陷。江珩知道,那是琴钉留下的伤洞,而换得生机的代价,便是令这琴瑟佳音再难弥合,终至腐朽,“置之死地,方而后生。庙堂江湖纷争古来无止,你既已逃得万幸,又何故孤闯魔教,以身涉水?立于异教之端,莫非只想与我相持,还是你本想寻死,却只甘心亡于我的剑下?!”
“都有吧······”
默默道了一句,珠玑违心之言,到头来,终是换得一句幽然叹息。毁却眷故由爱生恨,终至逼其出手,步步为营,却为令自己万劫难复!成谶之谋,终是换来女子坦言泣诉:“我不知是爱你,还是恨你······”
“姜朝无道,多行悖逆。武林四大家主难忍饿殍遍野之世,却无从扭转日下山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为求独善其身,只得装作效仿黄老,无为而治,却于私下毁家纾难,乐善施德。”目光幽幽,拂出辽远,女子虚弱的声音缓缓响起于寂寂空明,“后来中原易主,本是幸事,孰料江胜多疑,竟觉四大家主太得民心,难以臣服新朝,便以诛灭前朝为名,大肆杀戮。屠灭皇贵本是情理,却又从帝都一路杀到山南······”
她幽语哽咽,泪水于面颊道道伤痕沟壑蜿蜒,嫣然如血,如泣血的杜鹃,哀噎家国之殇:“我家破人亡,被你救下后,随你入了重峦。我感你,念你,日日缠着你,只求能服侍在侧,与你舞剑闻樱,琴瑟和鸣。直至有一日,我因贪玩受了幽魅的责打去找你哭诉,推门见你流了满地的血,我哭着跑开······”
“那一晚,我的心口开始作痛,夜夜几如刀绞。我知道那是蛊毒,情蛊之毒。”女子眸光黯淡,仿佛从始至终,她都是浸于那般生不如死的夜,苟延残喘了半生,“从那时起,我终日痛不欲生。纵然再痛,却不敢与你说起,不敢说我动了情。我怕你嫌恶我是姜人,我怕你赶我走,我怕你杀了我······”
“可你还是知道了······从一开始就知道······”
嘴角艰难牵动,她本想自嘲般笑笑,却终是流下悔恨千载的泪,仿佛这段横了亘古情仇的孽缘,从一开始便不该有:“我好傻······好傻······”
“你起初便应告诉我,”许是被那份相惜迷了心智,方有搅乱捭阖的错棋,交错岔重的歧路,如本不该共生乔木的杜鹃与凌霄,相互争与,终至茎蔓紧紧绊勒于一处,相互缠夺,直至一方摧断,枯萎,“我便该让你一剑杀了我,让你自己走掉,总好过今日······”
“我愿予你这半世······”女子却是摇摇头,“救舍之恩,我已还你。而你欠我的恩情,我不需要你还,从此你我二人,再不相欠。”
“踯躅谢春泥,凌霄攀夏木,”心成枯槁,漠然垂眸,她不再看男子惨白惶惑的面容,“你我永世,再不复见。”
“将我······交给······”眼眸永阖的瞬息,竟不曾抬眸,她不愿记起,那张眷魅妖冶的面庞,正如她今后的往世,再不忆凌霄攀枝,蔓生勒缠,“交给······”
抬手抚住心口,微薄的跳动中,层层心房包裹被一剑刺死的蛊母,那是她给他最后的报偿,而那颗被情苦折磨了八载的心,永远不会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