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来争取两刻钟，该是足够了吧……”慕容醉和握着弯刀，在黑暗中感应墓穴主人的位置。
  念头还未消散，一道光蓦地划破长空。
  强烈的不适感传来，本能上的厌恶甚至让慕容醉和有了轻微的眩晕。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光明力量……”慕容醉和被刺痛的眼眸泛起湿意，却倔强地不肯闭眼。
  视野模糊中，他看到那些获得自由或依旧被束缚的人们面庞下意识地欣喜。
  他们都喜欢光芒。
  没有人……喜欢黑暗。
  哪怕那光明，是收割生命的镰刀吗？
  金光奕奕的长剑在慕容醉和没有丝毫反抗余地的情况下刺穿他的肩膀。
  “你一个死人，却用光明的力量来杀人？”慕容醉和看着眼前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有些不解地就这样问出口。
  死气与光元素的缠绕，比水火更加难融，比光暗更加妖邪。
  “段清鸣”嘴角鲜血直流，腹中刺痛犹胜刀绞。
  “还不是你逼我……”
  “段清鸣”的脸庞扭曲起来：“去死吧！”
  慕容醉和似乎并不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感到恐惧，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扭曲的脸。
  长剑没有贯穿他的心脏，“段清鸣”面容痛苦地双手抱头，哀嚎起来。
  “不可能……”他跪在地上，身上的皮肤寸寸开裂，渗出血色，几乎忍不住在地上打滚，“我的剑刺穿了黑暗……光明……属于我的光明……怎么会抛弃我……我不相信……这不可能……”
  慕容醉和蹲下身，穿透肩膀的光明长剑一点点倾轧吞食着他体内的黑暗元素。
  他与“段清鸣”的痛苦，根本不分上下。
  慕容醉和感觉自己仿佛一个漏了气的容器，有什么在体内不断地爆炸，属于他的黑暗一点点流走，像指缝里拦不住的沙。
  “再这样下去，你我都会成为废人的。”慕容醉和冷眼看着“段清鸣”以头撞地，额头大片青紫，身上衣衫被尽数染成红色。
  然而“段清鸣”似乎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面上神情恍惚而空洞，声音从最初的绝望嘶吼渐渐微弱：“不会的……我秦维光生而属于光明，我不可能被抛弃……”
  哦，原来他叫秦维光。
  慕容醉和对他的话并没有什么感触，只是盘膝坐在他旁边，心中想到。
  “你有没有事？我替你把剑拔出来吧？”季北辰在慕容醉和的身边蹲下。
  慕容醉和摇摇头：“不用了，现在拔下来，我大概就和他一起死掉了。”
  “小哥哥，世人都说，光明所属，明媚亲和，天生便正义善良……那他，为什么会这样呢？”慕容醉和看着大殿中瑟瑟发抖的人群，地面上失去了攻击力随意乱爬的红丝，还有面前不再动弹神色空茫的秦维光，低声问道。
  “别太多想。”季北辰拍拍他的头顶，“万事万物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光明未必便正义……至于黑暗，也未必便邪恶，只要控制住本心，不去伤害无辜之人，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无愧于心，坦荡豁达便好。”
  秦维光身上的光明力量逐渐微弱，慕容醉和的黑暗力量也不断削减，大殿之中是一片光暗交织出的昏黄阴沉。
  在这不是非黑即白的空间里，慕容醉和侧头看着季北辰并不突出的脸，他深邃的眼神看着自己，浮现出几丝担忧。
  担忧吗？
  慕容醉和怔怔地看着他温和的笑容。
  原来有一天，也会有人担忧慕容醉和。
  慕容泽，你看到了吗？
  秦维光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他的脸上的皮肤也开始崩裂，看上去阴森可怖，整个人状若疯癫：“既然光明不再要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死吧……你们这些害我被光明丢弃的蝼蚁……都和我一起死吧！”
  他一跃而起，将慕容醉和身上的长剑猛的拔出，剑尖指天。
  昏黄的大殿一时间被纯粹的光明充斥。
  方才体内被疯狂破坏都一声不吭的慕容醉和惨叫出声。
  他的皮肤开始发红，黑气蒸腾在身体上，又被光明迅速抹除，留下如同被烈火灼伤过的痕迹。
  “来不及了……”慕容醉和神色痛苦地瘫坐在地面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身体不断抽搐。
  “小师弟！”季北辰蓦地回头看向叶雨潇。
  “还差……一点……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叶雨潇额头青筋暴起，汗珠顺着额角滚落，打湿了衣襟。
  精神力顺着大殿蔓延开来，直指紫金王座。
  段清鸣赤红的眼睛猛的转向叶雨潇的方向，桀桀怪笑道：“想破我的阵法？天真！”
  光明元素应声而来，汇聚成千百金色圆锥。
  “最后……一点点……”叶雨潇的眼眸紧紧阖着，感受着不足几丈的危机，额头汗水愈发争先恐后地流淌。
  精神力侵入王座之中，抹除着原有主人留下的痕迹。
  三秒、两秒……
  一道金锥擦过脸庞。
  两道金锥刺穿叶雨潇的肩头。
  两道金锥钉死他的双臂。
  猩红血液同汗珠混杂在一起。
  叶雨潇双目猛地瞪大。
  眼眸之中有彩芒陡然闪过，映得那风流的桃花眼一时间妖异无比。
  飞速赶到的季北辰用身躯挡在他的前面。
  “自不量力。”秦维光屈指一弹。
  季北辰身上出现数个狰狞血洞。
  秦维光右手向下一压，金暗交织。
  秦维光率先喷出一口血，季北辰单膝跪倒在地。
  金锥距离叶雨潇的心脏唯有三步。
  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响起在身前。
  叶雨潇的精神力抹除了秦维光的痕迹，掌控王座。
  但他并未欣喜。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面朝自己，被金锥当胸贯穿的人，不可思议地喃喃：“怎么会是你……”
  不是三师姐，不是二师兄五师兄小师姐……
  不是他不希望的任何一人。
  而是……
  鹰钩鼻显得有些阴郁的青年跪倒在地的同时，用最后的力气，一把扯下了叶雨潇脸上的银白面具。
  “果然是你……叶雨潇……”
  冯迹微微笑着。
  难得有不让叶雨潇讨厌的时候。
  第一次，是在那幻境的六角密室之中，他阴森而凄凉的笑。
  第二次，便是如今，他看着自己，笑得释然而天真。
  “你……为什么？”叶雨潇伸手扶住冯迹往前倾倒的身体。
  千想万想，叶雨潇都不能明白，在他身前，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人，会是冯迹。
  这个因为一己怨愤处处欲要自己命的人。
  “我是讨厌你，想要你死……但你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这个时候……不能……要我玄凌的所有人为你陪葬……”冯迹咳嗽两声，嘴角渗出血沫。
  叶雨潇沉默地看着他，想起出发前小师姐说过的话。
  她说，要他亲眼看看我们玄凌内门弟子的模样。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
  叶雨潇余光瞥见脸色苍白手握长枪的金鸿，看见浑身鲜血的大师兄，滑过拦住秦维光的三师兄五师兄……
  心里隐约滚烫起来。
  “有什么……”叶雨潇的声音有些嘶哑地吐出了那两个冰凉的字眼，“遗言……吗？”
  “有啊。”大约是体力不支，冯迹的眼眸已经半阖上，他微微的笑笑。
  这一刻，不再是那个阴郁傲气的暗业堂小公子，而是个真正阳光的、可爱的少年。
  “帮我转达几句话吧……
  告诉浮颜姐，说她的阿迹弟弟爱她……
  告诉卫瀚泽，说他曾经的小师侄，恨他……
  告诉我爹，说他的不孝子，想他了……”
  顾浮颜，卫瀚泽，他的父亲。
  这三个愿或不愿，爱或憎恨，与他的生命纠缠最深重的人。
  作为阿迹，作为师侄，作为儿子。
  就此，尘埃落定。
  往后，鞭长莫及。
  “我记得了。”叶雨潇抿了抿唇。
  都说世事无常，谁又能想到，两个生死相向原本该你死我活的人，如今一个死在另一个怀里，留下这短暂一生最后的语言。
  “谢谢。”冯迹眼眸一点点闭合，留下最后一句极低的，近乎呓语的话，“叶雨潇，从今往后，我暗业堂，便再不欠你封溪的……欠过的债……一笔勾销。”
  意识慢慢消散，冯迹已经感觉不到胸口被刺穿的痛苦，周围的一切渐渐消失。
  最后，他好像听见，他用十几年爱的那个人，喊了一声“阿迹”。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他想起当年，暗业与封溪关系还甚好。
  他比顾浮颜小上几岁，整日跟在师姐身后满山遍野地跑。
  他们一起抓鱼、一起偷封溪山上的妖兽蛋。
  虽说最后都被骂了一顿后还回去，但真的，好开心……
  他们并肩看过的日出日落。
  她摸着他的头顶叫过的那一声声的“阿迹”。
  时移世易，依旧清晰。
  若人生只如初见……
  该多好。
  叶雨潇怔怔坐在原地。
  冯迹的身体周围，点点白光浮现。
  叶雨潇下意识伸手一点。
  他看见当年面容尚年轻的长辈。
  卫瀚泽初入暗业，师兄冯煦温和的笑意与照拂。
  冯煦面容普通，却真正像他的名字一般，是个温暖如冬日煦阳的男子。
  卫瀚泽对他那不知何时而起，一点点扭曲的爱恋。
  卫瀚泽的精心算计，封溪堂主封南沅挚爱的去世与疯狂……
  冯煦在封南沅颤抖不忍的剑下，没有丝毫不甘地释然自尽。
  他留给卫瀚泽的最后一眼。
  “我不怨你……照顾自己，照顾阿迹……不要，再做傻事……”
  卫瀚泽在冯煦墓前跪了三天三夜。
  站起来时，他对一边年纪尚小的冯迹说：
  “阿迹，对不起，我做不到师兄说的……
  明知不对，但我放不下，忘不了……
  阿迹，求求你，爱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