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似乎不爱说话的小凌已经解释的足够详尽，但是对于沐子语而言，跳楼男也好，魇世界也好，这些事情仍然缥缈虚幻，难以置信。可是，他亲眼所见的一切也都足以证明，小凌此言并非欺人之谈。
  沐子语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应该怎么离开这鬼地方？总不能一直被关在这儿吧？”
  小凌抿抿嘴，答道：“其实......我也只是进入过一次魇世界而已。因为那个魇世界的创造者主动解除了梦境，所以我才回到了现实。不过据我所知，目前唯一能够离开这里的方法，除了创造者主动解除之外，就只有现实的我们，被人叫醒。”
  如此说来，这个魇世界其实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梦境。但它终究也只是个梦境，是可以通过被人叫醒而离开。沐子语停下脚步，眯起眼睛，仔细回忆着自己睡前的情景。他记得他从阳台回到床上继续睡觉的时候，应该是十一点钟多些，他并没有设定闹钟的习惯，因此距离他自然苏醒还有八个多小时的时间。而公寓楼里唯一能将他叫醒的，可能只有住在对面的和尚。
  沐子语问道：“小凌，魇世界里的时间和现实的时间，是同步的吗？”
  小凌摇摇头，道：“抱歉，这我并不清楚。一般来说，一个人的梦境可以很长，但是也可以很短。所有的这些，都是并没有任何规律可循的事。”
  沐子语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话，咱们可能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你想干嘛？”
  “回头。继续看。”
  沐子语曾在闲暇时间里玩过几个恐怖类的解谜游戏。若是按照游戏中的通常套路，主人公需要跟随剧情的发展，逐渐深入，解开一个又一个的谜题，找到故事的真相，最终才能成功逃离那里。这其实刚好与他现在的处境一模一样。
  小凌道：“你疯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如果你死在这儿，那你就是真的死了吗？可能，我是说可能，那个跳楼男并没有恶意，他只是在回忆里挣扎而已。但是万一呢？”
  沐子语并不知道如何去说服一个人，他只得挠了挠头发，道：“其实有四件事，是咱俩心知肚明的。第一，跳楼男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轻易就解除这个魇世界，那边亮着灯的房间就是最好的证明。因此，这个离开的方法可以排除掉。第二，你觉得咱俩能被谁叫醒呢？”
  “陈轩河啊。就是，就是和尚啊。等他叫醒你，你就可以来叫醒我了。”
  “第三，让我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做不到。第四，昨天经历了那么多事，鬼知道那花和尚能睡到几点。说到鬼，万一那小子跟咱们一样，正在一个逃不出的梦境里呢？”
  “可......可是......”
  “哎哟！你就放心吧！人家算命的可说我能活到九十多呢。再说了，虽然我不怎么会打架，但是背着你逃命，还是洒洒水的啦。”
  小凌也不知为何，她看着沐子语的眼睛，总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其实她也明白，沐子语并不是硬要拉着她去送死。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无法确定的事，与其冒着被跳楼男发现的风险等待被人叫醒，还不如拼上一把，看看能否找到其他离开这里的方式。
  于是，小凌便跟着沐子语一起走了回去，站在第二个亮灯房间的门前，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继续观看着在这间屋里的发生的故事。
  从房间的陈设来看，这里应该是某间教师办公室。就在办公室里某张办公桌上，一叠漫画稿件与堆满的书卷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位戴着眼镜的妇人老师正襟端坐，不停抬手戳着那些画稿，并厉声训斥着站在她身前那个低头不语的男孩。从校服的制式来看，这应该是跳楼男初中的时候。
  “你马上就要中考了，你知道这次考试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是你的前程！这是你的未来！咱们国家实行的是九年义务教育制，一所优秀的高中是需要你努力考进去的，你明白吗？你们家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你爸那么辛苦，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你难道还要让他再拿出钱来给你找关系走后门，才让你有高中可以念吗？”
  沐子语和小凌看不清那老师和跳楼男确切的面容，但通过跳楼男微微歪头的动作，还是不难判断出，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关于考试的事情，而是一直盯着桌上的画稿。
  跳楼男小声说道：“老师，前程也好，未来也好，所有人都必须是一样的吗？那人和人之间的区别要体现在哪里呢？大家都跑去考大学，大家都跑去当科学家，那么谁来种地呢？谁来盖楼呢？”
  老师长舒一口气，道：“大学，只是你的一个起点。现在的大学毕业生都未必能找到好工作，更何况是那些没上过大学的人？像你，你现在连起点都达不到，你拿什么去跟人家比？就是因为有了科学家，所以人力才得以解放，拖拉机，收割机，是没有知识储备的农民能发明出来的吗？再说回来，这些人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赚到跟别人一样的钱。等到那个时候再去努力，你不觉得有些为时已晚吗？”
  “画画也可以赚钱的......”
  跳楼男的态度明显激起了老师的不满。只见那老师一把抓起办公桌上的画稿，向前狠狠一甩，便将这些画稿系数甩到了跳楼男的脸上。有时候，纸张也是极为锋利的。跳楼男清纯又不堪世事的脸上，竟被那些画稿划出了一道小口，鲜血顺着顺着他的脸颊缓缓而下，正如此刻他心里，那种不被认可的感觉，正是滴血一般。
  老师吼道：“你课间画漫画就算了，上课也画！自习还画！交不上作业也就罢了，考试的试卷你都能给我画上个小人！漫画能让你考上高中吗？还是漫画能让你填饱肚子？你看那些有名的画家，有几个是安安稳稳过完一生的？大部分不都是死后才出名的吗？漫画能给你带来什么？它只会浪费你的时间！它只能给你带来幻想！”
  “不......不是的......”
  “不是什么！？社会现状就是如此！你能改变这个世界吗？就凭你一个连高中都考不上的人？呵，要真是的话，那这世界还真就和平了哈。醒醒吧！孩子！你根本不能！你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去顺应它、去服从它而已！不仅是你，大家都一样！”
  跳楼男不再反驳。无论老师如何义正言辞、掷地有声，他都好像听不到一样。他只是自顾自地蹲下身子，将那些散乱一地的画稿逐一捡起，轻轻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努力伸平画稿上刚被老师抓捏出的褶皱，最后很是宝贝地抱在了怀里。
  “为什么我要和别人一样呢？我要是能变成刺猬就好了，那样，你就再也不能诋毁我们了。”
  又是变成刺猬这句话，又是这个相似的瞬间。伴随着一声剧烈的心跳，整个场景跟着静止下来，一团轻轻薄薄的黑气也再次绕上了跳楼男的身体。紧跟着，自那黑气之中凝结出无数根细长的黑色尖刺，或笔直的，或弯曲的，尽数刺进并穿透了那老师的身体。那老师就这样被无数根尖刺洞穿成一个人形的筛子，用一块按在针板上的肉泥来形容也毫不过分。霎时间，奔涌的鲜血喷洒如雨，落在跳楼男的身上，映衬着他逐渐上扬的嘴角。
  见状，沐子语赶紧扯着小凌的衣角向后退开，屏息而立。直到这个房间灯灭，下个相邻房间灯亮的时候，两人这才算松了口气。
  小凌道：“我们还是不要再看了，这太危险了。跳楼男完全就是在发泄自己的怨气，做他想做的事，杀他想杀的人，搞不好这个魇世界就是为此而创造出来的。咱们一旦被发现，那他的目标很有可能就会转到咱们身上。那样别说离开这里了，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虽然从刚开始的时候，沐子语就很想对小凌说一句，别怕，我来保护你。但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即便想做也什么都做不到。他知道的事，还不如他想保护的人多。但即便如此，有很多时候，人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一股，迈向真相的勇气。
  “别怕，我在呢。”
  这次房间里面的场景布置，看起来像是某栋公寓楼里的卧室。卧室装修极为简单，家具也不多，仅有一个连着书柜的书桌、一个衣柜和一张睡床。但在房间四周的墙壁上，倒是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动漫人物的海报。
  如此看来，这里应该就是跳楼少年的家了。而这时候的跳楼男正坐在床边，看起来长高了不少，也成熟了不少，应该是在念高中的时候。房间的门口，一个满目沧桑的中年大叔正斜倚在门框上，一脸醉意。如果没猜错，这应该就是跳楼男的父亲。他一边不屑地笑着，一边对跳楼男说道：“我花钱养你，供你，又当爹又当妈的把你拉扯大。你考不上高中，我砸锅卖铁花钱找关系让你去念。现在呢？你就用这个来回报我？”
  说罢，父亲拿起书桌上的两张纸，举在胸前。其中一张是跳楼男全是零分的成绩单，另外一张则是一张漫画获奖的通知书。
  跳楼男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而后便又低下头，沉默不语。
  “不说话是吗？呵，你记着，狗屎就是狗屎，永远都只能是狗屎。”
  “那狗屎他爸是什么？猪屎？”
  父亲闻言，原本就带着醉意的脸上，这时候被气得涨得更红。他将手里的成绩单和通知书揉成一团，狠狠砸向了跳楼男。但他似乎觉得只是这样仍不过瘾，他一把抓起书桌上堆满的漫画草稿，并将它们尽数撕成了碎片。有的纸屑，被他扬到了半空。有的纸屑，则被他摔在了地上，又狠狠跺了几脚。
  “来！挑战我！”
  父亲大吼一声，随后便开始继续撕毁书架上摆放规整的，套着参考资料封面的漫画书。只是如此便够了吗？不，当然不够。父亲每撕完一本书，都会将那些裂开的纸张狠狠扔砸到跳楼男的身上。
  “我让你看！我让你画！你个狗屎！你就是泡狗屎！”
  跳楼男似乎是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他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不知不觉中，整个房间里就像是下了一场雪，一场以零零散散的碎屑为雪花的大雪。慢慢的，雪花似乎覆盖了房间内的一切，连同那衣柜，连同那床，连同那地板，都变成了带着裂痕的白色。跳楼男的身上明明穿着短袖短裤，可他的心里，想必早已是永远无法融化的寒冬。
  至此，一路观看下来的沐子语和小凌也已然明白了大半。这就是那个跳楼男的一生啊，也是为了他自己那个不被承认不被支持的梦想，所穷其一切的一生。或许他是错的，他不该一意孤行，不该违反学校的规定，也不该无视家里人的意见，更不该无视这个社会财权崇拜的模样。但可能他也是对的，生而为人，你还有什么呢？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还是那声剧烈地心跳，还是那个让场景静止下来的瞬间。跳楼男站起身来，站在他父亲面前，伴随着静止在空中如同雪花一般的纸屑，像个孩童一般抬起头，笑着，旋转着。
  “我要是能变成刺猬就好了，那样，我就再也不能拥抱你了。”
  黑色的雾气变得愈发浓厚，缠绕在跳楼男的身上，让人几乎要看不清他的身影。可正当黑雾开始凝结，逐渐形成根根尖刺的时候，跳楼男却猛一转头，看向了房门那边，一道猩红的光芒也自他的眼中一闪而过。
  一瞬间，沐子语只觉一阵刺骨的凉意猛然袭来，某种莫名的恐惧感也随着他身上根根汗毛的直立，而散布到他身体各处。仿佛就在他一呼一吸之间，就已经从地球的赤道，被打入了极地最深处的海底。
  “他发现我们了！”
  小凌惊呼一声，拽着沐子语就赶紧后退。可是这时候，房间里的灯却灭了。
  “吱嘎......”
  似是一阵冷风吹过，房门应声缓缓而开。站在门后的，正是刚刚一直与命运抗争直至跳楼的少年。只不过，现在的他，就像是个被拆开得四分五裂的人偶娃娃，他的整个身体虽然支离破碎，却又藕断丝连。断裂的骨骼与拉长的肌腱全部暴露在外，大片干涸的腥臭血渍遍布在松软皮肤的各处。就连他的脑袋也碎掉了大半，两颗眼球各自被几根细细的神经连接着，凸出了眼窝。那下巴上的肉也外翻着垂在脖颈之前，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样子。可他仍然坚持着扬起自己的嘴角，像是在看着沐子语，像是在对他微笑。
  沐子语哪里还敢再往细看。他一把抱起小凌，紧接着就赶紧大步跑了出去。
  “卧槽！卧槽！卧槽！小凌！咋办呐！”
  “我......你先放我下来啊。”
  可是刚跑了没一会儿，沐子语便发现那跳楼男竟然就站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房门前。沐子语这才恍然想起，这走廊本就遥无止境，且在不断重复。无论他向哪边逃跑，结果都是一样的，最后他还是会回到原地。而这时候的跳楼男也已经站在了走廊里，关上了他身后的房门，静静等待着他的猎物主动送上门来。
  “好嘞！你可落稳了！”
  那个瞬间，沐子语的脑海里其实闪过了很多个念头，也闪过了很多个画面。可这无数个计划之中，并没有任何一个可行的方案，这只能是个必死的结局。但沐子语知道，是他自己选错了，是他自己要拉着小凌再回到房门前。所以，他打定主意，即便是要拼上他这条性命，也一定要护小凌周全。
  “小凌！再见啦！”
  只见沐子语将怀里的小凌向后扔了出去，而后脚下猛一发力，跨出一步，跃然而起，提起拳头，朝着跳楼男扑了过去。跳楼男也拎起自己耷拉着的手臂，准备和沐子语对上一拳。
  然而，就在沐子语以为自己的人生要止步于此的时候，他的左臂突然涌出一股艳阳般的滚烫，那左臂上的黑十也跟着散出一道黑色的炫芒，一团蓝色的火焰随着一道绽开的气浪，自那黑芒之中骤然炸开。一时间，竟引得整个魇世界都跟着燃起了蓝色的熊熊大火，而火焰也顺势吞没了跳楼男整个残破的身体，在焚烧血肉的噼啪声中，他只能挥舞着四肢，痛苦地嘶吼着。
  沐子语则被那气浪震飞到地上，又向后滑动了数米，最后被小凌接住。小凌扶着沐子语的肩膀，脸上浮现出一种苦尽甘来的意味。她看着沐子语，眼角竟泛出一点泪光。
  “你......你就是......”
  还没等小凌说完，两人的注意力就被远处的脚步声吸引去。在这走廊的不远处，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金发女孩，正在这片蓝色的火海中缓步前进，走向跳楼男。她看起来大约五六岁的模样，白的像具尸体。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大片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但她的眼睛却充斥着一望无尽的浓厚黑色。
  女孩将自己的嘴角撕裂到接近眼角的地方，长大嘴巴，朝着还在火焰中挣扎的跳楼男便是一声长啸。那声音充满了杀气，却又像极了五六岁的孩子找不到玩具时的尖叫。同时，还伴随着像是无数台映着黑白雪花的电视机，在一齐播放着音量最大的“嗞嗞”声。
  沐子语和小凌都只感自己二中一阵轰鸣，无比刺痛，两手本能地边捂上了耳朵，闭起眼睛，张开嘴巴。
  “哥们儿！开门呐！哥们儿！沐子语！开门啊！开门！”
  沐子语猛地坐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从魇世界中回到了现实世界里。环顾四周，他躺在自己寝室的床上，身上细汗遍布，就连枕头和床单都湿透了大半。可他醒来的时候，他的双手扔死死按在耳朵上，他左臂上黑十的周围也是通红一片，依旧有些滚烫。
  “小凌呢？”
  沐子语赶紧起身，打开房门，门前站着的正是住在他对面的和尚。沐子语刚想开口，却只见和尚瑟瑟发抖，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他双唇打结，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我他妈好像撞鬼了......”
  这时候，小凌也从寝室中推门而出，看着隔壁房门前的沐子语跟和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缓缓说道：“我们，再仔细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