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4. 金墉夜点兵
作者:
青山独远 更新:2021-10-10 02:37 字数:4767
……
负责金墉城守卫的是禁军左统领杨金年,与大统领冯奕洲私交甚笃。
金墉城最初作为皇室囚牢,防御设施齐备,保存完好。城高而固,易守难攻。
城中久无人居的空屋本来如同没有神魂的躯壳,空荡荡冷清清。今夜,黑暗中却亮起大片的烛火,仿佛躯壳黯淡的眼中突然焕发出了神采。
弗四娘望着高高的墙头叹了一口气,如果嫘祖缫丝还在该多好。眼下,她只有老老实实地施展壁虎游墙,幸亏金墉城不算小,杨金年奉旨带了三百名禁军,十人一组交错巡逻。
这种密度对她来说闭着眼也能找到空隙。
“大殿下,时辰已经不早,是否要安歇了?”
跟来伺候的是两名粗使小太监,一个叫大福,另一个叫小满。
“退下吧。”
魏尊摆摆手,仿佛对自己从太子殿下变成了大殿下毫不在意。
两个小太监顺从地退了出去。
已经过了亥时,魏尊却毫无困意,他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心中有种莫名的焦躁挥之不去。
莫非有什么遗漏?
尽管案发突然,一夜时间已经足够魏尊从容做出应对——
太子府有周海坐镇。
户部尚书谭朋生总理着聚义兴米行的一切营运,打理魏尊的其它私产。
刑部尚书左枚负责追查本案真相,揪出幕后撒网之人。
季秋……
鲁裴林……
辛贵嫔……
厉伟零……
庄稼生……
方长治……
冗长的名单背后,他的人已经各就各位,各司其职。
魏尊并不紧张,左枚能查明真相洗刷他的污名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他提前反了。
反了便反了。
若非不想拓跋家渔翁得利,或许他早就翻云覆雨登池化龙,跨出最后的一步。
闷声发大财的聚义兴,已经开出七百余家分号,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暗中掌控了南魏近二分之一的粮食存储和买卖。
有粮,便有钱。
有粮有钱,何愁不成事。
魏帝李弼重不知道,数年经营下,魏尊已经渐渐掌控了南魏的粮价,掌控了百姓的生死温饱,成为这片土地上的无冕之王。
他将缉凶的任务给了小捕快弗四娘,希望李豐和李沅梦在天有灵,能得到安息。
“太子殿下?”
魏尊一怔,西窗不知何时被绞开,窗边站着一个披头散发宫女打扮的人。冷风从窗户灌入,将她的黑发吹得几乎遮住面孔,只露出两只鸳鸯色的眼睛。
犹如活生生的女鬼。
魏尊却一挑眉,笑了。
水中月是天边月,心上人是眼前人。他刚刚想到她,她竟然出现了。
虽然这副尊容惊悚了一些。
弗四娘确认魏尊还是活的热的会喘气的,这才将心落回肚子里,跳进来。
“你怎会来此?”
“提防夜袭!”
二人异口同声。
魏尊眼瞳猛地一缩,如醍醐灌顶,他心中不安原来根源于此。
——斩首。
……
“这次的行动计划名叫斩首。”
一个裹在黑色斗篷里,看不清面目的人被一群蒙面人拱卫着。
“你们的任务就是撕开三百名禁军的防卫,剿灭他们,一个不留。”
“左统领杨金年呢?”一个蒙面人哑声问。
“他?留他一命。”斗篷里的人发出低沉的哄笑:“总要有人回去告诉天下人,金墉城年久失修,里面隐藏着一支流寇,废太子魏尊,被他们杀了!”
另一个蒙面人不满地道:“不过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还用外人横插一脚?”
“你懂什么,废太子虽然不会武,身边却网罗了不少江湖人,今夜我们要趁着他的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击必杀!”斗篷客冷冷地道:“今晚他不死,明天死的就是你们!”
蒙面人不吭气了。
“剿灭禁军后迅速撤退,杀废太子自有别人动手。”
“是!”
……
魏尊嘬唇,吹出一声婉转悠长的口哨,一只灰扑扑的小鸟从窗子飞进来。
魏尊将命令送了出去。
现在,就看谁的速度更快了。
弗四娘托着腮,啧啧回味魏尊方才嘬唇的动作,唇瓣如娇花,好好看啊啊啊啊啊……
冷不防魏尊完美的俊脸在她眼前急速放大,他刻意凑近她第二次问:“你怎会来此?”
弗四娘下意识地一掌推开。
“别靠那么近,谁受得了。”
这么近距离地感受这么神仙似的脸,谁受得了,压力好大。
魏尊忍不住又一抿唇。
她逗他笑的次数比过去数年他笑的加起来都多。
弗四娘正色道:“左大人带卑职入宫,接手了太子殿下的案子。”
“孤已经不是太子。”
“啊?嗯。卑职猜测今夜殿下这里可能会有危险,左大人就送卑职出宫来报信。”
魏尊感兴趣地问:“你找到证据了?”
“……快了。”
弗四娘眨眨眼。
那就是无凭无据了。魏尊无语地道:“那你怎么知道孤不是凶手呢?”
“……”
弗四娘一拍脑门,一副我刚刚才想到还有这种可能的表情,问魏尊:“殿下若不恋妹,为何迟迟不娶?”
魏尊差点被她气乐了,他以为能听到我相信殿下或者我站在你这边之类的答案,她倒好,反问得直不楞登,理直气壮。
“孤不曾习武,不想被人刺杀在床上。”他没好气地道。
弗四娘噗嗤笑出来。
别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何况,联姻不止是男女两个人的结合,更是背后家族的意志和利益的交易,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尊冷笑道:“孤的孩子,姓魏还是姓李?”
这才是魏帝没有强迫魏尊娶妻的根本原因。
李弼重也曾想过借亲事往太子府安插耳目,一来魏尊年少英俊,保不准那女子会动了真情。二来李弼重绝不容许南魏再出现第二个魏姓血脉。
魏尊就算不死,也必须绝户。
断子绝孙呢!
弗四娘想想都觉得同情。
所以她很仗义地一拍桌子:“殿下放心,卑职一定查明真相,还殿下一个清白。”
魏尊的眉眼不知不觉舒展开来,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抿唇,弗四娘扑闪着水汪汪的眼睛又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我们聊点别的?”
春宵一刻……
魏尊感到自己的心不争气地猛跳了几下。
“比如,听说殿下曾经三次被废黜?”
“……”
春宵的意思真的不是春天的晚上好不好!
……
“生死簿”是江湖上一个老牌的杀手组织。像所有合格的暗杀者一样,他们不问缘由,不问正邪,只问目标是谁。
今夜他们的目标在濯龙园,金墉城。
杀手本该是独来独往的孤狼,今夜却像一群争食的鬣狗。因为这次的雇主出手豪气,付了十倍的银钱,目标一人,杀十遍!
十名杀手从不同的地方各自出发,融入深不见底的夜色。
……
“大殿下!不好了!”
大福嘭嘭用力擂着门,惊惶地喊:“城外聚集了好多流寇,把城门堵死了,杨统领已经上城楼去了!”
果然来了么?
魏尊扬声道:“知道了,下去罢。”
大福又敲了几下,殿门依旧死死地闭着,里面杳无声息。大福和小满无奈,只能忧心忡忡地守在门口。
金京附近怎么会突然冒出如此多的流寇?
“不,这些人恐怕不是流寇。”
左统领杨金年面色凝重,有种不详的预感。
虽然来者乔装蒙面,刻意打扮成流寇,但这种上体正直、步伐均匀、眼神锐利整体协调的感觉,行伍出身的杨金年太熟悉了。
这些人,是军士。
敌人数目估计有五百余人,原本在濯龙园中巡逻的禁军已经遭了毒手。幸亏杨金年素来谨慎,进城后立即关闭金墉城门,城墙上亦有严密布防。一阵乱箭齐发后,敌人的攻势暂缓下来。
第二轮进攻很快来到,敌人向城墙纷纷抛出绳索,看清对方抛来的飞钩,杨金年差点破口大骂。
飞钩外观似鱼钩,四周有弯曲的尖刺,堪称爬墙神器。问题是,流寇哪里会有这许多攻城用的飞钩?
“放箭!”杨金年下令。
密集的羽箭铺天盖地兜头而来,敌人的攻势有被压制的趋势。杨金年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忽然虎目圆睁喃喃地道:“……他娘的……不会吧?”
敌人居然推了一排扬尘车出来!扬尘车朝守城的禁军泼洒出大量的石灰粉,毫无防备的守军被迫掩面节节后退,再也无法阻止一根又一根飞钩牢牢抓住墙头,敌军开始登城了!
城头上陷入一场混战。
交手中,杨金年忽然瞥见一个黑影鬼魅般在城头一闪,迅速融入黑暗。那种感觉,是与军士完全不同的路数,更像江湖杀手。
不好!除了这些假扮流寇的军士,来刺杀太子的敌人还有第二波!杨金年敢肯定,杀手绝对不止一人。
护卫太子所在烁英阁的是第三小队的一百名禁军,是步军中挑选出来的好手,不知道他们能支撑多久?
杨金年咬牙,对身边的二队长低声吩咐道:“趁此时场面混乱,叫两个腿快的去向冯大统领求援,速速!”
烁英阁门口,大福和小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满斗胆隔着殿门尖声劝告:“大殿下!贼人肯定是冲着您来的,不如趁他们没攻进来快逃罢!”
“大殿下!大殿——”
小满细利的嗓音戛然而止,一柄不知从哪里来的长剑透胸而出,将他刺了个对穿。背后的人有一张平淡无奇的冷漠脸,他缓缓抽剑,小满吐着血沫子倒在地上。
冷漠脸的眼神转到吓呆了的大福身上。
大福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不断后退,但他的速度又怎么赶得上对方挥剑的速度?
要凉了!
事实证明大福虽然没有福根,命还是很硬的,冷漠脸一剑刺在他胸腹之间,然后转开了视线。
因为另外两个杀手已经落在了烁英阁的屋顶上。
杀手自身往往也是仇家悬赏的对象,譬如屋顶这对雌雄双煞,以及冷漠脸本人。
他们都不介意在执行任务时顺便捡个漏。
就像山野猛兽,既是猎杀者,也是食物。
……
“第一次被废黜时孤的九岁生辰刚过——”
外面杀声震天,里面的人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弗四娘用一根手指卷着鬓角的头发,侧着头,颇感兴趣地听魏尊讲故事。
魏尊九岁的生辰礼是杯毒酒,皇帝秘传口谕:魏姓之人,一人足矣。匆匆赶来的魏皇后夺过毒酒一饮而尽,皇后薨。
丧母第三个月,太子魏尊第一次遭遇废黜。
“李弼重趁孤感染风寒,将孤囚禁于长乐宫的辟壅塔上,与一个患了天花病满身疱疹的宫女关在一起,对外宣称孤突发时疫,必须隔离。”
弗四娘拧起双眉。
“第二天,宫女死了。李弼重下令将这具尸体拖出塔去,遍体溃烂红疮的尸体成功打消了魏室老臣的怀疑,也吓坏了所有人。”
“为了防止时疫吞噬整座皇宫,李弼重提出火烧辟壅塔,将里面的一切焚烧殆尽,包括孤。”
“起初群臣极力反对,就地销毁了宫女的尸体。当晚,焚烧尸体的太监身上也出现了红色疱疹,反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魏尊笑了笑,继续道:“那天夜里,辟壅塔燃起熊熊大火。感染时疫的几个太监被撵进塔里,自知活命无望,打算先亲手扼死孤。走投无路之下,孤爬上塔顶,从那里跳了下来。”
弗四娘卷发的手指顿了顿,尽管魏尊此刻好端端坐在眼前,这些话难免还是让人揪心。
“或许母后在天庇佑,孤刚巧跌入了金鱼池,里面养的是母后最喜欢的蝶尾龙睛和兰寿金。跟在孤身后跳下来的两个太监却都摔成了肉酱。”
“殿下!顶不住了,快走!”
外面突然响起禁军三小队的呼喊,除了冷漠脸和雌雄双煞,第四个杀手大铁锤也出现了。
局面是一边倒的屠戮。
这时,第五个杀手的身形悄悄浮现,他将手放在了烁英阁的窗棂上。
魏尊随手将桌上的茶盏扔在地上。
“咣啷”一声脆响。
它引发了一阵急促不断如狂风骤雨打蕉叶般的绷绷绷绷声。
烁英阁的屋脊上出现了四个手执弩机的人,这是魏尊的密卫,四人都是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魏尊一出宫门,他们便暗中跟了上来。
这四人的加入让情势登时一缓。
“后来怎么样了?”
弗四娘好奇地追问。
“后来,孤虽然大难不死,到底染上了疫病。”魏尊故意凑近,俯视弗四娘强调:“满面脓疮,脸都烂了。”
弗四娘也不客气,顺手扳住他完美的脸左右拧了两下:“麻子呢?让我数数!”
魏尊任由她闹了一下,才继续道:“李弼重觉得孤必死无疑,连夜起草了废太子的诏书,为了笼络新兴的拓跋氏,他承诺立李岘为太子。”
李岘,就是后来的钰王。
群臣虽然觉得李弼重猴急了一点,架不住拓跋氏从中斡旋,加上魏尊当时的疫病又凶又急,被禁闭于长乐宫,只能默许了李弼重的举动。
“废黜的诏书已经加盖了传国玺,只待孤一闭眼便昭告天下。”
然而天意弄人,魏皇后身边的内侍周海从宫外带回了一个乡野郎中的土方。李弼重准备好了一切,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魏尊奇迹般痊愈的消息。
忠于魏室的老臣们纷纷羞惭掩面,喜极而泣。
“孤不死,废黜诏书便是废纸一张。李弼重还不敢明目张胆改天换日,灭绝正统。拓跋氏竹篮打水,难免恼羞成怒。”
“这件丑事从此被压了下来,无人敢再提及。”
难怪她从没听说过。
弗四娘趁热打铁:“那第二次废黜又是怎么一回事?”
魏尊默了默,垂下眼睛。
室内陷入短暂的安静,衬得外面的喊杀声愈发惊心动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