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3. 三立又三废
作者:青山独远      更新:2021-10-10 02:37      字数:4402
  ……
  弗四娘用力一拍脑门!
  冯捕头吓了一大跳,正在讲话的宫女也是一惊,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惊恐地望过来。
  弗四娘突然记起自己忘了什么事——她忘了联络郭丹岩,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
  弗四娘用手盖住脸,牙疼似地抽了口凉气。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副对子:一入宫门深似海,双手一摊随他去。
  横批:命不久矣。
  她苦着脸对那名宫女道:“你继续。”
  ……
  太子目送李豐小小的身影出门,不知怎的忽然腹中绞痛。是方才那半只八宝蜜枣角黍有问题,他立即断定。
  但这种感觉不是中毒,倒像是……下痢。
  太子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需知人生有三件事不能强撑:饮酒、花钱、如厕。
  如厕出门右转再左转。
  刚转过弯,太子就被柔贵妃身边的太监拦住了。原来柔贵妃不在殿中,却是在如厕,如此说来,吃坏肚子的不止他一人……
  说偶然太子是不信的,只是这阴谋究竟是不是冲着他来的?皇后不声不响又怀了龙胎,与这件事有无关联?
  纵然太子有神仙般样貌,也得解决凡俗肉体上的三急,他侧头对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道:“带孤去溷厕。”
  小太监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急忙摆手道:“殿下饶命,这如何使得!”
  溷厕是太监和宫女屎溺与积肥之处,尊贵如太子,连听到这二字都是一种亵渎。
  “需要孤再说一次?”
  太子冷冷地问。
  此刻莫说是溷厕,便是个陷阱他也不会犹豫,他就不信这宫里有什么解不开的死局。
  ……除了下痢。
  溷厕空无一人,倒也没有想象的那般污秽不堪。今日魏帝摆驾宜兰宫,又有端午家宴,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奴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作死偷懒。
  就在太子离席不久,魏帝也站起身来,可能同样是吃坏了肚子,因为包角黍的几名御厨事后都已经被砍了脑袋。
  当然,砍脑袋是后话。
  溷厕气味污秽,太子身上难免沾了浊气。伺候的小太监很勤快,小跑着回长乐宫太子旧居拿了新的衣裳鞋袜。
  按照南魏祖制,亲王以上原本可以带五名自己的人进宫。李弼重登基后废止了这项法令,下旨“外奴莫入”,用他的话说,皇宫里难道还会缺人伺候?
  没有特别的旨意,王孙贵族也好,文武百官也罢,都只能将车马下人留在东华门外,光棍一条地来,光棍一条地去。
  这个小太监是周来喜派来的。
  周来喜是周海的远房侄子,长乐宫如今的管事,他的人,信得过。
  太子在偏殿更衣完毕,小太监捧着换下的脏衣要送回长乐宫,衣物里忽然掉出一块玉佩。
  “殿下,这?”
  这是早上莲西亲手挂在太子腰间的,他本不喜这些赘物,方才又沾染了浊臭污秽之气,更加留它不得。
  “一并交给周来喜。”
  这是长乐宫的规矩:太子殿下用过的东西必须由周来喜亲手销毁,绝不外流。
  太子回到前殿时,魏帝和柔贵妃都已经在座中。柔贵妃惨白着脸神不守舍,许是因为下痢虚脱,也有办事不力唯恐魏帝责罚的缘故。
  不多久,席便要散了。
  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是公主李沅梦的乳娘秦氏。
  ……
  ……怎会如此。
  太子忍不住闭上眼,眼皮上晃动的都是红色的光影,刺得他双目生疼。
  李沅梦躺在平日午睡的榻上,小小的面孔皱成一团,永远凝固在一个痛苦的表情。
  她小白羊一般光裸的身子从破烂的衣裳下露出来。
  榻上有一些血渍。
  血色很浅,粉嫩粉嫩的。
  显而易见,这个六岁的小公主生前遭遇了可怕的侵犯。柔贵妃叫都来不及叫一声,第一眼就晕死过去。
  祸不单行。
  睡塌斜后方不远处,另有一具孩童的尸体,右手齐腕被砍断,周遭血迹斑斑。
  正是三皇子李豐!
  魏帝倒退两步,身形晃了晃。
  “陛下!”
  “陛下龙体要紧!”
  五月初五薄暮时分,刑部尚书左枚一头雾水地被大太监王开心亲自接进宫来。
  左家与陇西李氏是姻亲,左枚乃魏帝亲手栽培,是李家势力的重要代表人物。这也是左枚能保管“魏宬”钥匙的原因。
  路上随着王开心小心翼翼地讲述,左枚脊梁骨缝里开始冒凉气,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他有一种不好的猜想。
  左枚抵达现场时,宜兰宫已被禁军、侍卫、以及皇帝秘卫血侯军围得水泄不通。
  左枚仔细查看了三皇子李豐的尸体。李豐的面部表情显得非常痛苦,死亡原因是插入心口的小剑“绝响。”
  奇怪的是,李豐被斩断的右手竟然不翼而飞,遍寻不获。现场血迹斑斑洒得到处都是,显得十分惨不忍睹。
  公主李沅梦的尸身被垂下的纱缦遮掩着,左枚不便上前,扭头唤道:“叫稳婆来。”
  宫中的稳婆除了接生以及帮选乳娘奶口之外,还负责选秀时检验良家子的贞洁。
  不多时,两名稳婆被带上来,搜辑宜兰宫附近的血侯军也有了发现。
  花树下有翻土的痕迹,血侯军挖出一件男子的衣裳,上面有白浊污痕,这件衣裳出现时候如同图穷匕见,太子魏尊顿开茅塞。
  是他。
  这张大网的猎物原来是他。
  这证物正是太子先前换下的衣物,长乐宫的小太监要么叛变,要么已经遇害了。
  果然,稳婆在李沅梦的尸身上发现了一块佩玉。
  玉质细密温润,白如截肪,就像用刀割开冬天凝固的羊油,一望便知价值连城。
  这块莲西亲手挂在太子腰间的佩玉,如今正塞在李沅梦娇嫩的玄圃里。幼女尚未长成的穹隆被残忍地撕裂,强行推入异物。
  稳婆小心地按压着公主的腹部,慢慢取出证物……佩玉被托在白绢上,沾着李沅梦的血,送呈到众人眼前。
  太子的眼皮缓缓……缓缓地盖住眼球,眉却缓缓上挑,似两把出鞘的利刃。
  如果周海看到此时的太子,一定会心惊肉跳——殿下发怒了。
  ……
  “于是就这么定了太子的罪名?”弗四娘问。
  她问话的对象竟然是左枚。
  “难道这还不算铁证如山?”左枚反问:“注意言辞,是废太子。”
  弗四娘嗤了一声,铁证如山,铁证如山她们还会在这里吗?
  “皇帝陛下想要什么?”
  她不觉得皇帝叫刑部入宫就代表要追查真相。这种啪啪打脸皇家的不伦丑闻,魏帝岂能容它搅风搅雨,摆上台面?
  左枚负手,四下望了望。
  他们如今伫立在宜兰宫内一处凉亭,四面空旷一览无遗,不必担心谈话被偷听。
  “今日天文殿上,废储的旨意再次遭遇一众魏党老臣的反对。”
  “再次?”
  “不错,这是陛下第三次废黜太子。”
  弗四娘惊讶地啊了一声:“怎么外面从未听说?”
  左枚眼中精光闪了闪,对此避而不谈,继续道:“但这一次陛下铁了心,即便会令宗室蒙羞,也坚决要治废太子乱人伦、毁纲常、手足相残之罪。”
  “自三年前废太子年满十五,朝中多有为其选妃的提议,都被废太子回绝,莫说储妃,身边连一个娣妾也没有。”
  “这本来也没什么,如今倒变成了他对公主早有畸恋秽乱之心的证据,令魏党众人百口莫辩。”
  左枚狡黠地笑了笑。
  “但废太子毕竟是唯一的魏姓正统,他不认罪,魏党那些老顽固绝不会接受废储的决定。这些人中有三朝元老,有肱股重臣,陛下总不能一刀全杀了。”
  “所以……”
  “所以,刑部只要不作为,找不出太子无罪的证据就行了。”弗四娘说着毫无仪态地抻了个懒腰,席地一坐。
  “这是陛下的意思,那你们的呢?”她仰起脸问左枚。
  你们,组织的。
  左枚一脸茫然:“老夫不懂你在说什么,本尚书只是关心下属是否需要帮助而已。”
  这老戏子。
  “协助她完成任务”,这大约就是左枚的任务。
  弗四娘也不客气:“大人,卑职要出宫!”
  左大人的老脸都绿了。
  ……
  今夜是五月初六,月缺。
  是太子被困金墉城的第一夜。
  魏尊坐在灯下,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桌案。他也在思考这个案子,但他从不计较细节,他只看大局,换句话说,动机。
  李弼重积毒日深,已经不能再让女子受孕。这事对别人是秘密,却躲不过魏尊的耳目。
  拓跋皇后怀胎四月有余。
  柔贵妃表面与皇后井水不犯河水,而事实上,魏尊清楚,柔贵妃也是拓跋氏的棋子。
  还有四皇子的生母丽妃,那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女人,永远一副不敢高声语的样子。但如果仔细回想,她在后宫似乎从未吃过大亏,也是奇怪。
  公主李沅梦只是附带,重点是三皇子李豐,他死了,谁得益?
  ……
  宜兰宫火烛通明。
  冯捕头看见苟捕快几乎趴在地上,屁股翘得老高,忍不住上去踢了一脚:“老狗,搞什么?”
  老狗也不恼,只叫他:“冯头儿,你来闻闻看。”
  冯捕头见地上空荡荡,只有一些胡乱的血迹,不禁疑惑地问:“怎么?这些不就是血吗?”
  这些是李豐的血。
  老狗不确定地道:“卑职闻到了腥辣的味道,似乎还有点臭……”
  啪!老狗的后脑勺被重重抽了一记。打得老狗从地上蹦起来,勃然大怒。
  弗四娘双手抱臂,嘴角噙着冷笑:“继续说啊,这可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
  又腥又臭?
  老狗狗胆一颤,面带感激地双手捂住狗嘴。
  冯捕头骂着老狗唧唧歪歪出去了,弗四娘蹲下身,不知是不是因为老狗的暗示,地上血迹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她眯起眼耐心察看,终于,在其中一块血渍里,发现了一条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细线。
  这是?
  “当,当,当。”
  刑部尚书左枚在敞开的门上敲了几下。
  弗四娘快步走过去:“大人,如何?”
  左枚摇摇头。他无权夜开宫门,方才他去向魏帝请示,遭到了拒绝。
  “就没有别的法子?”弗四娘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绝不死心。
  “一定要出宫?”左枚问。
  “必须出宫。”
  “为何?”左枚再问。
  “为任务。”
  左枚差点气乐了,嗬!小丫头居然敢拿任务压他!
  好,走你!
  “……真是个小气的老头。”
  弗四娘感受着前后左右的冰凉人体,心里嘀咕。
  这些是初五、初六两天内被本案牵连的太监宫女的尸首,堆满一车,要趁着夜色拖出宫去,丢到乱葬岗。
  弗四娘夹杂在其中,随着车辆颠簸,被身下瘦骨嶙峋的小宫女硌得生疼。她的心思已经飞去了濯龙园,金墉城。
  濯,意为洗涤祓禊,即用水冲洗身体,拔除自身的罪恶。濯龙,便是拔除“龙”的罪恶的意思。
  濯龙园位于金京城近郊,西北方向。园林乃先帝所建,当中修筑了一座小城池,专门用来软禁犯错或失势的皇族、后妃们,这便是金墉城。
  先帝崩卒,李弼重继位之后大赦天下,濯龙园被废弃。这座曾经豪华的皇家监狱在将近二十年间逐渐变得荒芜一片,杂草丛生。
  李弼重为何突然重启此地关押魏尊?仅仅因为这里是“濯龙”之所么?
  一轮弯月照着乱葬岗。
  弗四娘推开压在身上的几具死尸,爬起来。她顾不上拍除衣衫上的污秽,也顾不上去打量这座臭气熏天的尸山。
  她撒腿就跑。
  弗四娘希望自己的猜想只是最坏的揣测,希望自己想错了——
  魏帝公开召刑部进宫,表面看来是为了做出公平公正的姿态,堵住魏党的口实。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
  刑部进宫只是虚晃一枪,李弼重想要太子的人将注意力集中在宫里,去关注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证据,动脑筋给魏尊翻案。
  皇帝真正的目的,是在濯龙园暗杀魏尊!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
  “世子,我们去濯龙园干什么?”刘星函屁颠屁颠地追问。
  郭丹岩:“救人,或者杀人。”
  刘星函:“啊?那到底是救人还是杀人?”
  郭丹岩竖起三个手指。
  刘星函:“看形势?”
  郭丹岩:“不,看心情。”
  刘星函:“……”
  郭小石:“……”
  刘星函还有话说,郭嬷嬷冲他翻了一个二货你可闭嘴吧的白眼。
  刘星函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最后怼了句:“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最近世子就像眼睛出了毛病,瞧什么都不顺眼。
  郭小石拍拍他,抬起下巴示意往后看,刘星函闭上嘴,心里平衡了——
  宋道悲扛着一个比他人还高的大麻袋,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