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2. 双头布老虎
作者:
青山独远 更新:2021-10-10 02:37 字数:4398
……
五月初五,金京震动。
原来不算拓跋皇后腹中那一个,魏帝已有四子一女。长子太子魏尊,次子钰王李岘、三皇子李豐与唯一的公主李沅梦是孪生,四皇子李桓刚满三岁。
五月初五,魏帝最喜爱的三皇子李豐和公主李沅梦同时暴毙,二者的生母柔贵妃患了疯病,被幽闭在宜兰宫。
太子魏尊被废黜,囚禁于濯龙园内的金墉城。
宫中传来的消息一个更比一个骇人听闻,虽然尚未得到证实,但宫里继不久前清理了一大批御医和宫人后,这两日又有大批宫人被秘密处死。
鲜血染红了护城河。
老百姓觉得最近玉龙渠的河水都透着一股血腥味儿。
……
“这么说三皇子和公主的死与太子有关?”
弗四娘纳闷地问杨宁。
杨宁摇摇头。
事情来得太快,小堂宴属于消息灵通的,但五月初五皇子皇女暴毙,初六太子被废,从天文殿直接押送至濯龙园……一切就像此刻天上的雷霆突然炸响,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内幕尚未可知,听说皇帝已经责令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共同负责彻查此案。”
“既然真相未明,怎么轻易就废了储君?”老鱼好奇地插嘴。
杨宁看看老鱼:“……阁下是?”
弗四娘就势将老鱼扔给杨大掌柜,自己溜溜哒哒回了无事园。她一边推门一边想:“怎么感觉忘了点什么呢?”
到底忘了什么事?
她只思考了一霎间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因为堂老板正从里面走出来。
“义父?”
弗四娘开心地扑过去。
来得正好,关于这两日宫里发生的大事,以及金梅徽记的神秘组织,她有好多事想问堂老板。
堂老板抬头看见她,怒道:“跪下!”
又来了。
弗四娘小心翼翼地问:“义父……我又怎么了?”
堂老板哼了一声,将一封信甩到她脸上:“自己看!”
信以火漆封缄,印面是一朵金梅。弗四娘心里一咯噔,酉先生的信她明明已经处理掉了,为何此刻会在义父手中?
她习惯性地装傻:“这是?”
堂老板斜睨着她:“这是什么你不知道?”
“这个真不知道。”
弗四娘这话倒有一半是真的,细看之下发现,这朵金梅与上次的不同,梅蕊处多了一个数字。
“八。”
她莫名其妙,堂老板却一清二楚,这是用来区分情报重要性和优先级别的火漆盖印,最高级别为十。
这封信,由周海亲自交给堂老板,要他即刻带给弗四娘,不得有误。
四娘什么时候加入了组织?她……知道了多少?堂老板面色微变。
周海看出堂老板的心思,冷冷地道:“放心,她不会知道你在组织里的身份。”
堂老板应了一声,将所有的心思藏在冰冷的铁面之后。堂老板,正是铁面公子。
当年白丁被掳走之际,在兮云渡认出了没戴面具的堂老板。但她并不知道,他就是曾在南魏战船上出现的铁面公子。
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
堂老板怒道:“你这条小命本就是捡回来的,安生日子不过,为何非要参与这些危险之事?”
弗四娘摩挲着这封烫手的信,将酉先生的事讲给堂老板听。
“义父,是他们找上了我,你知道的,自从爹爹将我捡回王府,就注定与这个组织脱不了干系。”
就连名字都是他们给的。
白丁。白支,丁号。
“义父,你知道这个组织吗?”
堂老板摸了摸弗四娘的头顶心,摇了摇头。
“从未听说。为父只看见这封来路不明的信放在你桌上。”
……
信的内容依旧简单——
第一个任务:查明三皇子李豐和公主李沅梦的死因。
弗四娘眼皮轻轻一跳。
果然,组织背后果然是权力的游戏。
似乎料定她不会拒绝,弗四娘刚刚送走堂老板,刑部派来的人就到了。
刑部尚书左枚亲自点名冯捕头这组人参与。这下于公于私,弗四娘都不得不趟这趟浑水。
她拢了拢鬓角碎发,冷笑一声。
……
高耸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捕快们忍不住驻足回望,心情愈发沉重。
事关阴谋夺嫡,皇子手足相残,桩桩件件都是不能见光的丑闻。这次入宫,他们还能活着走出去吗?
魏帝在天禄阁接见了刑部尚书左枚和他带来的十名捕快。
空旷的殿内一切都是静止的,唯有错金云纹青瓷博山炉吐出的袅袅青烟是活的。
魏帝阴沉的眼睛掩在旒冕后,冷冷地注视着阶下的众人。漏刻滴答,冯捕头感觉一路一路的汗沿着脸颊淌下来。
“左爱卿,朕需要证据,你可明白?”
良久良久之后,就连老狐狸左枚都觉得透不过气来时,魏帝终于开口了。
金口玉言让左枚心中一颤。
皇帝原来不需要真相,他只需要“证据”,能证实太子有罪的证据。
弗四娘站在队伍的末位,低眉顺耳毫不起眼,闻言轻轻掀了掀眼皮。
她虽然看不清龙颜,却看到了皇帝身上缠绕的黄黑色浊气。这种程度已经不仅仅是病气,里面还夹杂了一些死气。
皇帝……病入膏肓!
弗四娘心里一跳,迅速垂下眼。
仙都夜宴时,弗四娘远不够资格踏进紫宸殿,今日是她第一次面君。第一次见面就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她敢打赌,魏帝必定向文武百官,向全天下隐瞒了这个秘密,否则时局绝不会如此平稳。
这场皇子一死一囚的风波是否也与此有关?
左尚书倒没有对属下多做解释,只让他们放手去查。反正宫门紧锁,无论查出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谁也别想跳出圈。
左尚书舔了舔嘴唇,眯起他那对皱纹横生的狐狸眼。
随着对一个个宫人展开问讯,五月初五日发生的一切渐渐在捕快们眼前铺开——
……
夏历的五月五日是“端午”。又名端阳节、重午节、龙舟节等。
端午这天,百姓食角黍、龙舟竞渡、饮菖蒲酒,房内悬挂五毒图案,用雄黄酒涂在孩童耳鼻,或者在额头写一个王字。
皇宫也是一派热闹景象,宫女们将楝树叶插在头上,腰佩五毒小香包,焚烧白芷、苍术、芸香辟邪祛毒。
按照惯例,端午节宫里会有一场小范围的家宴,今年适逢皇后有孕不宜劳累,便由柔贵妃代为操持。
除了在外巡视河工的钰王,其他人都到齐了。皇子中太子再过两年便可行冠礼,三皇子李豐与公主李沅梦同是六岁,四皇子刚满三岁,尚在蹒跚学步。
天家无外乎表面的血脉温情,和背地里的刀光剑影。席间皇后端庄华贵,柔贵妃温婉动人,四皇子的生母丽妃依旧是一副怯怯的胆小怕事的羞涩模样,其余尚无子嗣的佳丽珠围翠绕,各有千秋。
魏帝龙颜大悦。
各种馅料的角黍热热闹闹地端上来。
俗话说,三个女子便如五百只乳鸭,殿内一派婉转娇啼,太子略坐了坐,用了半只八宝蜜枣角黍,便起身离席出去透气,顺便图个清静。
柔贵妃喜爱花草,宜兰宫中遍地藤萝攀援,姹紫嫣红开遍。太子在海棠树前立了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
“太子哥哥!”
小公主李沅梦扑闪着大眼睛,正仰头望着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双头布老虎。
布老虎是端午最流行的玩物,只因五月初五是一年最毒月里最毒的日子,而老虎“性食鬼魅”,可以辟邪。
这个用丝绸缝成的双头布老虎塞满穀糠,外面绘出老虎的五官和花纹,眼大,嘴大,耳朵大,憨态可掬。
“公主怎会独自在此?”
太子不见公主身后有乳母宫人跟随,觉得有些奇怪。
李沅梦淘气地做了个鬼脸:“她们以为圆圆在午睡,都去前边吃角黍啦!”
太子伸出食指戳了下李沅梦的额头:“顽皮!孤送你回去。”
李沅梦咬着手指嘻嘻笑。
太子与李沅梦接触不多,却也知道这个乳名圆圆的小公主是个名副其实的捣蛋鬼,时常让柔贵妃头疼。
太子端详着小人儿圆圆的粉面,圆圆的大眼,圆圆的小胖手,忍不住牵了下嘴角。
的确是圆圆。
太子牵着李沅梦的小手往前头走,没多远感觉衣角被拽了拽。
“嗯?”
“太子哥哥,我们去后面好不好?母妃知道圆圆溜出来又要罚乳娘了。”
“这般粗心的确该罚。”太子嘴上一本正经地道,脚下却迈向相反的方向。
后殿的确如李沅梦所说,半个人影也看不到。静悄悄的院落被金色的日光温暖着,如同过去每一个普通的静谧的午后。
李沅梦蹦蹦跳跳地牵着太子,推开了后殿的大门。
“来人!”
太子驻足在门口,朗声唤道。
四下一片静寂,无人应答。
太子的脸色冷了下来,他推开李沅梦的小手,无视她央求的眼神断然道:“孤就送公主到这里,公主进去休憩罢。”
“太子哥哥,陪圆圆再玩一会儿好不好?”
李沅梦晃了晃手里的布老虎,一脚踩在门里,一脚跨在门外。
太子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公主就在这里等乳母,切勿乱跑,孤先走一步。”
“太子哥哥……”
李沅梦叫不住匆匆离去的太子,鼓起腮帮子叹一口气——太子哥哥长得真好看,可惜总是这样冷冰冰的。
话说回来,乳娘和幺儿燕儿她们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她一觉醒来下人都不见了?
“哗……哗哗……”
“哗……哗……”
寂静的后殿里突然响起若有若无的声音,仿佛一条山中的溪水。
李沅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后殿怎么可能会有小溪?
她搂紧怀里的双头布老虎,开始在后殿四处寻觅。
好奇心让李沅梦忘记了恐惧。
……
太子离开时步履如飞。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上心头。
方才后殿临门时他忽然遍体生寒,皮肤不自觉地揪紧。一定有问题。年幼的公主……幽静的后殿……不见踪影的下人……
屋子里会发生什么?
这座波云诡谲的深宫每时每刻都会吃人,容不得半点大意。
前殿中,歌舞升平。
仿佛一切阴谋和危险都不曾存在。
太子回到席间,刚好赶上三皇子李豐在表演用小弓箭射角黍,十发九中,赢得满堂喝彩。
魏帝点头道:“赏。”
赏的是李豐日思夜想磨了好几回的小剑“绝响”。这柄小剑锋利无比,剑柄末端别出心裁地做出一段空腔,急速挥舞时风穿过空腔,能发出尖锐的鸣音。
嘶嘶作响,特别有气势。
李豐抱着小剑乐得合不拢嘴,献宝似的到处给人看。
太子眼神微微一凝——
柔贵妃人不在殿中。
“太子哥哥!你看!”
李豐得意地将绝响举到太子面前,稚气的脸上写满“快夸我!快夸我!”
李豐和李沅梦这对兄妹年龄尚幼,柔贵妃平日里谨言慎行从不乱说话,生怕他们口无遮拦。她教导他们对太子一定要“敬而远之”。
敬。并且远离他。
可惜,长辈的教诲孩子往往都会反着听。
李豐仰头望着高大俊美的太子哥哥,心中隐隐有些崇拜,如果自己长大也像他一样迷人又冷酷该有多好。
那些宫女们多看太子哥哥一眼都会羞红了面孔,就连有些妃子的目光,也常偷偷地在他身上打转。
他安之若素。
谁也不睬。
年幼的李豐还不太明白什么叫风华,只觉得他的太子哥哥简直浑身都在发光,晃眼得不得了。
了不起的太子哥哥竟然对他温和地笑了笑,甚至弯腰揉揉他的头。
“豐儿的箭术真厉害,贵妃娘娘以你们兄妹为傲。”
“多谢太子哥哥。”
李豐骄傲地挺起小小的胸脯,转念一想又撅起嘴:“圆圆那丫头只会撒娇告状,她才没什么大不了。”
“公主看到这把绝响,也一定会夸赞豐儿。”
李豐眼睛一亮:“对啊!那丫头现在一定在午睡……我找她去!”
……
事后回想,其实有许多话说与不说,如何说,都会带来命运的巨变。只是当时风云千樯,做出选择的当口,你无法预知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太子只记得离开那一刻,李沅梦小小的身体倚在后殿巨大的门扇上,一脚在内,一脚在外,紧紧搂着怀里的双头布老虎。
巨大的不安攫紧他的心。
他是魏尊,生而为帝,是整个南魏顶顶尊贵之人。贼子李弼重夺走的,他会亲手拿回来。他从未弱到要戕害年幼的弟妹来稳固自己的位置。
所以他诱着李豐去寻李沅梦,就是怕李沅梦会出什么意外。
不料这番对话竟成了李豐最后的遗言,如同他手中那柄嘶嘶锋鸣的小剑……
终成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