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5. 真假世子
作者:青山独远      更新:2021-10-10 02:37      字数:4113
  ……
  “呼噜噜……呼噜噜……”
  一只大黄猫窝在道悲的怀里,眯着眼睛,发出惬意的声音。
  郭丹岩瞥了一眼。
  黄猫两撮白眉抖了抖,委屈地将身体团得更小,喉咙里咕哝了一下。
  “敢乱叫就宰了你。”
  那愚蠢的少年凶狠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
  真是猫生艰难。
  春末夏初,雷雨多发。铅灰色的晨曦中,升起一枚黯淡的日轮。
  金京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世子!快到了!”
  今日轮到刘星函赶车,他紧了紧领口,手搭凉棚眺望前方,这座波云诡谲的京师里,不知有什么在等待他们?
  郭丹岩的心思却在脚下这只麻袋上,里面塞着五花大绑的玉尸。他没有再去尝试解除嫘祖缫丝,除了怕玉尸逃脱,也给自己留个希望——弗四娘会回来,亲手解开这团乱麻。
  她一定会回来。
  因为,玉尸和金臂钏的位置有问题。
  当时弗四娘困住玉尸,从瀑布离开溶洞,然后再次下洞,金线缠绕的顺序是玉尸……洞外的巨石……金臂钏。
  可事实上,他们看到的顺序是巨石……玉尸……金臂钏。
  这样的变化只有一种可能:弗四娘出于某种原因解放了玉尸,然后,再次捆住了它。
  如果他没猜错,山崩地裂时弗四娘应该是抓了玉尸做肉盾,这家伙的躯体堪比金石,坚不可催。有它顶着,弗四娘生还的机会大大增加。
  为什么后来却连嫘祖缫丝都掉了?
  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郭丹岩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马车悄悄驶入了卫国公府的后门。
  管家匆匆赶来:“谢天谢地,可算回来了!前头那人已经坐了一上午,非要等到世子不可!”
  郭丹岩沉声道:“不是吩咐闭门谢客么?”
  管家面色有些为难:“他说当年在武陵关曾与世子定下金京之约,所以多久都等,非见不可。”
  郭丹脚下忽然一顿:“武陵关?”
  金京之约?那是什么鬼?
  ……
  黄歇坐在花厅不紧不慢地喝茶吃点心,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眼看窗外日头渐渐升高,天空灰黑的铅云却没有散开,透出一股萧杀凝重的味道。
  黄歇不知道太子派他来的具体目的,但替他驾车的“车夫”,和站在他身后的这名“随从”,都不是普通人。
  周海来传口谕时不便明说,只瞟了两人一眼,拍着黄歇的肩膀暗示道:“放心去吧。”听起来像“安心上路”,怪不吉利的,被黄歇啐了一脸。
  黄歇脑中浮现出当初那个爽朗的紫衣少年,湿润的眼睛,认真的神情……
  不像心狠手辣的模样。
  只是来见一见,会有什么危险呢?黄歇轻轻抚摸了一下桌上的油纸包,心中暗自计较。他们这些宫里的老太监,粘上毛比猴儿都精,周海越是让他放心,表示这件事越危险。
  !!!!
  黄歇突然一哆嗦,一股寒意从脚底蹿起,沿着背脊直冲顶门。他想到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可能。
  莫非,这个世子是假的?!
  他越琢磨越像这么回事,冷汗一粒粒冒出来,将后背的衣裳打湿了一片,黏糊糊地腻在身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就在黄歇如坐针毡时,管家进来,说世子已经访友归来,正在书房等他。
  怕什么来什么。
  黄歇从来不是视死如归的好汉,他站起来,求助地望向身后周海派来的家仆。那家仆装聋作哑地垂下眼站在原处,避开了他的目光。
  黄歇无奈,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管家走进卫国公府深处,没忘揣走桌上的油纸包——
  书房门口森然立着两排侍卫。
  领头的侍卫将黄歇仔细端详了一番,迎上来抱拳道:“原来是黄公公,您别来无恙?”
  “你是……”
  侍卫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黄公公,我是大刘啊。”
  黄歇一拍脑门,对郭丹岩身边这个侍卫头领他是有印象的,四年没见,这小子个头蹿了不少,他差点认不出来。
  饶是黄歇精似鬼,这会儿也像喝了洗脚水,晕晕呼呼地想:怎么回事?假世子为什么会带着真侍卫?
  他正胡思乱想,刘星函已经叩了门,将他一把推进去:“公公快去吧,世子等着呢!”
  走你。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书房里相当宽敞,黄歇目视靴尖心里突突乱跳,不敢随便抬头……上头这位世子爷究竟是真是假?他该怎么说才能稳住局面?
  四下静了一会儿。
  终于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问:“黄公公,身子骨一向可好?”
  ……
  “哈哈哈哈哈哈。”
  告辞出门时,黄歇神态放松,尖声细气的笑声传出老远。他毕竟在宫里待了这些年头,自诩还有几分看人的眼力——郭世子依然是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好孩子,他就知道。
  黄歇乘坐的马车在街上转了几圈,最后拐入一条小巷。黄歇在“家仆”带领下,从后门悄悄进入聚义兴米行西市街分店。
  聚义兴是有名的狗大户。
  错,是大户。
  财大气粗的西市街分店是前店后院的构造。后院北面是前廊后厦的正房,东西厢房南边的花墙子中间有一道垂花门,与东西抄手游廊相通。
  天井里种了不少花,丁香、芍药、垂丝海棠、春杜鹃……花团锦簇,一丛丛开得正好。
  有人在赏花。
  黄歇快步上前,扑通跪倒:“见过太子殿下。”
  花间少年道:“免礼。”
  黄歇起身,大着胆子抬头望过去。春花绽出大团明烈的色彩,那人却如远山之雪一样高冷,难以琢磨。
  见黄歇望来,少年微微一笑打趣道:“郭世子比孤如何?”
  “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太子只当黄歇阿谀奉承之语,然而,黄歇半辈子太监生涯中说谎无数,这一次却是老老实实的肺腑之言。
  郭丹岩也有一副好相貌,但在黄歇眼里只能算“普通好看”,跟太子这种绝代芳华它根本不是一码子事。
  难道是他老了,眼光跟不上年轻人?黄歇想想金京街头女子头上一尺来长的尖锐簪珥,小山般高耸的假发髻……真有点欣赏无能。
  算了,正事要紧。
  “殿下,草民前来复命。”
  太子转身去看一蓬红芍药,随意地问:“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这就很笼统了。
  黄歇脸皮不禁一抖,殿下派他去,唯一的理由就是四年前他曾经到过武陵关,认识郭丹岩。
  这是在问他——
  国公府中的世子是真是假?
  如果世子是冒牌货,金京就要变天了。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送个假质子进京,等于摆明了卫国公要反!
  卫国公,那可是锁着南魏国门咽喉的人,他若要反,难保北魏不会趁虚而入。
  简直天下大乱。
  黄歇谨慎地道:“世子瞧着比从前高了一头,眉眼也长开了些。”
  “昔日草民为世子讲述金京风物,提到过魁光阁的蟹壳黄烧饼。世子食指大动,便与草民约定,有朝一日来到金京,一定要相约去魁光阁品尝一二。”
  黄歇察言观色,见太子耐心聆听,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便继续说道:“今日草民才拿出纸包,世子便满脸欢喜地问,是否魁光阁的蟹壳黄?”
  ……
  这些话太子其实已经胸中有数。
  藏在屋顶上的“车夫”是信的成员,代号玄甲。他将郭丹岩与黄歇的对话一字不漏录下,马车在街上兜圈子时,这份情报已经送达了聚义兴。
  太子要听黄歇亲口讲一遍,是为了观察他最细微的表情,和下意识的反应。
  这些细节不会说谎。
  譬如摆弄手指或摩挲双手、音调反常、不知不觉皱鼻子、眨眼加快等等,都是人在编造谎言时不自觉的小动作。
  既然黄歇觉得世子是真的。
  就姑且放过他。
  “来人。”
  周海现出身形。
  “去给卫国公府传个讯。”
  ……
  “殿下不来了?”
  “是。”管家呈上一份贴子,上面写着太子奉诏进宫,因而无法如约前来。
  这倒不是托词,因为郭丹岩刚刚也接到了皇帝陛下的传诏——
  五色舍利子抵达金京。
  龙颜大悦。
  今夜魏帝李弼重在玉林仙都苑大宴群臣,满朝文武皆可携家眷入宫,近距离观赏五颗价值连城的舍利宝珠。
  这样大规模的皇家御宴,自从先皇后魏氏崩后已经多年没有举办过,可见皇帝这次是真高兴。
  天垂其象,地耀其光。
  绵绵国祚,恢恢帝皇。
  魏帝降旨,将维摩山重新名为戒台山,维摩寺更名为“大佛寺”。后山增筑一座转生琉璃塔,九层塔身全部以五色琉璃精工砌筑,悬挂三百三十一盏篝灯,全部点燃时十几里外可见。
  大佛寺由莲生和尚担任方丈,众僧继续留在大佛寺中戴罪立功,终生不得离开。
  蒋酬志功过相抵,继续担任戒台县令。魏帝御赐亲笔牌匾一幅——
  “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
  “负民即负君,何忍负之。”
  河道特使钰王忠义可嘉,协助勘破大佛案在前,派人护送舍利子进京在后,得赐“尚方断马宝剑”一柄,巡河中途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特权。
  下人汇报完毕。
  郭丹岩的马车刚好也抵达了东华门。他挑起车帘,从这里望去,一大片重重叠叠的宫檐殿顶,都圈在朱红色的高墙内。
  阴阳割昏晓。这道朱红色的高墙,似乎将天空一起割成了两半。
  郭丹岩突然想起北地水洗过一样,明晃晃的蓝天。
  两个侍卫留在东华门外,眼见郭丹岩越走越远,消失在皇宫深处。刘星函忍不住低低唤了声:
  “世子。”
  他身后的郭小石嗯了一声。
  ……
  玉林仙都苑乃先帝时期建造,凿太行之灵璧,采彀城之黄蜡,起山筑殿,引水陂池。园内落英与华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石堰水而抱园,花乘风而绕殿,先帝时常游宴在内,是整座南魏皇宫规模最大,最精致的园林。
  暮色渐深,宫灯次第亮起,郭丹岩被宫女引着一路走来,沿途不时停下与熟人笑着寒暄。
  舍利子被供奉在玉林山上的八英殿中,由禁军大统领冯奕洲亲自镇守,宾客们可以自由观赏。殿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郭丹岩也去看了这些舍利子。
  赤色、黑色、奶白色、金棕色、以及碎冰般晶莹剔透的无色。
  ——他怎么知道大慧禅师涅磐会有舍利子留下?
  他当然不知道。
  他只是记得弗四娘第一眼看到大慧禅师时说“大师已臻三花聚顶之境,体内精髓充满金光闪耀,必有舍利晶石。”
  当时郭丹岩不信,故意问:“有几个?”
  弗四娘定睛细看一回答:“五颗。”
  现如今他亲眼看到了这些舍利子,却看不见弗四娘的身影。郭丹岩扭头出了八英殿,在殿门外意外遇到一个浑身素白的女郎。
  陈良荻。
  如今她住在外祖拓跋氏家中。亡父陈群与拓跋家仇深似海,亡母拓跋翻雪当年执意下嫁,险些与家族反目,陈良荻的日子原本会很艰难。
  谁也没想到,陈良荻搬去拓跋家时,竟有禁军大统领冯奕洲亲自牵马相送。
  而拓跋家主与冯大统领一席谈话后,亦应允将陈良荻许配与他,只待三年守孝期满,便要上门迎娶。
  陈良荻自己都没想到。
  冯奕洲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是懵的。尽管是填房,也是陈良荻心目中几乎不敢梦想的归宿啊!
  她一直想一直想,一直都想不通:冯奕洲怎么突然就开了窍,看上她了呢?
  玉林山上,陈良荻双手合拢,屈膝低头向郭丹岩行礼,独自走进了八英殿。
  她没有跟拓跋家族其他同龄的女孩子走在一起。
  郭丹岩向下,陈良荻向上,两个各怀心事的白衣身影擦肩而过,像两片白色的雪花各自融入夜色。
  “这世上,本就是各人下雪,各有各的隐晦与皎洁。”
  ……曾经有人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