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4. 不翼而飞
作者:青山独远      更新:2021-10-10 02:37      字数:5414
  ……
  佛门有三宝。
  佛、法、僧。
  蒋酬志徐徐道:“维摩寺乃我南魏第一的佛教中心,百寺之首,天赐飞来之佛名扬四方,人人朝拜。”
  这是废话,众所周知。
  “但世人却不知晓,维摩寺还藏有另一样至宝,大慧禅师。大师礼万佛忏修行不辍,数年前已臻功德圆满虹化之境。”
  “大悲为首的执事们疯狂敛财,怙恶不悛,最终在大佛腹中养出活尸妖物,祸乱人间,导致周家满门惨死。”
  ——蒋酬志依照郭世子的意思,将道悲的杀人罪名洗脱,推给了活尸。
  “大慧禅师迟迟不涅磐虹化,便是要以一己之力镇压妖物,同时保护寺中不知情的其他僧人。”
  ——能活到今天的僧人其实大多知情不报,算不得清白。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些被胁迫的普通僧人罪不至死。作为老友,蒋酬志明白大慧禅师选在此时圆寂,也是出于维护之意。
  “今日大佛显灵,亲自镇压妖物,大慧禅师再无挂碍,碎身证果而去,功德慈悲结成五颗舍利子,流传世间。”
  邬先生忍不住斥道:“空口白牙,休得妄言!”
  他博闻强识,知晓如今普天之下,供有舍利宝珠的佛塔不过一手之数,比如南魏北海的永安寺,泾川的仙游铁塔,北魏大藏佛寺等。
  历来只有一颗而已。
  五颗舍利子同时现世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异想天开。
  老疤邪邪一笑。
  “蒋大人,你该不会是……在拖延时间?”
  蒋酬志心中一震。
  这个怪物般可怖的绑带人,眼光好毒。蒋酬志已经说完了所有郭丹岩教给的台词,后面情势如何发展,惟有听天由命。
  五颗舍利宝珠这种事,其实他自己也不相信。
  “找。”
  邬归鸿突然道。
  万一,万一大慧禅师真留下了舍利子,哪怕只有一颗,此事就会有天翻地覆的逆转,由大祸转为大吉大利。
  “不必找了!”
  ……
  郭丹岩素日里都是用剑的。这把隐藏的囊萤,郭小石与刘星函都是第一次见。
  刀光如江河白练,磅礴写意,静止后仍有种绵延不断的感觉。但,世子为什么要对弗四娘下手?
  “叮!”
  刀锋与弗四娘相触的瞬间,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一声金石之响。囊萤之下,此人刀枪不入毫毛无损。
  它压根不是弗四娘,而是玉尸!
  郭丹岩方才嗅到正是淡淡的尸臭。玉尸本身早已石化,没有难闻的气味,但它与血尸纠缠许久,难免沾染一些尸油尸血,这才被郭丹岩识破。
  郭丹岩猛地将金茧翻了个面儿,扑在上面仔细摸索,丝毫不嫌弃它又脏又臭。
  郭小石也想通了其中关窍,金茧在此,主人却不见踪影,会不会这金茧还有另外一个线头……连着弗四娘?他快步上前,蹲下仔细查看起来。
  郭丹岩突然一顿。
  郭小石立刻紧张地问:“世子,摸到了?”
  “嗯。”郭丹岩应了一声,转身跳下空洞。靴子立刻深深扎进淤泥,直至没膝,潮湿腐臭之气扑鼻而来。
  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
  金线从他手中一路向下,扎进淤泥之中……郭丹岩终于变了脸色。淤泥不过尺余深,如何藏人?他顺着金线,在淤泥底部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精美的螺旋形金臂钏。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臂钏又称缠臂金,许多女孩子都喜爱这类绞成螺旋状的首饰,宛如佩戴着许多手镯。
  这只金臂钏正是“嫘祖缫丝”的真身。
  没有。没有。没有。
  哪里都没有。
  郭丹岩扑在地上,一寸一寸淘遍了这方空洞里所有的淤泥。上面的三人见他情况不对,打算下来帮忙,被郭丹岩厉声喝止。
  不是亲手摸遍,他不死心。
  嫘祖缫丝明明在这里,人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
  “不必找了!”
  双目泛红的莲生双手捧着一个木匣,顶着士兵的刀枪一步步走来,他进一步,面前的士兵就退一步。
  良善无能的莲生不见了,眼前是一尊异常凶猛的愤怒金刚,仿佛密宗壁画里背后冒火青面獠牙的护法神。
  木匣是小和尚圆通偷偷交给莲生的,带着一股灼热的温度,不知是舍利宝珠的力量,还是大火的余温。
  邬先生的喉咙突然紧了紧。
  老疤也收拾起戏谑的神色。
  就连蒋酬志都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莫非大慧禅师真的留下了舍利子?
  老疤挥退了士兵,放莲生上前。莲生站定,先闭了闭眼,心中反复默念大慧禅师让圆通一并带给他的嘱托……
  不能再死人了。
  片刻之后,莲生面上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睁开双目,规规矩矩单手施礼:“各位大人有礼。小僧奉方丈遗命,特来将五色舍利子献与陛下。”
  他双膝跪地,高声唱道:“舍利出世,活佛转生,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三百余名僧人跟着跪下,齐声唱诵道:“舍利出世,活佛转生,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邬先生捻着胡须,对这一套说辞相当满意。
  莲生起身,端正肃容,缓缓推开匣盖,匣中躺着五颗晶莹剔透的圆珠——
  乌黑的发舍利,象牙色的骨舍利,赤色的血肉舍利,琥珀色的佛脑舍利,还有一颗色彩斑斓的透明舍利,最为光彩夺目,灿若宝石星辰。
  只一眼,所有人都知道,是真的。那种神秘而威严的感觉平和中正,犹如一个人站在维摩山大佛的脚下,抬头仰望,巨大的佛像头顶皇天,脚踏厚土,俯瞰人世沧桑变幻,万古长空。
  “禅师……当真是活佛转世啊!”
  蒋酬志忍不住喃喃地道。
  此时天光乍破,西天夜幕低垂星斗未褪,东方却有绯红云霞艳光四射。月不落,日已出,启明星高悬,日月星同时现于天际,大放光明。
  脚下的维摩山突然微微震动了一下。佛出世时的震动是非常吉祥的,就像喜悦的春雷,将世人心中的善根震动起来,没有危险。
  “快看!”
  “是水!”
  随着地动,方丈室焦黑的废墟下,竟有清澈的泉水从岩缝中汩汩涌出,逐渐汇成一片溪流。
  兵士的跪拜欢呼声,和尚的诵经祝祷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
  莲生眼眶酸涩,泪流满面。
  师父,一切如你所愿。
  阿弥陀佛。
  ……
  一辆普通的马车驶出戒台。
  赶车的小厮居然是个八九岁的孩童,眉清目秀,面上表情却很老成。
  这辆车本是用来运货的,内里十分宽敞,如今却只坐了三个大活人,并一只鼓鼓的大麻袋。
  “照这个速度,我们后天清早就能进京。”郭小石朝窗外看了一会儿,开口打破沉默。
  快马三天,马车五六天。
  这是戒台到金京的标准速度。他们这辆马车三天就能进京,完全是几人轮流赶车,两百里一换马,不眠不休星夜兼程抢出来的。一方面,郭丹岩心里憋着火,跟自己较劲。另一方面,金京里出事了。
  卫国公府收到一封手贴。
  后天,太子要登门造访。
  手贴本是文人好友之间的书信往来,太子以这种私人形式与郭丹岩相约,显得亲切随意。
  目的仅仅是笼络么?
  “这有什么稀奇,放眼金京谁家不想跟咱们卫国公府交好?”刘星函如果有尾巴,此刻已经翘上天去了。
  郭小石一眼瞪去,刘星函耷拉着脑袋不吭气了。这小子在外人面前装高冷,自己人面前却是个多嘴鸡。
  “笼络倒没什么,时机……却很微妙。”太子早不来晚不来,为甚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访?会不会是郭丹岩私自离京的消息泄露了,太子上门试探?
  车厢内两人窃窃私语。
  车厢外,道悲轻轻拍着马臀,听车轮辘辘循环往复,把今日之前的一切抛在脑后。
  春风轻轻地吹,他没有回头。
  ……
  我是谁,我在哪儿?
  蒋酬志茫然环顾漆黑空荡的溶洞……石笋如林,钟乳低垂,藏着无数可疑的魑魅魍魉。有人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蒋酬志回头。
  一张恐怖的脸几乎贴到他脸上。这张脸生满了黑毛,双眼向外鼓起,红肉外翻的嘴唇一直咧到耳根,牙缝散发出腐食的恶臭,两根半尺来长的獠牙狠狠朝蒋酬志脸上刺下!
  “鬼媪蝙蝠!”
  蒋酬志大叫,失手打落了桌案上的茶盏,咣当一声,惊得他回了魂。
  幸好只是个梦。
  陆九州在外边哐哐擂门:“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也有事。
  蒋酬志发愁地揉了揉眉心,特使大人捧着舍利子欢天喜地地走了,扔下周家这个案子他要怎么整理通判案卷呢?活尸杀人,显然证据不足。况且尚有许多细节他自己还没问清楚,胡编乱造就怕会有漏洞啊!
  愁愁愁,白了大人头。
  “大人!”陆九州扯着嗓子又在外头叫。
  这次却是有客到了。
  莲生身着玉色僧服,丝绦碧绿袈裟浅红,右眼下一点胎记殷红如血。他眉眼间阴霾散去,唯有一股勇猛精进的决心闪闪发亮。
  “阿弥陀佛……蒋大人近日可好?”
  “不好,本官一点儿也不好。”
  莲生微微一笑:“大人是在为周家的案子烦恼?小僧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蒋酬志喜出望外,急忙令陆九州斟茶倒水,然后嘱咐:“守在外面,别给任何人接近!”
  其实他多心了,现在整个戒台县沸反盈天,到处都在宣扬着活佛大慧禅师降妖除魔,乃维摩山大佛转世托生,飞升之日山峦震动、地涌清泉、日月星同辉……
  更不用说五色舍利出世,震动天下。
  谁还理会周家那点破事儿——恐怕也只有主要责任人蒋酬志大人。
  莲生低头握着茶盏想了想,这一切,还要从薛家那个好赘婿,薛长忠说起。
  “当晚,薛长忠初到戒台,恰逢渔樵居士外出,返回云鹤别院的途中,他遇到了柳爱娇。”
  于是引发了后来薛家三姐妹上门大战柳爱娇的一幕。
  这场骂战没有结果,薛家三姝悻悻而归,以为薛长忠只是身上银钱被搜刮一空。她们不知道,这里隐藏了更可怕的阴谋。
  在柳爱娇家中,蒙面的大悲狮子大开口要价五百两,否则就要告薛长忠奸污之罪。
  薛长忠从头到脚搜遍,只堪堪凑出十两。柳爱娇鄙薄的目光和大悲的威胁一样,冰凉而沉重,沉得几乎压断他的脊梁骨。
  他会被薛家三只雌老虎剥皮拆骨,活活整死的!薛长情急之下竟然逼出一条毒计——他将薛家与渔樵居士相约,一万两买地冲阳之事和盘托出。
  “银子如今就在云鹤别院,你们若有本事,大可劫了去!”
  万两猪腰银?
  大悲蒙面巾下的肥肉抖了抖。
  渔樵这下地狱的畜牲!维摩寺出人又出地,冒着声名尽毁的风险操持藏尸,每单生意才分到银铤千两。渔樵居士嘴上说得漂亮,有福同享一人一半,实际一人独吞了九千两!
  大悲气红了眼珠子。
  打劫薛家?不,不必。
  “次日,大悲以执事的身份直接找上云鹤别院,假冒渔樵派来接洽之人,截下了这单生意。”
  莲生喝一口茶,继续说道。
  “……有薛长忠里应外合,薛家也不曾起疑,毕竟吴老实的棺材确实落到了大佛腹中,冲阳之事成了。但这件事,最终还是被渔樵居士知道了,他几次威胁大悲将银子吐出来,二人甚至曾在街头起了争执。”
  “薛长忠第一次造访周家,就引起了周沛的怀疑,他冷眼旁观大悲捣鬼,跟踪薛家落棺第一次下了溶洞。在洞里周沛遇到诈尸,中了殃气之毒。”
  “大悲和渔樵最后一次争吵发生在周家,激动中渔樵居士提及当年东郊锣鼓寺杀人之事,让大悲起了杀心。”
  莲生说到这里,顿了顿。
  “后来的事,大人已经知道了。”
  蒋酬志曾经亲耳听周沛,或者说道悲,讲述过当晚的经过。大悲扼死渔樵居士后离去,莲生被误当作凶手,道悲为了维护莲生,在殃气之毒的催化下大开杀戒,手撕了整个周家。
  “本来周沛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只要装聋作哑假装失魂,官府查不出真相,日子久了自然就当成悬案搁置了——大人莫怪。”
  蒋酬志尴尬地搔搔头。
  这桩怪力乱神的灭门案本来正是奔着这个方向发展的,谁会怀疑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呢?
  直到弗四娘出现。
  “然而,弗神捕出现了。”莲生像是听到了蒋酬志的心声,接着说道:“她盯上了维摩寺。周沛担心她查到小僧……我身上,他不怕被捕,但他怕连累我,又想干脆解决掉大悲……”
  “所以他弄塌了县衙的屋子制造假象,又画了图,引老陆带他去维摩寺?”蒋酬志一点就通。
  莲生:“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回想惨案当晚,周沛的神情太过狰狞,犹如邪灵附体,灵猫也证实了这一点——它本是周沛一手豢养,却反目抓伤了他。再加上最近寺中流言四起,说夜里能听到猛鬼发笑。”
  “这些都不正常。”莲生扳着手指一样样细数:“周沛联想上次遇到的诈尸,担心大佛腹中再生妖物。所以他假扮薛家赘婿吴老实,以托梦还魂为由,哄骗薛家再次上山,逼大悲打开溶洞。”
  接下来的事,都是蒋酬志亲自经历,无需赘述。
  蒋酬志心中捋了捋,串起所有前因后果,突然一拍大腿:“如此说来,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莲生在泉边打坐一整夜,以至于感染风寒,压根不是为了什么感悟。他只是坐在大悲禅房的必经之路上,阻止周沛对大悲下手!
  当蒋酬志要带周沛离开,周沛假装慌不择路地撞向大悲,也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杀死他,结果再次被带病赶来的莲生阻拦。
  大悲当然死有余辜。
  莲生却不愿搭上周沛。
  他当时心想,万一周家的案子破不了,周沛侥幸逃脱,他们兄弟二人便离开戒台,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莲生料错了开始——弗四娘谈笑间轻松解开了真相。
  莲生也料错了结局——兄长非但没有伏法,更以侏儒之躯当上了王府侍卫。而他,可以继续留在维摩山礼佛修行,为师父和兄长祈福。
  都挺好。
  半晌后,蒋酬志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点:“其实本官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世子为何会知晓五色舍利之事?”
  大佛坍塌来得突然,完全是郭丹岩临时起意,利用周沛的怪力一手操纵。大慧禅师实则是被官兵逼不得已,为了保住三百条性命才自焚圆寂。
  一切都不在计划中。
  郭丹岩怎么可能事先知道大慧禅师体内有五颗舍利子?
  莲生摇头,这也是他的疑惑。
  话说到这里,二人一时无言,相对默默,室内安静了下来。
  房门外,陆九州背靠墙壁伸了个懒腰,日光晒得人皮肤发烫毛孔舒张。
  “快要立夏了,今天回家得吃豌豆糯米饭,再来个囫囵蛋”。
  他愉快地想。
  ……
  “殿下这是……”
  “皮外伤,不必紧张。”
  太子目光一扫,将周海后半截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黄歇现在何处?”
  周海忙道:“老奴给他赁了处宅子,他一直在等殿下的旨意。”
  “好。”
  太子任莲西伺候着,换上一件全新的绛地交龙锦常服,宽袍大袖掩去了臂上的伤痕。
  “让黄歇现在就去卫国公府走一遭。”
  周海小心地请示:“殿下,黄歇此去的任务是?”
  太子微微一笑:“见世子。只要黄歇见到卫国公世子,一切自然有分晓。”
  ——郭丹岩,且看你是不是个西贝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