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3. 五色舍利
作者:
青山独远 更新:2021-10-10 02:37 字数:5459
……
“——你说什么?”
郭丹岩盯住蒋酬志,难以置信地问。
蒋酬志激灵灵打了个突。
这位世子的眼睛里像养了两丸宝珠,黑瞳比别人更黑,眼白又比别人更白。被他一眼看过来,仿佛两把匕首直刺进眼睛,完全招架不住啊。
“弗神捕她……先前等不到你们,又下洞去了。”
郭丹岩身体不禁晃了一晃。
是他疏忽了,血尸迟迟没有追赶上来,他本应该多想一想的。他带着道悲顺利引起这个晚期的溶洞彻底坍塌,将维摩山大佛推向崩溃的尽头。却不料,也亲手埋葬了弗四娘。
如今除了后山这一片光秃秃的所谓佛国小世界,大佛已经彻底夷为平地,佛像、地下河、溶洞、瀑布、尸群,统统不复存在。
山崩地裂。弗四娘和那些僵尸一起,永远被镇压在不见天日的大地深处。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死了。
她死了。
“她已经死了。”
郭丹岩霍然抬头,眯起的眼角弧线完美微微泛红,斜睨胆敢说出这话的人。
道悲觉得自己只要再多说一个字,郭丹岩立刻就要拔刀杀人。
气氛一时陷入僵持。
几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星函定了定神,不得不小心提醒郭丹岩:“世子,山下有火龙,想必钰王的人已经到了,我们该走了。”
郭丹岩作为卫国公府的重要质子,出金京必须先向皇帝请准,私自离京视同潜逃,可能被扣上意图谋反的罪名,株连九族。
钰王身边的许多人都见过郭丹岩,他们绝不能暴露,否则事情可大可小,就麻烦了。
“世子……”
刘星函等不到郭丹岩的反应,再次小声催促。
郭丹岩动了。他快走几步,站到原本倒灌瀑布的水潭前,如今这里泉水断流无影无踪,岩洞夷为平地,眼前唯有一大片乱石横陈。
郭丹岩毫不犹豫地蹲下,开始翻动那些碎裂的岩石。
这是……干什么?
余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
山都塌了,难不成他还想把人从地下挖出来?这怎么可能!且不说这些石块如何巨大沉重,要在那样空旷广袤的溶洞被填埋后挖一个人,毫无疑问是大海捞针。
赤手空拳,从何挖起?
道悲喃喃地道:“他疯了。”
这些年来道悲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一个大胆的疯子,这个少年竟然比他更大胆、更疯癫!
周围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刘星函不敢再催,旁人也都忘记了上去帮忙。
只有郭丹岩掀起石块发出的碰撞声。
“大刘,这是怎么了?”
郭嬷嬷郭小石刚好在这种气氛下出现。刘星函凑上去,低声把情况大概一讲,郭小石点点头。
这回稳了。
刘星函松了一口气,郭小石素来稳重可靠,颇有“一切本嬷嬷自会担着”的大房风范。
郭小石来到郭丹岩身边蹲下,轻轻唤了声:“世子。”
他一边动手帮郭丹岩搬石头,一边道:“世子放心,属下不曾露面,县衙那位捕头陆九州很机灵,是他出面说动了钰王。眼下三百兵士已在山脚合围,不过因着方才的地动,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地动已过,想来他们很快就会上山。”郭小石补充道:“带队的是拓跋宏烈。”
郭丹岩睫毛微微一动。
老疤?
他站起身来,扬声道:“蒋大人!”
蒋酬志突然被点到名字心中一紧,快步上前恭敬地道:“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郭丹岩摊开手掌,掌心平躺着一方云虎纹的半圆形玉璜。
这是卫国公郭襄山的象征。郭襄山最早称为“云虎将军”,随德阳王北伐时期受封大将军,稳坐十二万风龙骑第二把交椅。四年前德阳案爆发,北魏赤焰军趁机压境,郭襄山临危受命,成了世袭罔替的“卫国公”。
原来这位就是传闻中卫国公府刚刚送进京城为质的郭世子!
蒋酬志暗中捏了一把汗。
如今卫国公手掌重兵,又深得皇帝信赖倚重,正是如日中天大红大紫之时,他膝下独子可谓天之骄子,贵不可言。
但,这位世子爷……该不会是擅自离京吧?
郭丹岩笑笑,直截了当地问——
“蒋大人,你想怎么死?”
蒋酬志忽悠一下没转过弯来,先天下之忧地想:完了!这是要杀我灭口……郭世子抗旨偷偷遁出金京,卫国公莫不是要反?
郭丹岩见蒋酬志面上神情风云变幻,就知道他想岔了。
“蒋大人,你治下出了这种骇人听闻的丑事,天下第一佛教胜地竟然肚里藏尸,养出这些乌烟瘴气的怪物……”
郭丹岩忽然脸色一变,沉声道:“蒋酬志,你该当何罪?!”
声音不高,却仿佛晴天霹雳,轰地一下将蒋酬志劈得如梦初醒。戒台是个巴掌大的小县城不假,但维摩山大佛乃是先帝敕造,天赐飞来之名名扬天下,维摩寺乃百寺之首,南魏佛教中心。此事传出去魏帝必然震怒,他这次要害死蒋氏全家门了!
这种节骨眼上,他方才竟然还替别人瞎想些有的没的,真是老糊涂了!蒋酬志一撩衣摆噗通跪下,豁出脸皮道:“卑职罪该万死!请世子指点迷津。”
郭丹岩垂目,想起弗四娘对蒋酬志的评断——
“此人福德宫有天同,想必祖上积过大功德,故此虽然早年不济,却有吉星庇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是老来福之人。”
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却已无处可寻。
郭丹岩扶蒋酬志起来。
“按本王说的去做。”
……
蒋酬志与莲生一道匆匆离去。
“为甚么?”道悲忍不住追问。
这少年保下了他,明知他是杀人魔。
无人回答。
郭丹岩继续徒手搬岩,头也不回地骂道:“刘星函,你是死人不成?”
刘星函看看蹲在那里帮郭丹岩翻石头的郭小石突发奇想,一个是丹岩,一个是小石,再加上这满坑满地的碎石,真是石头开朝会——石头凑一块儿了!
他不敢把这个笑话说出来,赶紧屁颠屁颠上去帮忙。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刘星函对郭小石拼命打眼色,还不走!钰王的人要来了,得赶紧撤!
郭小石掩着嘴低声道:“蒋大人已经去跟钰王的人周旋,这里暂时无妨,只是……”
世子万一真挖出那个女捕快的尸体,搞不好要发疯。如果最后挖不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也要发疯。
郭小石潜意识里,已经不知不觉将那半瞎的女孩子当作世子的心上人。
这种事可怎么劝好,郭嬷嬷提前在犯愁。
“咪呜……”
“咪呜……”
一阵忽高忽低的猫叫忽然传来。
道悲刚刚扭头,一道橘色的影子从暗处猛地扑过来,锋利的两只前爪瞬间就挨到了他脸上!
道悲眼角一抽,那里上次被猫抓破的地方刚刚结痂。
没有想象中的血流满面。
两只柔软的肉垫温柔地拍在道悲脸上,有杀伤力的爪子都被收起来。
一只大黄猫跳在道悲的怀里。
“咪……”
它很想再叫一声,表达对周沛散去殃气之毒,神智恢复正常的满意。
一个身影突然鬼魅般出现在道悲身前,一把捏住它后颈的皮毛,将它拎起来凶狠地警告:“闭嘴!不许叫。”
黄猫送终。
它上次在寺里半夜闹叫,结果不出三天,维摩山上接连死了大悲执事、矮和尚、薛家马夫和赘婿四人。
这会子它又叫,接下来出现的死者会是谁?莫不是弗四娘?
郭丹岩将这只乌鸦嘴的畜生丢回道悲怀里,冷冷道:“再叫剥你的皮。”
大橘立刻炸毛,猫脸上两撮长长的白眉一抖一抖,活像一位老者在吹胡子瞪眼,探出锋利的爪子……到底是灵物,它很会轧苗头地闭了嘴。
郭小石突然压着嗓子喊道:“世子……找到了!”
找到了?
道悲脸色一黑,灵猫刚刚叫完那边就喊找到了,不是尸体还会是什么?
郭丹岩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郭小石站在一块巨石旁边……果然找到了。
几道金色的轨迹环绕着这块巨石,细若发丝的金线已经勒进石头里,如同鎏金描画出的星轨,在郭小石手中火折子的映照下,闪烁着美丽的微茫。
这条线,牵着地上地下两个世界,牵着生死,牵着郭丹岩与弗四娘。
郭世子不是平白保下道悲。
现在轮到道悲派用场了。
……
大慧禅师柔声问:“都记清楚了吗?”
小和尚眼圈通红,抽抽嗒嗒地道:“记……记清楚了,师祖,非得这样不可吗?”
大慧禅师点头:“你出去罢。”
小和尚不敢多言,带上禅室的门,边哭边将桐油浇在门窗上。
……
“维摩寺走水了吗?”
一个老迈的声音问道。
郭小石看错了一件事,这支队伍虽然是拓跋宏烈带领,真正坐镇的却是后方青竹小轿里的人。
老疤上去恭敬地叫了声“邬先生”。
少傅邬归鸿和废人老疤,正是钰王眼里的“老弱病残”组合。这次遣钰王出任河道特使,完全是拓跋家运作的结果,名义上是为锤炼钰王积累政绩,真正目的是将钰王支开,送出金京。
因为皇后的肚子一日日隆起,就要藏不住了。
钰王心胸狭隘,断然容不下第二个同样流着李氏和拓跋氏血脉的孩子,这是断他的路。皇后腹中胎儿月份尚小,得来不易,拓跋家主绝不容许有任何闪失的可能。
所以才有了这趟特使之行。
老疤和邬归鸿二人,便是拓跋步放在钰王身边的耳目,以辅佐之名行监视之实。临行前,拓跋步秘密召见二人,将皇后有孕的实情告知,自这一刻起,钰王正式成为拓跋家的弃子。
“启禀拓跋公子,维摩寺方丈室起火,火势猛烈。”负责打探的兵士一路小跑过来汇报。
老疤啧啧两声。
“邬先生,你看?”
邬归鸿将手伸出轿外感受了一下,摇摇头道:“火借东南风,没救了。”
老疤转头下令道:“不必救火,将维摩寺上下全部抓起来,如有反抗就地格杀!”
“遵命!”
……
道悲这辈子没服过人,就服郭丹岩。
循线追踪这事不难,难就难在金线深埋在地下,崩坏的佛像摔成无数巨大的碎石,覆盖其上。今日在郭丹岩身上,道悲见识到另一种不同于专工翰墨、吟诗作赋的才华。
“器有形,所以粗鄙;道无形,因而高贵”——道悲读书不多,但总觉得这种观念是在骗老百姓。世人皆道君子不器,贵族名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遑论格物致知。笔下洋洋洒洒虽有千言,遇事战战兢兢胸无一策。
郭丹岩不是。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要一瞥,就能准确判断出整块岩石最薄弱的部分,配合道悲的怪力,破壁开道无往不利。
一条坑道逐渐成形。
四人仿佛犰狳打洞,一步步深入,石块之间由于体积巨大填充得并不紧密,留出不少大大小小的空隙。
郭小石与刘星函对视一眼,心中不禁燃起一线希望:或许弗四娘真有生还的机会?道悲再次掀起压住金线的石头,火把照亮下方,道悲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下方有一处圆形的空洞,貌似原来的地下河底,地下水消失殆尽后,露出潮湿的淤泥和水生藻类。灰黑色的淤泥中,静静躺着一个椭圆形的蚕茧……
是弗四娘?
是弗四娘!
郭丹岩听见自己剧烈心跳的声音。答案就摆在眼前,生还是死,这一刻他忽然失去了之前的笃定。
无论命运给你什么,人都得接着。
郭小石和刘星函已经将蚕茧抬出淤泥,放置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金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出淤泥而不染,甫一出现在火光下就再次闪耀出暗金色的光芒。
茧里的人可没这么幸运。
地动时金茧被滚石狠狠拍进淤泥,里面的人滚成了黑不出溜的泥人儿。
也不知还有没有气儿?
“反了,翻过来。”
郭小石打了个手势,二人小心地给金茧掉了个儿,让里面的人脸孔朝上。
“这些线怎么解不开?”刘星函还要跃跃欲试,郭小石一把给他拽起来,退到一边。
隔着密密层层的金线,郭丹岩触不到里面的人。弗四娘浑身裹满黑泥看不出面目,但她直挺挺的身体冰凉毫无起伏,明显已没有任何呼吸。
生机断绝。
怎么会这样?道悲气馁,千辛万苦开山劈路才追到这里,最终依然没能救出弗神捕。他忍不住盯紧郭丹岩的面部,想知道这个不动声色的少年面对这样一个结果,会是什么表情?
低垂的睫毛盖住了郭丹岩眼里的神色。他用手轻轻摩挲着金茧……万物皆有源起,这金丝必然也有个线头,在哪儿?
在哪儿?
刘星函见世子手抚金茧沉默不语,心道糟糕!要完!人摆明早就死了,世子这幅模样恐怕是魔症了,这可怎生是好。
一股淡淡的味道忽然飘来。
郭丹岩放在茧上的手一僵。
他蓦然拔出腰间隐藏的囊萤宝刀,薄锐的刀锋透过金线缝隙,猛地朝弗四娘身上扎下去!
……
“……共有殿阁二十座、僧院一百四十间、廊房十八间、经房三十六间,僧侣三百三十名,已全部缉拿归案,听候拓跋公子发落。”
“好家伙,竟有这么多。”
老疤嘬了嘬牙花,为难地跟邬归鸿商量:“戒台大牢怕关不下这么多人……先杀一半?”
老疤不觉得这是玩笑。
杀也就杀了。
政治和宗教,本就是天下间最难处理好的两椿事。邬归鸿一开始就劝钰王不要插手,速速离去,以免羊肉没吃着,徒惹一身骚。奈何钰王依旧是那句老话:“先生放心,本王有数。”
孰料一桩小小的凶案,最后竟发展成维摩山大佛垮塌。
“君王无道,上苍降祸。”
如此不吉的徵兆发生在这个天下闻名的百寺之首,等于抽了皇帝的脸面,必然龙颜大怒。这些僧人有一个算一个,必死无疑。
“不能杀。”
“不能杀!”
两个声音一先一后响起。
先头那个自然是邬先生,后头又是谁?老疤有些意外地咧嘴一笑:“唷!这不是蒋大人嘛?”
来人正是蒋酬志与莲生。
莲生刚一露面,立刻被卸去长弓抓捕起来,跟其他维摩寺僧送作一堆。
蒋酬志在士兵的警戒下快步走来,深深施礼:“劳特使大人相救,卑职心中感激涕零。”
老疤像听到什么滑稽的笑话一样失笑:
“蒋大人此言差矣。你与维摩寺沆瀣一气,犯下此等抄家灭族的弥天罪行,罄竹难书,特使大人如何救你?”
“你来得正好,与我拿下!”
先前捕头陆九州向钰王求救,说周家灭门惨案已经告破,蒋酬志身陷贼窝恐有性命之忧。钰王还道维摩山有僧匪互相勾结,想着剿匪立功,这才应允。
孰料竟然遇上地动山崩、大佛崩塌这种倒霉事!
更没料到稍加盘问,几个吓破胆的执事竟然吐出利用佛肚藏尸之事!
还管什么命案,如何将钰王一行人摘出去不要被迁怒,这才是大事。邬先生阻止老疤大开杀戒也是这个道理,送三百颗脑袋给皇帝,他仍然要找人开刀撒气。不如将人送给皇帝杀,三百颗人头落地,气好歹能消一些。
蒋酬志心中发寒。
如果没有卫国公世子,今日一切都完了。
“拓跋公子且慢!”
蒋酬志被兵士扭住胳膊,面色却依然镇定,他朗声道:“卑职有一桩大功要送给特使大人——维摩寺中有宝物!”
老疤和邬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宝物?”
蒋酬志推开兵士的手,挺直脊背遥指前方道:“就在那里。”
那是大火刚刚熄灭的方丈室,灰烬中残留的火星被山风吹得忽明忽暗。
“那里有佛家至宝,舍利子。”
“而且……有五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