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悲被郭丹岩反提着脖颈，双脚离地面向后方，只见石林在身畔不断倒退，耳旁风声呼啸，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台阶快到了。”
  郭丹岩的声音传来。
  道悲心中一喜，后方还没见到血尸的影子，他们还有时间！
  郭丹岩考虑的却比道悲复杂许多——幼时他曾读过一本《徐氏游记》，对这种瑶琳仙境般的溶洞进行了详尽的研究记载。
  徐氏将这种岩溶景观分成早、中、晚三期，能形成大溶洞的往往已经是中后期，到了晚期洞就要塌了。封闭的溶洞相对来说更容易坍塌，塌陷后形成的巨大漏斗，民间称为“天坑”。
  溶洞的发育和坍塌与岩石的构成状态有关，可能是上古时期的松散沉积物，也可能是变得松软破碎的岩体。这种坍塌后的塌落洞一般呈简状或柱状。
  维摩山大佛腹中的这个溶洞，不幸已经是晚期了。郭丹岩的目光在洞顶来回逡巡，只要在承受力集中的位置稍加破坏，很容易就会让洞顶出现地表坍塌开裂。
  这才是郭丹岩真正的打算。
  ——彻底推倒这座面部飘花的大佛！
  顺势消灭大佛腹中养出的这些妖邪污秽之物。
  一路上行，各处岩石的状况、溶洞的形状、尺寸在郭丹岩脑中不断变幻呈现，如同眼前有一幅绘图，步步计算，处处留心。
  时间越长，道悲越觉得紧张，血尸快要追来了吧？应该要来了，怎么会还没来……有种一分一秒越累积越多的纠结。
  郭丹岩忽然脚下一顿。
  他缓缓放下了道悲。
  他们此时身在石阶中部，上方不远处一地狼藉。大悲被捏爆了心脏的尸体堆积如山，化为一摊白花花的肥肉。
  一个“人”蜷坐肉山旁，正在吃东西。
  道悲回头看到，几乎立刻要呕出来。那是“薛长忠”在食大悲的死肉，鼓着腮呱嗒呱嗒咀嚼，然而血尸并不需要食物，所以它也只是徒劳地尝试一阵，然后吐掉。
  再咬下一块，继续嚼。
  直接导致周家灭门，将宋道悲变成杀人魔的两名元凶，如今落得如此下场，道悲一时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薛长忠”缓缓抬头，与宋道悲视线相遇。道悲想起第一次在周宅见到他的情形……
  “小心！”
  郭丹岩提剑挡在道悲面前，拦住了猛扑过来的“薛长忠”。道悲这才回神，提醒道：“别让这东西挨着你！有毒！”
  “薛长忠”的攻击猛烈却不得章法，完全是凭借野兽一样胡乱的本能，但他速度奇快力气奇大，又浑身是毒，应付起来也颇有些困难，迫得郭丹岩接连后退。
  道悲想要上来帮忙，郭丹岩将他一拦道：“下石阶三十步，全力猛击岩壁。”
  说完又与“薛长忠”缠斗在一起，郭丹岩并不急着分胜负，只是牵制它的活动范围，让它无暇顾及道悲。
  道悲依言边跑边数，很快下了三十级台阶。他稳了稳深吸一口气……瞪圆眼睛右拳猛地挥出！
  “啪！”
  道悲的拳头紧贴在石壁上。似乎整条石阶都微微震动了一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片刻之后，哔啵一声轻微的脆响，一条蛛丝般的裂纹从道悲的拳头下出现，迅速扩散出一圈又一圈蛛网。这片石壁瞬间布满了恐怖的纹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道悲等待了片刻，结果发现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卵用，不禁泄气——果然没那么简单。
  “上台阶二十，再击岩壁！”
  郭丹岩的声音突然传来。
  道悲咬咬牙，挪动两条小短腿，感觉自己像打洞的耗子，在郭丹岩的指挥下老老实实搞出一片又一片龟裂的石壁……
  直到最后郭丹岩道：“毁去脚下石阶。”
  道悲麻木地哦了一声，举拳就打。“啪！”他的右拳落在两脚之间的地面上，才后知后觉地想：这样依山而建凿出来的石阶怎么可能打得断呢？
  整个溶洞，似乎猛地跳了一下。
  郭丹岩掀起眼皮俯瞰整个溶洞——
  一场剧烈的塌方即将来临，崩落的碎石会将这条路线拦腰堵死，中部以下的石阶将会断裂坍塌，在他们后方制造出一道安全的屏障。无论是血尸还是残余的其它尸群，都无法通过。
  再不担心腹背受敌。
  敌人，只剩下面前的“薛长忠”。
  一切都按照郭丹岩的算计，进行得十分完美。但不知怎么，他再次避开“薛长忠”，凝目望向地下河漆黑的深处——
  心中隐约升起一种不安。
  血尸迟迟没有出现……那里发生了什么？
  ……
  弗四娘盯紧浮动的水面，是什么东西？是郭世子和宋道悲吗？
  豁啦一声，水花飞溅。
  一个暗红色的身影猛地弹出水面，重重地砸进棺材里，砸在玉尸身上，压得棺材猛向下一沉。
  血尸来了！
  弗四娘手指一紧，将自己悄悄向上提起一段距离，这鬼东西麻烦得很，能躲就不要招惹。
  只是，血尸出现了，她要找的人在哪儿？弗四娘环顾四下心中合计，地下河中插翅难飞，唯有下水一途，被故意搁置的棺木，作为诱饵的玉尸……
  她猛地抬眼，看向岸边。
  血尸虽然愚蒙，此刻也感到了疑惑，即便是低等的野兽，血液里总有天生的狡猾和警惕。它眼前的猎物浑身充斥着明显的血腥味，很新鲜，很诱人，但玉尸的躯体已经石化，坚不可催奇硬无比。
  它无从下嘴。
  况且，这个猎物身上，有一种让它非常憎恶的同类的气味。
  血尸舔舐着玉尸外表的鲜血，多次试探企图将獠牙刺入未果，有些失去了耐心。
  就在这个时候，道悲和郭丹岩的影子，隐隐约约浮出靠岸的水面，出现在弗四娘的视线中。
  她心中一松。
  幸好，人还在。弗四娘目力极佳，又是躲在暗里看明处，居高临下，前因后果顿时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想必是因为绳索迟迟没有放下洞，他们打起了石门的主意。
  还挺有想法的。
  弗四娘饶有兴味地想，道悲这小子，砸门不知能不能行？
  突然，血尸停下动作猛地人立起来，侧头似乎寻觅了一下，扭身要跳进河里。
  糟糕，它发现他们了！
  弗四娘在这一瞬间心念急转，有些难以决断：她可以解放玉尸，让它跟血尸相互撕咬，但这样也有极大风险，一旦两者没斗起来，郭丹岩他们就要同时面临血尸和玉尸两只尸王的压力。
  再加上一个尸化的“薛长忠”。
  恐怕是死路一条。
  如果不释放玉尸，血尸马上就会追上去，郭丹岩也没有机会破坏石门逃生。无论是弗四娘赶去相助，还是让郭丹岩他们返回瀑布，此刻时间上都已来不及。
  怎么办？
  弗四娘看了一眼岸边狂奔的身影，手中金线骤然一松，人直直地向瀑布下方自由跌落。
  接近了，接近了。
  她扔出的袖剑像一道来自黑夜的白色闪电，带着凌厉的呼啸，射向站在棺木中的血尸！
  “嘶——”
  很遗憾，袖剑堪堪擦过血尸的胳膊，没能阻止它跳下河去。
  血尸入水的巨大扑通和袖剑落水的轻微一响后，水面渐渐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细波荡漾，无声无息。
  弗四娘收住落势，倒挂在河面上方大约一丈。瀑布如一条粗壮的水龙轰隆隆从天而降，飞溅的水花扑在面上，溅入眼里，干扰了她的视线。
  血尸很久没有浮出水面。
  看来它已经离去。
  她没能拦下它，那么，郭丹岩他们接下来要有麻烦了。
  弗四娘头疼地叹了口气，要下去帮忙吗？水面像一张咧嘴嘲笑的死亡之口，让她有些退缩的迟疑——改天要找个高僧算算，这是命里犯水不成？
  她缓缓地放线，继续下降。
  不管不行啊，弗四娘努力给自己解释，要是把郭丹岩坑在这儿，无论卫国公府还是皇帝都饶不了她。一个小捕快才一颗脑袋，保准不够赔的。
  水面就在下方，越来越近。
  即将入水的前一刻，弗四娘的左眼里突然跳出一团黑色的尸气。她心中一寒，本能地全力激发嫘祖缫丝，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向上拉起。
  血尸还在！就藏在水下！
  接下来的一幕像极了钓鱼——
  金线牵着的弗四娘倒悬在半空中，犹如钓线上的鱼饵！从水底猛然蹿出的血尸犹如跃出水面噬钩的恶鱼！
  电光火石，生死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几绺黑发轻柔地飘落，逐水远去……这是被血尸生生揪断的。弗四娘与死神擦肩而过，避开了血尸的致命伏击，却也险之又险地被拉掉了一把垂下的头发。
  弗四娘大怒。
  血尸很快又浮出水面，这次竟然出现在瀑布之下，四肢牢牢抓住水流之下的岩壁，顶着巨大的冲击力量，似乎想往上爬。
  岩壁生满暗青色的水苔，滑不留手，但血尸力大，又不知疼痛，生生将指尖抠进石缝，磨烂手脚也浑不在意，竟真的被它一步步爬将上来。
  仿佛一条赤红色的四脚巨蜥。
  嫘祖缫丝另一端猛地收紧，将玉尸呼地拽到半空，朝着血尸狠狠撞去，不偏不倚，血尸被直接砸回了水里，玉尸也像石头般噗通坠入河中。
  弗四娘再去牵引玉尸时，敏锐地察觉到金线的吃重有所变化。她唇角一弯，再度发动嫘祖的机括，将玉尸拖拽出水，重重地朝石壁上摔去！
  牵起葫芦带出瓢，血尸像一只紧紧抱住猎物的红蜘蛛，扒在金茧上一道被拉起，啪叽一声将玉尸压在下面砸得山响。
  弗四娘就在这微妙的一瞬突然松开金线，释放了玉尸。
  妇人灰白的眼球咕噜噜地转动起来，十根锋利的指甲如同尖刺，立刻深深扎入血尸的身体。
  她已经忍耐许久，玉尸确实没有攻击同类的惯例，但眼前这只红彤彤的雄性实在骚扰得她心烦，又摸又抓，又舔又咬……
  可怜的妇人生前被夫君冷落，身体许久没有被异性碰触的经验，尸化后纵然混沌许多，依然有一种类似羞恼的感觉产生，驱使她发动攻击。
  两只尸王终于打成了一团。
  一时间地下河各种浪花飞溅，水波翻腾，弗四娘得了空，打算朝郭丹岩那边望上一望——
  就在此时，整个溶洞似乎猛地跳了一下。
  一场剧烈的塌方即将来临。
  ……
  尘归尘，土归土。
  飞扬的烟尘散去后，道悲惊呆了，他耳边似乎又响起郭丹岩方才的话：
  “——靠你当然办不到，有我呢！”
  “——别说石门，便是要这座维摩山倒塌也不是不能够的。”
  道悲心中忽然对这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畏。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他到底是什么人？
  郭丹岩对自己一手搞出的这场地动山摇毫不在意，后顾无忧，他现在可以放手对付“薛长忠”了。缠斗中，一块巨大的岩石突然从洞顶脱落，郭丹岩不得不闪身躲避。
  这是塌方的后遗症。
  “危险！！”
  道悲在旁边看得分明，“薛长忠”趁郭丹岩视线被干扰，狡猾地猱身扑来。血尸从头到脚都是剧毒，常人触之则死，两只鲜红的手掌几乎就要捅到郭丹岩脸上。
  嘭一声，“薛长忠”的手掌最终落到了抢过来的道悲胸前。
  道悲闷哼一声。
  肋骨八成是断了，他胸前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被“薛长忠”触到的地方衣裳焦黑散开，皮肉上登时落下一大片红肿起泡的溃烂。
  郭丹岩一愣，他没想到道悲会跳起来舍身相救。
  “靠边，我试试帮你把毒逼出来。”
  道悲咬咬牙道：“不必……弗神捕说我是大煞之人，能克一切邪毒。”
  郭丹岩噢了一声，一把揪住道悲后颈衣领，再次像提小猫小狗一般将他拎在手里。
  道悲惊怒道：“做甚？！”
  郭丹岩冷血地将道悲抡起来，迎向再度扑来的“薛长忠”，当道悲作一件不怕尸毒的武器。
  “喂！你过份了！”
  回答是：“用力踹！”
  道悲大怒，对准“薛长忠”的脸部用尽全力狠狠踹下去。隔着一层靴底，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鼻梁骨被踩塌，脸部凹陷，眼珠爆浆，整个人，不，是整个血尸倒飞出去的过程。
  石阶已成断崖。“薛长忠”像断线的风筝，飞出石阶，远远跌落在一根石笋上。
  刚巧串了个满堂红。
  ……
  “师……师祖？！”
  高和尚夹一个包袱，在暮色掩护下沿着山门殿西侧的小路偷偷去往石台，准备从那里私自下山，逃出维摩寺。
  他隐瞒溶洞尸变的惊天秘密，根本不打算给寺里示警。万一那些执事命令他们去后山围剿怪物，那不是白白送死嘛。这座维摩山上半个好人都没有，个个死有余辜！他恶毒地想。
  直到他发现前方独自伫立在巨大石台上，仰头负手望着大佛的身影。
  那是方丈，大慧禅师。
  高和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暗色夜幕的衬托下，大慧禅师瘦削单薄的身躯仿佛欲要乘风归去，孤清伶仃。
  高和尚不合时宜地思考起一个问题：以大悲为首的几位执事丧心病狂，犯下这种天打五雷轰的罪业，方丈到底知不知道？
  他有没有参与？
  这时，地面忽然微微震动了一下，并不明显，但脚底下传来的感觉十分清晰。
  “地动！是地动！”
  高和尚脸色唰地雪白，地动明显就发生在维摩山、大佛像身上，是那个恐怖的怪物搞出来的吗？还是说……苍天终于发怒，报应就要来了？
  很难说究竟哪一种更可怕。
  大慧禅师的目光始终凝聚在大佛面庞上。
  高和尚横下心，正想不管大慧禅师自顾自下山逃命，一个看山门的小和尚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老远就大喊：“师祖！师祖不好了！山下被许多官兵围住了！”
  高和尚双脚一软，跌在地上。他惊惶茫然地看向大慧禅师，听到老方丈轻轻叹道：“阿弥陀佛……果然是神捕。”
  接着他耳中灌入小和尚恐惧的尖叫：“师祖！裂了！裂了！”
  什么裂了？大慧禅师明明好端端地站在面前，高和尚的脑袋搅成了一团糨糊。他后知后觉地顺着方丈和小和尚仰起的头看去——
  裂了。
  大佛透出青黑色花纹的面庞，从额头正中的一点裂开了。这一点印记是佛祖的三十二相之一，“眉间白毫相”。
  “右旋宛转，如五须弥山。”
  “佛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世界。”
  最是端庄殊胜。
  如今这点却成为裂痕的根源，一根纵贯整个佛像面部的纹路由此迸现，透出浓浓的不详气息。
  不再有任何平和慈悲之意，反而凶相毕露。
  仿佛这尊大佛，突然翻了脸。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不过片刻之后，一场更加剧烈的地动骤然爆发，整座维摩山都在哀鸣颤抖，轰隆隆巨响不断，烟尘四起。
  高个子和尚眼睁睁瞧见大佛的肚腹如何突然凹陷坍塌，莲台如何崩碎，形成一个巨大的天坑，大佛上半身如何从颈部缓缓断裂，坠落坑中，面部又如何绽开一条条蛛网般的裂痕，最终碎成石块。
  断头，碎脸，自己挖坑自己填。
  这就是维摩山大佛的结局。
  大佛最终以自毁般决绝刚烈的方式了结了自身生出的一切邪祟，拒绝亵渎，结束了这一切。
  大慧禅师目中露出如释重负之意，似有欣慰，也有怅然。
  他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从头至尾不曾看过高和尚一眼。
  小和尚被这一场天地巨变吓得几乎尿裤子，话里带着哭音追赶方丈而去，不停掐着自己不听话的大腿……不要抖，不要抖了。
  “师祖，那些官兵……”
  高和尚在黑夜里风中凌乱。
  原本的佛门胜地，天下信徒千里朝拜供奉之所，维摩山只剩下后山残破的佛国小世界，光秃秃地矗立着。
  东方有善德佛，其佛国名“无忧”。
  南方有栴檀德佛，其佛国名“欢喜”。
  西方有无量明佛，其佛国名“善解”。
  北方有相德佛，其佛国名“不可动”。
  东南有无忧德佛，其佛国名“月明”。
  西南方有宝施佛，其佛国名“众相”。
  西北方有华德佛，其佛国名“众音”。
  东北方有三乘行佛，其佛国名“安隐”。
  上方有广众德佛，其佛国名“众月”。
  下方有明德佛，其佛国名“广大”。
  十方世界，睹佛闻法，得大神通，游十方界，宿命清净，得无艰险。
  而维摩山这个小世界里，却已没有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