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弗四娘见郭丹岩和道悲下了水，立刻拉紧绳索用最快的速度向上攀爬，再不回头。
  她动作越快，他们就能越早脱离险境。
  郭丹岩和道悲藏在棺材后，只露出小半张脸在水面上，窥视着石阶上的血尸。
  血尸本尸动了。“薛长忠”原地晃了两晃，也跟着动了。
  僵尸的嘴巴能撕咬、耳朵能听声、眼睛当然也能辩位，但声音和图像对它们没有多大意义。它们嗅人味而来，对吸呼之气尤其敏感，据此来辨别猎物的方位。
  在没有猎物的情况下，血尸一头扎进了岸边的尸群，就像闯入羊圈的猛虎。
  尸群炸了。
  僵尸通常不会相互攻击，但血尸不同，血尸的本能就是毁灭面前的一切，包括同类。一具又一具活尸在它手中四分五裂，脊柱折断……胸背被打成对穿……许多脑袋被扭下来，满地乱滚……
  一颗脱水干瘪的眼球骨碌碌跌出了眼眶。
  “薛长忠”像个调皮的孩童发现了新把戏，一脚踩上去，眼球碎成了齑粉，发出微弱的噗一声。
  “薛长忠”一把抓过身边最近的毛尸，从它干涸的眼窝中抠出两颗眼球踩下去，再抓下一个，抠眼珠踩，乐此不疲。
  尸群本能地开始反抗，岸边像捅了马蜂窝，一派热火朝天。
  幸亏它们都是鬼媪蝙蝠吃剩的干尸，没了血液。否则今日不知还要生出多少具血尸，想来令人不寒而栗。
  趁这个空档，弗四娘顺利出了岩洞，她一眼看到岸边的刘星函，立刻远远喊道：“下面有血尸，快放绳索！”
  刘星函一激灵。
  血尸是什么玩意？听起来好厉害好邪门的样子。
  他下意识地一把抓起用来放绳索的大树枝——可绳索呢？所有的绳子全部结成了一条长索，此刻还拴在弗四娘腰间。刘星函想要出言提醒，却听见水潭里泼剌一声巨响。
  漫天都是晶莹剔透的水珠儿，掉在刘星函的脸上，仿佛落了一场提神醒脑的新雨。
  弗四娘竟然籍着绳索的力量从水中一跃而起，如同传说中跃出海面的鲛人，意态优美，银光闪闪。她在半空轻轻挥手，绳索便像长了眼睛，准确无误地缠上刘星函面前的树枝，绳尾像一条小鞭子，啪地一声抽打在他身上。
  不痛，却打醒了发呆的他。
  刘星函连忙低头，手忙脚乱地打结。
  绳索第四次放下了溶洞——
  众人期待的目光集中在洞口，这次上来的会是谁？
  ……
  日落到天黑的时间间隙看似短暂，仿佛一个转身之间，日夜实现轮转，白黑完成交替。
  弗四娘却感觉自己等了很久，等到天都黑了。如果非要给这段等待加上一个期限，她觉得像，一万年。
  蒋酬志已经在岸边燃起火堆，他也只能帮到这里而已。莲生站在火堆旁，人在魂不在地巴望着岩洞的方向，等待道悲出现。蒋酬志拽了一把莲生，体贴地道：“弗神捕，快过来烤烤火，咱们这就回避。”
  弗四娘对他善意地一笑。
  仅仅是一笑，脚步却迈向相反的方向。
  弗四娘围着一块巨石绕了四五圈，在其他三人好奇的目光中，她突然一言不发地跳进了水潭。
  ！！！
  刘星函忍不住啊了一声，好不容易刚救上来的人扭头就又跳下去了，这……这是闹着玩儿呢？
  蒋酬志无意中瞥到有什么亮了一下，他心里一动，凑近巨石眯起眼睛。火光跳跃下，巨石上有几道细碎的金色轨迹，星星点点射出微弱的冷光。
  蒋酬志抚掌道：“弗神捕这是下去救人了！”
  刘星函和莲生也凑过来。果然，弗四娘是将金线缠绕在巨石上，然后拽着这条细若无物的金线直奔溶洞去了。
  莲生不禁乍舌：“阿弥陀佛，弗神捕这根金线究竟有多长？织就金茧困住玉尸、跟随弗神捕返回地面、再下溶洞……”
  一阵山风嗖嗖刮过。
  三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禁骇然。
  弗四娘被瀑布冲进岩洞时接连打了几个冷颤，这趟差可真是好啊……她幽怨地想，得好好感谢胡大人。
  “阿阿——阿嚏！”
  金京刑部衙门里，胡卫突然打了一个大喷嚏。
  他揉揉鼻子放下手里的卷宗，摊开的卷宗上隐约可见“靳县”字样。
  胡卫眼睛一亮，对了，弗四娘那个小王八蛋眼下刚好在戒台，回京时会途径靳县，这件事交给她顺便办了就是。
  他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快十天了……不知道蒋酬志那桩案子解决了没有？
  ……
  弗四娘控制着金线，在瀑布中缓缓下行。此时岩洞外已经没有天光，瀑布上方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下方溶洞石壁上，火把大多都亮着，弗四娘第一次进洞时就注意到了，这种有鱼臭的油脂燃烧气味，是鲸鱼油。
  《古今注》有记载：鲸鱼者，海鱼也。大者长千里，小者数十丈。其雌曰鲵，大者亦长千里，眼如明月珠。
  一石鲸鱼油，可以持续燃烧一百天不熄灭，十石鲸鱼油，可以持续燃烧将近三年。没有鲸鱼油，就没有长明灯。
  渔樵居士好大的手笔，死人财果然来得容易去得快。
  河岸边的厮杀基本已经结束，只留下满地狼藉，尸群和两具血尸都不见踪影。
  弗四娘心里一沉。
  她低头向河面望去。日夜明暗在她左眼中并无差别，反正都只是观气——河面上没有人。
  人呢？
  一个滑腻的东西忽然拂过弗四娘的脸颊，痒兮兮的。她一惊，本能地翻出袖剑一剑刺去。
  空无一物。
  当弗四娘冷静下来将目光投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一截树枝，触到她脸颊的，不过是一片水中的树叶。
  虚惊一场，弗四娘脸色却微微一变。她伸手在枝桠中摸索了一会儿，指尖果然碰到一样粗糙坚硬的东西，那是一个绳结，顺着绳结可以摸到一条松松垮垮的绳索。
  难怪一直等不到郭丹岩和道悲出来。
  这根树枝不巧被挂在了半空，绳子压根没放下去！
  弗四娘用力一拽，将障碍清除，树枝终于带着绳索坠入了地下河，载沉载浮。半晌之后，河面依然只泛着细碎的波纹，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他们出事了？
  弗四娘小心地继续放线，降到距离河面五丈的高度，下面的景象愈发清晰，她看到了那副被当作小船的棺材。地下河的对岸是岩壁，棺材就卡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棺材里斜靠着一个长长的东西。
  那是——
  弗四娘揉了揉眼睛，确定那是她熟悉的颜色和形状。
  捆住玉尸的金茧？
  就在这时，棺材附近的水面，忽然荡起了一阵涟漪。
  ……
  道悲再一次抬头仰望黑暗的瀑布顶端，周围除了哗哗的水声没有其它动静。道悲扭头看向郭丹岩，意思很明显：“过了这么久，绳子怎么还不放下来？”
  以弗四娘的身手，时间的确太久了一点。
  莫非外面的情况有变？
  现今他们在维摩寺的地盘上，如果逃走的高个子和尚惊动了寺里，郭丹岩毫不怀疑维摩寺会倾巢出动，将所有知道秘密的人扼杀在此。
  这些和尚惧怕玉尸，不会打开石门，但外面的弗四娘、蒋酬志、刘星函和莲生会有危险。
  一些石笋的后面，能看到身着维摩寺僧服的尸骸，显然杀人灭口这种事已经不止一次。性命和财帛共同威逼诱惑下，大部分和尚选择了装聋作哑、同流合污。
  整个维摩寺就像一只表面光鲜亮丽的水果，里面已经烂透了。莲生能平安活到现在，除了大慧禅师庇护，全靠他一心向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萌。
  不能坐以待毙，得另外想法子出去。郭丹岩抬起眼，长长的睫毛向上一撩，眼神落在远处的石阶尽头。
  他回过头，对道悲做了一个推门的手势——
  石门关闭时，他们都当周沛只是个普通的女娃子。眼下瀑布这条路走不通了，郭丹岩突发奇想，不知道道悲的怪力能不能破坏石门，另外辟出一条生路来？
  道悲一愣。
  他隐约猜到郭丹岩的意思，却不敢相信。开玩笑，那样厚重的石门，靠他个人的力量真能破坏吗？更何况，要到达石阶必须穿过岸边的尸群，包括两具恐怖的血尸。
  这，这是不可能的事啊！
  郭丹岩将目光投向岸边。
  岸上战况正酣。或许还残留着一些人的习惯，“薛长忠”乐此不疲地玩着挖眼珠的小把戏。血尸则简单粗暴的多，抓住，撕碎，毁灭。可怜的低等僵尸像被收割的庄稼，一波波倒下。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郭丹岩用唇型对道悲说：“尸群所剩无几，只要想个法子把血尸引到瀑布下，我们就可以上岸。”
  道悲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用唇型回道：“你疯了！血尸来了我们如何能走脱？”
  郭丹岩将棺材向河对岸的石壁慢慢推过去，固定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然后指指水下，水下是乌漆墨黑的一片：“血尸从这里来，我们绕开就是。”
  “什么，这也太胡闹了！”道安一想到可能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下跟血尸对面撞个正着，汗毛都炸起来。
  郭丹岩可不管道悲接不接受，赞不赞成，他不由分说拽动棺材后面拖着的金线，将玉尸拉出水放到棺材里。
  然后他撸起一只袖子，对道悲最后嘱咐道：“等下千万闭住气，我会用最快的速度上岸——”
  说完，郭世子拔剑作刀，眼也不眨地朝自己胳膊上捅下去，鲜红的血液登时涌出，被他不断涂抹在玉尸和金线上。
  血尸喜欢活人的血气，这是郭丹岩猜的。大悲与矮和尚的尸体都没引起血尸的兴趣，它选了薛长忠来换血，是因为薛长忠当时还没有死。
  只有赌一把。
  血尸依然没有反应，说明还不够，郭丹岩咬咬牙，朝伤口上再剜一剑，更多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透过金茧洒落在玉尸上。
  妇人那张老迈干枯的面孔上，一对暗青色的眼球转了转，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想弄明白眼前的状况。
  郭丹岩手上不停，视线却一直牢牢盯住岸边的血尸。终于，血尸似乎震了一下，猛地转头“看”向这边。
  “吸气——”郭丹岩低喝一声，一把揪住道悲，从棺材后方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
  水下安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没有光线，没有声音，道悲骤然陷入了一片混沌的虚无，只有擂鼓般的心跳通过血脉传来，一声紧似一声。
  到了这地步，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郭丹岩用伤手抓着道悲，另一手按紧冒血的伤口——万一血尸的鼻子在水里也很灵呢。五感暂时失去作用，郭丹岩气沉丹田，使出个千斤坠，沿看好的方向贴着水底埋头疾走。
  幸亏是在宽阔、川流不息的地下河里，他这点力气搅起的动静可以忽略不计，同样，血尸身上的剧毒也可以忽略不计。
  不知过了多久……
  郭丹岩感觉到河底逐渐下沉，然后再次缓缓升高。这说明他的方向是正确的，地下河是一种名叫“灰岩”的岩石被侵蚀后下陷垮塌，往往形成“漏斗”，地下水流入后汇聚成河。
  就在他心底微微一松时，道悲突然急促地在他身上轻拍了几下。
  郭丹岩是习武之人，感知比道悲敏锐得多，在他没察觉危险靠近的情况下，道悲给出了信号，就只有一种可能——
  道悲憋不住了。
  他的身体毕竟停留在孩童的状态，又没练过呼吸吐纳，气短才是正常的。
  郭丹岩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左手将道悲向上一提，送到右手小臂下，右手依然捂紧伤口，右肘死死压住道悲的口鼻。
  道悲心中骂娘，这少年看来秀气，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狠人。
  道悲自己也想极力多撑一刻，但胸中的痛苦越来越强，像要爆裂开来，他的眼球不自觉地翻白，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的印象是他反复警告自己，不能挣扎！不能挣扎！以他的力量如果胡乱挣扎，后果可想而知。
  就在道悲几乎窒息而死的时候，前方的水面终于透出了一点亮光。
  老天庇佑，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现在距离河岸尚有一段距离，尸群已经被血尸冲得七零八落，不足为患。
  郭丹岩转头看向瀑布的方向，火光只能在河面铺出一小段光亮，远处是一团黑暗，看不清状况。但至少，血尸已经不在岸边。
  郭丹岩将道悲的头部向上提，让他的鼻子露出水面，右肘顺便在他人中压了几下。
  清新湿润的空气忽然灌入道悲肺部，胸闷头晕的他下意识地用力仰头，想呼吸更多。
  这谁能压得住。
  哗啦一声响。
  道悲整个头部露出水面，剧烈地喘息。
  郭丹岩无奈地松开捂住伤口的手，不再去管暴不暴露，右手一把抓住道悲，低声喝道：“快走。”
  现在只有抢时间了。
  双脚再次踏上实地后，道悲才彻底回了魂。两人立即拔腿狂奔，偶尔遇上试图阻拦的活尸，都被道悲直接一巴掌抽飞。
  郭丹岩夸奖他：“漂亮！”
  道悲没心思跟他逗，回吼道：“石门太远了！我们会被血尸追上的！再说……”
  再说，砸开石门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郭丹岩嫌道悲腿短，看看周围已经没有拦路尸，干脆一把揪起他后颈处的衣裳，像对小猫小狗一样随便。
  话说的更随便：“一扇石门算什么，便是要这座维摩山倒塌也不是不能够的。”
  道悲被他的狂妄吓了一跳。
  “你太高估我了……我办不到！”
  道悲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不是妖魔。事关生死，他不想让郭丹岩对自己的力量抱有过分幻想。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郭丹岩唇角一勾。
  “靠你当然办不到，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