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9. 魂兮归来
作者:青山独远      更新:2021-10-10 02:37      字数:4975
  ……
  “屏住呼吸!退回来!”
  弗四娘远远地叫道。
  蒋酬志这才想起,民间有传闻僵尸头不能转,眼不可斜,腿不能分,嗅人气而来,通过呼吸追捕猎物。
  他急忙捏住鼻子憋气,一边示意周沛和莲生有样学样。大悲和尚自不用说,已经屏息慢慢退开十余步。
  妇人站在台阶上,依然握着矮和尚的心脏,似乎失去了目标,有些迷惑地微微侧头,暂时安静下来。
  蒋酬志他们距离稍远,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拾级而下,莲生牵起周沛走在后面,周沛眼神闪烁,似乎心有不甘,但莲生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手心很热,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挣脱。
  大悲和尚体虚肥胖,憋着气走了一段路后便觉胸闷头晕,实在撑不住,便用手捂着嘴急促地换了一口气。不过这一呼一吸的功夫,妇人似乎捕捉到猎物的踪迹,嗖地一声,蹿到了大悲身前。大悲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将气憋得死死的,一动也不敢动。
  玉尸干瘪半透的脸几乎贴在大悲和尚的脸上,鼻尖几乎相触。
  这短短的一瞬,耗尽了大悲所有的力气和意志力。
  玉尸嗅不到人气,有些疑惑地转身,大悲慢慢地伸出一只脚,准备溜走。
  周沛便在这个时候挣脱了莲生的手,她猿猴般敏捷地跑过与大悲相隔的一段石阶,扑倒在大悲脚下,在他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大悲冷不防吃痛,倒吸了一口冷气,发出短促的一声:“啊!”
  这是他在世上发出的最后一个音节。
  玉尸猛地转身,双手深深插入大悲的心口,这次她不耐烦再玩把戏,直接捏爆了大悲的心脏。大悲堆积如山般的身躯缓缓地、缓缓地滑落在地上。
  莲生不料这短短的一瞬竟然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玉尸杀死大悲,然后拔出血淋淋的双手,朝跌倒在地的周沛后心猛然插下去!
  莲生闭上了眼睛——
  这一瞬间,他仿佛看清了自己,这些年后依然善良而懦弱,他救不了周沛,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依然是那个让自己痛恨的弱者。
  莲生眼皮发热,羞愧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涌上眼底。
  “闪开,别碍事!”
  是弗四娘的声音。一阵铿锵之后,嫘祖缫丝将玉尸捆成了一只粽子,玉尸挣不断金线,金线也无法伤害玉尸,双方暂时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快走。”弗四娘单手拎起周沛,飞快地向下跑去,蒋酬志推了一把发愣的莲生。四人再次回到溶洞地面,郭丹岩正持剑独自与几具皮尸缠斗,远处的石林中传来咚咚的声响,是更多的僵尸正一波波不断涌将出来。
  弗四娘放下周沛,咬牙道:“推棺材,下水!”
  莲生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在河边找到一副已经掀开的空棺,和蒋酬志合力将它推入水中。三人再顾不上什么忌讳,逐个翻身爬进棺材里,巨大的木棺像一艘方形小船,晃晃悠悠地载着他们,漂向地下河的中央。
  弗四娘抬脚将棺材盖踢下河,又掌劈旁边另一副棺材,抽了两块木板拿在手里,对郭丹岩喊道:“世子!下水!”
  郭丹岩用力格开不知疲倦的皮尸,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水中的棺材盖上。弗四娘也跃上棺盖,将木板丢给郭丹岩充当船桨。待五个人乘着棺材在地下河的河心会合,弗四娘手指一动,抽回了嫘祖缫丝。
  随着金线骤然松开,玉尸猛地弹起来,静静伫立在台阶上,干瘪的眼球咕噜噜地转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地下河的岸边,大群黑压压的毛尸、皮尸和行尸聚集在一起,要撕碎一切闯入的生人。
  “只有甲尸、血尸和玉尸不怕水,水汽也会稍微遮掩我们的生气,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莲生默默接过郭丹岩手中的棺材板,充当了船夫的角色。弗四娘抬手比划道:“朝瀑布那边划,我们得想法子出去。”
  很快,这幅棺材就被他们逆流划到了瀑布下。这座瀑布有十余丈高,并不算陡峭,难处在于水流湍急,岩壁常年浸泡在水中,生满了滑不留手的绿色苔藓,半空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
  现场身手最好的自然是郭丹岩,他打量了一下瀑布,摇了摇头。
  蒋酬志见状有些焦急地揪着胡子:“这可如何是好?”
  弗四娘却不急,她在棺材盖上屈膝坐下,闲闲地道:“蒋大人,还记不记得招魂的事?”
  “招魂?”蒋酬志被她问得一愣,他扭头去看身旁的周沛,周沛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完全没有方才的机灵劲儿。
  看起来还真需要招魂……
  不过,蒋酬志想到大悲方才所言,忍不住问道:“杀害周家满门的真是……莲生?”
  莲生面色一变。
  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有反驳。
  弗四娘也不回答,她凝视着周沛,轻轻地用一种吟唱般的声音反复呼唤:“道悲归来呀——道悲归来呀——”
  她低回柔和的声音在河面上盘旋,像一首儿时的歌谣,又仿佛某种远古的仪式,让人心驰神往。
  只是——
  她为什么要对着周沛呼喊道悲的名字呢?
  道悲明明是个男子。
  周沛却是个女娃娃。
  莲生这次是真的勃然色变。他用力抓住棺材边缘来稳定颤抖的双手,低声祈求道:“别叫了,求你不要再叫了!”
  蒋酬志在旁边看得分明,周沛原本麻木的眼睛渐渐凝神聚焦,只是她的眼神冷硬,仿佛一块寒冰。
  “道悲……”
  “这名字许多年没听到了……”
  小哑巴周沛居然开口说话了,而且,发出一个生涩嘶哑的男子声音。
  蒋酬志在自己大腿上悄悄捏了一把,疼得他嘶一声几乎流下眼泪来。即使掐了自己,他依旧怀疑这是一个荒诞的梦境,哑巴女娃不但开口,而且变成了一个男人?!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弗四娘坐在棺材盖上,抬手摸了摸鬓角的散发,不慌不忙地开始讲一个故事。
  ……
  故事发生在距离金京不远的一个小城,靳县。
  十年前,靳县东郊的锣鼓寺收留了两名孤儿,哥哥八岁,叫宋道悲,弟弟七岁,叫宋道安。
  弟兄俩被锣鼓寺的果照禅师收为俗家弟子,每日帮寺里做些砍柴打水,种菜烧饭的杂务,闲时果照禅师也会教他们读书识字,修习佛经。
  日子虽然清苦,却十分满足。
  直到大半年后,一个叫渔樵居士的人来到寺里观禅。这人是果照禅师的旧识,但这次会面二人却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宋道安淘气,躲在果照禅师的屋顶上掏燕子窝,将下面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果照禅师怒道:“居士怎可有如此亵渎神灵的想法?”
  渔樵居士不以为然地道:“禅师何必拘泥形式,满足这些善男信女的需要,又能给寺里带来好处,何乐而不为?”
  果照禅师断然拒绝道:“无论居士如何巧辩,老衲绝不会答应在佛像肚子里藏尸!”
  渔樵居士静了静,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禅师不答应,这锣鼓寺便无人了吗?”
  果照禅师脸色一变:“居士此话怎讲?”
  “贵寺执事果相聪慧过人,与本居士相谈甚欢。”渔樵居士皮笑肉不笑地道:“今日他已经助我完成了第一椿买卖。”
  果照禅师大惊:“什么?!”
  “实不相瞒,此刻锣鼓寺大佛的腹中,已经有了第一位客人。”渔樵居士从怀中摸出一张飞钱扔在桌子上:“事已至此,禅师不答应也要答应,不如试着放开胸怀,大家有福共享、同舟共济。”
  渔樵居士这番软硬兼施的话说完,推门扬长而去。
  宋道安从屋檐上溜下来,隔着窗子偷看果照禅师,只见师父的脸色极其难看。他不敢声张,回家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宋道悲。
  两个毛头孩子哪里能想出什么办法,唯有像小鸡仔绕着老母鸡一般,在禅师的禅房外兜兜转转。
  谁想到,当夜就出了事。
  果照禅师一把大火烧光了锣鼓寺,自己自焚于房中。
  “——师父不是自焚,他是被害死的。”莲生突然插话。
  弗四娘将视线转向莲生:“如果是生前烧死,喉部以下的气管中会有烟灰碳末,若是死后焚尸,则烟灰碳末只会出现在口鼻腔中。”
  莲生顿了一下,缓缓地道:“我说师父不是自焚,是因为我们亲眼看见果相执事将剪刀刺进了师父的胸膛。”
  果照禅师决定将渔樵居士的丑事公诸于众,果相执事劝说、威胁无用,情急之下错手捅死了师兄。
  这把毁灭证据的大火自然是果相和渔樵居士放的。他们在果照禅师的尸身上浇了桐油,将他彻底烧成了焦炭。
  维摩山的大慧禅师恰好云游路过靳县,见锣鼓寺走水,发善心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果相,法号改为大悲。
  无家可归的宋道安也被大慧禅师收留,他给自己改了法号,叫做莲生。
  在维摩山的这九年,莲生每日每夜都想除掉大悲,为果照师父报仇。但他天性善良,并没有杀人的决断和狠心,所以年复一年,一拖再拖。
  宋道悲……他的情况有些特殊。
  他是个天生怪力的侏儒。自从八岁那年被锣鼓寺收留,他便发现自己有种不再长高的怪病,弟弟道安的个头很快超越了他,而他,始终保持着眉清目秀的娃娃脸,八岁的身高。
  当道安在火场慌乱嘈杂的人群中寻找兄长道悲时,道悲选择了离开。
  数年间,他四处流浪,只是不想被人当作怪物,更不想拖累弟弟道安。
  两年前,道悲恰巧发现了渔樵居士的踪迹,暗中尾随他来到戒台县,发现渔樵居士重操旧业,与大悲暗中勾结继续肮脏的交易。维摩寺,那是他弟弟宋道安所在。
  道悲不能袖手旁观。
  为了更好地监视渔樵居士,道悲假装哑巴,化身女娃周沛,混进了周家。
  不开口说话,不亲近人,不让近身伺候,都是为了掩饰男子的身份。不乱动,是怕控制不好力道,暴露了他的天生怪力。
  守护维摩寺里的弟弟莲生,收集证据惩治渔樵居士和大悲和尚,这便是周沛每天都在思考的事。
  周沛没有想过杀人。
  直到那一天——
  ……
  “杀死渔樵居士的人,是大悲和尚。”弗四娘轻轻地说。
  蒋酬志哦了一声,他的脑袋已经不够用了,只能将这些话先记下来,回去再慢慢消化。
  周沛却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道:“什么?你说什么?”
  弗四娘叹了一口气:“杀死渔樵居士的人,的确不是莲生——你误会了。”
  周沛扭头看向莲生,声音嘶裂一字一字地问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莲生紧闭双眼,不敢看周沛的表情,他颤抖的身躯和痛苦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周沛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一声咆哮。
  莲生知道此刻无法逃避,亦无法掩饰,他颤抖着嘴唇说道:“那天夜里,我想去周家寻你……”
  “我从你说的墙头翻到假山上,潜入了周家。周家很大,我兜兜转转寻不见你,却听到渔樵居士和大悲在房中争吵。”
  “听上去,大悲这次撇开渔樵居士,独吞了薛家这单生意。渔樵居士不肯罢休,扬言要让大悲和尚身败名裂,争吵间提及了当年锣鼓寺果相杀人之事。”
  “大悲可能便是那时动了杀心。我见他突然用一块帕子蒙住渔樵居士的脸,居士便不动了。”
  弗四娘沉吟了一下:“帕子上大约是洋金花的汁液,能让人肌肉松弛产生倦意,迅速陷入昏迷——大悲与柳爱娇多次搭档扎火囤行骗,有这种迷药也不奇怪。”
  她示意莲生继续说下去。
  “渔樵居士昏迷后,大悲解下腰带勒死了他……大悲走后,我忍不住走进房间,想查看渔樵是否真的死了,没想到我刚把手放在他口鼻处,周二夫人突然推门进来,见状惊恐地大喊一声——和尚杀人啦!”
  莲生痛苦地喘了口气。
  从这里开始字字锥心泣血:“第一个赶来的,正是道悲。他以为我杀了渔樵居士,为了掩盖这件事他……他……”
  “我扭断了周夫人的脖子。”周沛,不,道悲冷冷地说道。
  他做了一个拧的手势:“对我来说,扭断颈骨就像掰断根树枝一样容易。”
  此时,灭门惨剧仍然可以避免,道悲和莲生这对兄弟没想过大开杀戒,偏偏……天意弄人。
  他们将渔樵居士的尸体拖到花圃,挖坑掩埋。莲生几次张嘴,想说出自己没有杀人的真相,但道悲已经杀了周二夫人,莲生想,回不去了。
  他们回不去了。
  就在兄弟俩朝渔樵居士尸身上推落第一抔土时,书房里远远传来一声尖叫——周二夫人的尸体来不及处理,不幸被下人发现了。
  这是宋氏兄弟的不幸,也是周家满门的不幸。
  “你快逃,就说两人都是我杀的……”莲生的话叫醒了道悲心中的魔鬼。有罪的明明不是他们,该死的,是周家。
  道悲慢慢站起身,面上露出一丝狠戾。地狱的大门在这一刻豁然洞开,惨剧一发不可收拾。
  杀杀杀杀杀……
  闻讯赶来的家丁、婢女、周家其他人……道悲杀红了眼,像一头毫无理智只知道杀戮的困兽,凭借天生的怪力撕开一具又一具人体,像随手撕毁一些破烂的人偶。到处扔的都是残肢断骸,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道悲的眼前一片猩红,瞳仁已经没有了焦点。
  莲生试图阻止,道悲喘着粗气,瞪着疯牛般血红色的眼球,咆哮道:“立刻滚出去!不然连你一起杀!这些人统统该死,周家!每一个人都该死!”
  眼见道悲已经丧失理智,眼见一个又一个活人在眼前被生生撕裂,莲生的精神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终于呕吐着,踉踉跄跄逃离了周家——
  在道悲冷静下来的、平板、却惊心动魄的描述中,众人仿佛再次置身于周家那个炼狱一般的夜晚,血色的周宅渐渐安静,那些惨呼嘶叫最后统统消逝在夜风之中。
  所有的活物,都变成了死物。
  ……
  “你当时中了殃气之毒。”弗四娘皱眉道。
  “什么,什么毒?”莲生颤声追问。
  “这件事呢,就要说回薛家那个好赘婿,薛长忠。”
  弗四娘遥望了一下洞口的方向,薛长忠正躺在那里的石阶上,肚肠流了一地,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