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束甲相攻
  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刘宏遣散了泰时殿内的众人。今天……已经是自己的最后一天了，刘宏从未感觉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今日，他将自己认为最漂亮精神的一件锦衣穿在了身上，这是自己登上皇位第二次穿它了。
  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带起弯弯笑容，儿童时候的自己接受父辈余荫世袭解渎亭侯，穿着这样的便服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地度过了十个春秋。
  这衣衫依照着自己年幼走马时娘亲给他预备的酱红色云落纹的便服格式制成，每年他都让将作坊制作一套放在跟前。而为了要权谋争斗，不能亦是不想摆脱礼法的束缚，为皇不可穿胡服，这件衣服因此被空置了好久。
  ……
  停尸不顾，束甲相攻。身死不葬，虫流出户。刘宏脑海里突然出现史书中的一个故事，想想自己与那霸主齐桓公多么惊人的相似!一样的……昏庸，重重的咳嗽了两下，又是吐了几口淤凝胸腔内的血块。
  相传在春秋战国时期，当年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死了之后，他的五个儿子互争王位。齐桓公停尸于他的寝宫床榻之上，还没有入殓，五个儿子并没有充分的为他们的父亲齐桓公发丧以及办理后事，五个儿子就为了争夺王位，都率领自己的部队和大臣相互残杀。
  有的儿子在尸体旁边哭泣，其他兄弟用箭射杀吊丧的兄弟。桓公的尸体在床上放了六十七天，尸虫从窗口里爬出来，最终确立了公子无亏为新君方才入殓。
  刘宏用丝帕抹掉嘴角残存的血迹，这几天身体每况愈下，吐血的频率是越来越频繁了。
  自己已经确立了太子的人选，再加上儒家奉行正统，何进在朝大权在握，王越带着金丽卫士护卫皇儿，皇位更替应当万无一失。齐桓公的雄主含恨绝不会发生在我汉室的江山，绝不会!
  撑着沉重的身躯，将前几日压在香炉脚下预备好的两卷旨令拿了出来，一张是写给自己的谥号，另一张则是立太子辩为君。
  刘宏两只肩膀仿佛越发的不灵活，两卷旨令拿出又从指间滑落，拿起又落下。哆哆嗦嗦的双手就像提着两个千钧之物，刘宏咬牙，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把卷轴紧紧抓住，接着置入怀中。
  憋着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床榻上走去，虽然刘宏的身躯越发力不从心，但此刻相反的是他的大脑运转的飞快。
  刘宏知道，门外站立着收到泰时殿风声的十常侍们。
  “阿父进来，阿父……”
  半躺在床榻之上的刘宏嘶哑着喉咙，微弱的声音回荡在泰时殿内。
  床榻离着门口相隔百步距离，刘宏微不可闻的声音就算耳朵再灵敏也是听不到的。
  刘宏刚想再大声一点召张让进来，蓦然一顿，他紧闭双唇，死死用牙齿紧咬着嘴唇，三勺香服用的后果在这关键时刻出现了。
  身子如同千刀万剐，脑海中就像有虫蚁正叮咬吸髓……嘴唇里的一块肉被自己咬下，小肉没有被吐出来，而是堵住了喉咙中咕噜咕噜冒出的污血。“朕……朕……”刘宏左手拉扯着金黄色的床幔，右手不时朝上抓着空气，嘴巴不停地张合，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
  刘宏急地眼角流下了一行清泪，轻轻地阖动着嘴巴，似乎自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境。想对张让交代后事的刘宏已然知晓自己是将死之人，右手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识地缓缓放下还是没有气力再次举起地落于身上。儿孙自有儿孙福，世间之人谁没一点遗憾在身呢？
  刘宏走了，于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五更十分离开了人世，享年三十四岁。而这大争之世才刚刚开始……
  在泰时殿内，原本就有小湖纳凉祛热，再加上置有三处方形夏朝龙雀衔珠的铜冰鉴，并且冰鉴内的冰从未断绝，死去刘宏的身体温度下降的很快，身躯逐渐的伴着时间流逝而变得僵硬。
  紧紧扯住床幔的手也是越发的生硬，渐渐地，被称赞为坚韧有型而又薄如蝉翼的床幔被摧枯拉朽地撕碎开来。这一剧烈的变化导致了支撑床幔的木架没有了架起物而倾倒了下来，倒下的木架顺着惯性碰到了床辇旁的汉代独有的长明宫灯。
  这座金子制成的长明宫灯倒落在地，咣当一声——惊到了屋外的以张让赵忠为首的十常侍们。
  “让公，听这动静，陛下还在生我们闷气呢！”段珪的话说出了众常侍心中所。
  “无妨，杂家早有准备。天子能闹才是最好的，天子不倒，你们以为外面那些个谁敢动一下花花肠子。天子可正愁着没机会再来一次党锢呢。”
  老迈的张让微微一笑道，身为众人的首脑，不仅要兼任着出谋划策的方向，还要为这些一肚子坏水的队友担任保姆，安慰鼓励团结他们。
  张恭看着在尺寸之间指点江山，发挥着定海神针般作用的老叔，自己要学的还是很多啊！三人行，则必有我叔啊！
  粉面油滑的毕岚是祖辈制蜡为生，对于蜡油的味道，毕岚是了如指掌。宫中的香油一般为果樟精油炼制所得，而皇上独爱桃花油，因此甘露共内的香油大多如此，可今天这香油燃烧的味道怎么是烧灼地板的焦糊味。
  “让公，有点不对劲。”不喜展露锋芒的毕岚不得不打断浮想翩翩的众人思绪，面色凝重地说道。
  张让当然不是不听劝谏的，何况此时的十常侍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以漏听一个有用的情报并加以利用!
  张让与其余常侍听了毕岚对这气味的看法，顿时也是正言历色，毕岚当然不会新口开河，但众常侍也不能莽然冒失地闯进殿中。
  正在众人犹豫不决的时候，素来性子仗义耿直的郭胜发言道：“让公，诸位让我一探究竟。功过，胜一人承担。若是我不幸……还请诸位善待我家人。”
  言罢，郭胜推开殿门，众常侍拉扯不及，皆是扼腕叹息。
  啊……
  众人只听殿内的郭胜大喊一声，顿时跪拜在地。
  本想像以往推脱罪责的张让突然发了善心，说道：“奴才罪该万死，没有拦住担忧陛下龙体的郭常侍。”
  回答张让的是一阵沉默和张让在空荡荡的殿内自己的回声，众常侍不敢抬头，时间也就一分一秒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