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祥符三年，夏四月，既望。
  按说不过是初夏里寻常的一天。
  淮阳城依旧如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平常。
  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这一天是韩默回到淮阳的第八天，是拜师后的第四天，是杨亿离开淮阳后的第三天，是逼问樊泊泉后的第三天，也是去下河村王旭家后的第三天。
  截止到这一天的午时前，都是寻常至极。
  但是午时三刻和接下来发生的事，注定让这一天在淮阳城变得不寻常，并且直到数年以后，这些事在市井间都还算是极大的谈资。
  ……
  县衙是一县治所所在，平日里没什么事是没有平民百姓来这种地方的，毕竟在他们心里，实在是不愿意和官家打交道。
  不过今天的县衙门前，人却是越聚越多。
  “娃子，你……你当真定下决心了？”
  衙门前的一群人中，一名头发花白的老汉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男子问道，正是下河村韩默问路的那个老者，他算是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
  “三爷，我决定了！两年多了……我要为玉娘讨个公道！她生前我对不起她，现在，我不能让她死后也蒙受冤屈背着骂名！就算拼上性命，我也要为她讨个公道！”
  男子正是王旭，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万分坚定，一字一顿地说道。
  白发老汉点点头，道：“你是村里最仁义的后生，这几年你家的变故我们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现在只要你心窍清楚，明白要做什么，那咱们下河村的老少爷们就都支持你！我们下河村没有孬种！”
  说到最后，手里的拐杖狠狠往地上砸了两下。
  “对！三爷说得对，我们下河村没有孬种！”
  “是啊旭哥，我们这帮兄弟们永远和你站一起，你要告状，我们便鸣鼓，你要质问那畜生，我们便把他抓来公堂，若是谁来刁难，我们就揍他丫的！”
  “没错！我们下河村的人不能平白受人欺负……”
  “为旭哥儿讨个公道，打死那个畜生！”
  身边十多个青壮汉子群情激愤，个个摩拳擦掌纷纷出言支持王旭。
  虽然是一群乡下人庄稼汉，却有着最质朴真挚的情感，天生的宗族观念深刻至极，抱起团来就能拧成一股绳，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自古以来也就有王权不下县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
  此刻看着众多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们如此表态，王旭更加心中坚定，狠狠点点头。
  不过想着三天前在院子里的谈话，他压压手道：“这个公道我们是一定要讨回来的！不过……却不能胡来，我们要按照衙门的办法，不留人把柄地让恶人伏法！”
  说着话，他向不远处看去，那是其他几群人，同样的群情激愤。
  人群中央围着的肯定都是像自己一样的事主，几乎都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壮汉子，多半是替自己家中姊妹或内室前来讨公道。
  令人意外的是，人群中竟然有一个神情抑郁的妙龄女子，不远处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少妇。王旭心中一凛，她们能亲自来此告官，必然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可想而知是怎么样的一番心理挣扎后才决定亲自前来，可想而知她们心中藏着多大的恨意与悲愤，宁愿把曾经心里藏着掖着的事情摆上台前不要名声，也要来此作证惩奸除恶。
  这些人群多则二三十，少则五六个，一群群加起来，此刻衙门前少说也已经围拢起一百多人。
  声势浩大，颇有点造反哗变的意思，这阵仗早已惊动了衙门，三班衙役们神情戒备。
  “呵，刘栾吗………”王旭收回目光，看向衙门里的人影幢幢，喃喃道：“……这么多人……都在等着你还债呢……”
  ……
  上午处理完日常公务，夏弘回了后宅，用过午饭，正在书房小憩，却突然被衙役急匆匆来通知，说有气势汹汹的大概百十人聚集在衙门前。
  他大吃一惊，来不及细问就慌忙换上官服，穿戴整齐往前衙赶去，民变从来都不是小事，由不得他不重视。
  一边大步往前衙赶去，一边问身边报信的小吏，“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聚了这么多人？”
  小吏气喘吁吁跟着，道：“回大人……小的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是午时左右，衙门前突然……突然就冒出来这么多人，把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吵着让知县大人给他们申冤……”
  “突然就聚起这么多人吗……”
  夏弘眉头一皱，这些人是事先串通好的？
  “既然是申冤，他们可说了是要状告何人？”夏弘按下疑惑，脚步不停往前衙赶去，转过照壁，继续向身边小吏问道。
  “这……这……”小吏满头大汗，支支吾吾起来。
  “支支吾吾什么？赶紧说！”
  夏弘焦急喝问。
  “是！他们是要状告……状告刘公子……刘县尉府上的刘栾公子……”
  “哦？”夏弘猛地站住，十分错愕。
  好一会儿，夏弘嘴角露出笑意，神色玩味道：“有意思……”
  转身看着小吏，问道：“你确定他们那么多人，全都是要状告那刘栾？”
  迎着夏弘的目光灼灼，小吏以为他是在责怪自己办事不力，硬着头皮解释道：“回县尊，小的特地仔细问过，确实……确实全都是状告刘栾刘公子，至于详细案情，小的……小的没有来得及问……”
  夏弘点点头，道：“呵呵呵，好，你做得不错。眼下本官有个差事交给你，你马上跑一趟县丞、主簿、六房书吏家中，把他们都叫到前衙，就说要即刻升堂，需要他们快快前来……”
  小吏被夏弘夸赞一句，欣喜万分，连忙答应一声，快速领命就走。
  看着他转身就要走，夏弘叫住他道：“哦对了，还有刘县尉，别忘了把他也请过来，刘大人府上比较远，可以放在最后再去嘛……”
  小吏稍微有些奇怪，不过却也想不出所以然，不疑有他，领命快步离去。
  夏弘不再焦急，隐约带着笑意，站在原地整整衣领，步态从容地迈步往前衙走去。
  ……
  淮阳县丞的府宅就在县衙左侧的街北，是除了夏弘之外离衙门最近的淮阳县官吏，小吏从衙门出来，一路小跑着首先来到这里，砰砰砰拍门。
  身穿着皂服，说明身份，小吏直接被带到县丞面前。
  淮阳县丞是个性格软弱的胖子，此刻正在后院凉亭纳凉，听到小吏来报，同样大吃一惊。
  “那群人……当真全都是要告刘县尉的公子？”县丞问道。
  “是的大人。”
  县丞大感头疼，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待我收拾一番就去衙门。”
  小吏躬身告退，马上又马不停蹄往主簿府宅赶去。
  淮阳主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面容黝黑，身材瘦小，正在自家院里打理菜园，看起来与个农家老汉一般无二。
  看着小吏离去的身影，他直起腰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泥土。
  “哼，刘居安啊刘居安……你这是又准备了什么好戏呢……”
  小吏从主簿院里出来，又跑了几趟，去通知了六房书吏。
  六房书吏是县衙里的执行人员，县衙里只有知县、县丞、县尉、主簿这少数几人具有官身，六房书吏和三班衙役等人都是胥吏。
  一个是官，一个是吏，权势地位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是胥吏往往是由本地人担任，而且依照惯例大多都是父子相传，衙门里的很多负责具体执行的职位已经家族化，所以他们的势力其实在一亩三分地上是很根深蒂固的，往往不容小觑。一些地方县衙的新官调任，如果没有些依仗和手腕，甚至还要看衙门里老胥吏们的脸色。
  现在的淮阳县尉刘居安，最开始也是个小胥吏，年轻时继承父业，在衙门里做站班皂吏。
  只是后来趁着了机缘，才挣了个官身。
  小吏跑得气喘吁吁，扶着腰擦擦汗道：“还有最后一家……”
  稍微歇口气，小吏来到县尉刘居安府上。
  刘居安看着面前满头大汗的小吏，喝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吏看着刘居安的阴沉脸色，战战兢兢道：“大，大人，小的奉县尊大人的差遣，来通知您即刻去衙门一趟，衙门前正围了百十人，要，要状告刘栾公子……”
  “嘭！”
  刘居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杯子里的茶水都震出不少。
  “一群刁民！”刘居安脸色晦暗，“是谁在背后陷害我儿……到底什么情况，你且从前到后给我仔细说清楚！”
  “是……是……”
  小吏声音颤抖，不敢隐瞒，把事情大致说了。
  “哼！”刘居安怒哼一声，挥挥手道：“本官知道了，你且去吧，我收拾妥当自会去衙门。”
  “是，小的告退。”小吏松口气，连忙离开。
  看着小吏走远，刘居安脸色晦暗地问道：“栾儿在家吗？”
  庆叔在身后道：“回老爷，公子……公子此时不在府上……”
  刘居安不置可否，吩咐道：“去把他给我找回来，让他马上来见我！”
  “是。”
  庆叔答应一声，赶紧派人去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