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知道不知道
作者:千道初      更新:2021-10-06 15:55      字数:12282
  第十七章知道不知道
  云卿莲领着陆风款款走入花船,自是引来无数好奇目光。先不说花船中那些大多知道女子身份却都心有灵犀不去点破,反而一个个掩嘴坏笑的女子们,只谈在此花前月下的众多男子,则大多误会这穿白袍的少年胃口滔天,竟是带着两位如花美人一同上船,暗笑之余,眼光里则多多少少还带有几分羡慕。
  对于常年在这等烟花之地流连忘返的客人来讲,其实带着家眷来花船作乐的富家男子并非罕见,毕竟这等雅事总是有着各种光怪陆离的玩法,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只不过今日与这白袍少年同行的两位女子实在太过不可方物,美艳程度绝不输于花船魁首,这才引来诸多带刺视线。可恨这位一看就家境不俗的白袍少年已有这等纤腰丰胸的两位尤物相伴,居然尤不知足,竟还带在身边一起来到花船逍遥快活,也太没天理了,怎能不叫旁的男子心生嫉妒?
  不过小陆少爷饶是再怎么脸皮厚实,身处揶揄目光之中多少还是如芒在背般尴尬难受,只是苦于无法解释什么,只得低着头红着脸,牢牢跟在那云氏二当家的脚跟后头快步前行,哪里还有心思多看一眼这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温柔乡。
  云卿莲看了一眼身后的陆风,不禁嘴角上扬,好笑道:“没想到陆公子还当真竟是个纯情少年,要不咱们换个地儿?”
  陆风此时也顾不上风度,没好气道:“云小姐不地道了。”
  云卿莲掩嘴轻轻一笑,“这花船嘛,姑且也算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地方,如果能有某位姑娘能有幸入了陆公子眼的,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叫来。哪怕是这里的花魁,就算她如今正在陪客,我也一定让她前来为公子暖床,如何?”
  陆风翻了翻白眼,“美意心领了。”
  云卿莲闻言笑意更甚,不过也不再言语戏弄陆风,只是脚步轻快在前带路。陆风自然心中懊恼,说实话吧,毕竟年轻气盛少年郎,上一世便对于这青楼花船之类的场所终归还是多少有些好奇,虽然不至于真让这云卿莲叫上一位伶人作陪,但既然能上了船,总想着是不是可以到处逛逛看看,权当丰富见识,只不过眼下这情况,陆风却只恨不会那钻地土遁的神仙术法,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一行人走过一间间儒雅单间,周围视线虽然渐少,但还是时不时会传来一阵低语娇笑。而且也不知为何,颇大船舱中竟整个都弥漫着一股甜腻花香,绕梁三尺,连陆风都有些头昏脑涨。三人脚步不慢,很快来到一条通往船舱底部的僻静小道,门口则有两位人高马大的壮汉把守,呼吸绵长沉稳,足见武艺不低。云氏家财万贯,花起钱来也向来大方,所以愿意为云氏效力的江湖好汉不在少数,眼前这两位便是如此,皆是身负五境的武林高手。
  云卿莲身旁的侍从女子轻轻颔首,两位负责把守此门的汉子便低头打过招呼,随即打开通往舱底的小门,但脸上也并无太过谄媚之色。
  三人从小门鱼贯而入,陆风这才看到里头也算是豁然开朗,竟是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看来这里便是这艘花船的日常经营管理之所。云卿莲在一张颇为巨大的檀木桌后悠然落座,女子侍从则端出了一套茶具,手法娴熟开始沏茶。陆风此时只觉得心神俱疲,比起当初在密林中与徐姓刀客的一场酣战都要劳累许多,也就顾不得礼数,直接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女子侍从为二人上茶之后,便离开书房,并让门口的两位汉子离开,自己则取而代之站在原地,眉眼低垂却耳聪目明。
  陆风喝过茶水,开门见山道:“云小姐,那人的行踪……”
  云卿莲摇摇头,答非所问,“陆公子可知道清冷山?”
  陆风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道:“听说过。好像是个道家山上宗门,算是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之地,门内主修练气与剑道,只不过相较名气更大的六全山,似乎并没有太过惹人注目。”
  云卿莲神色冷淡,轻轻嗤笑道:“若这清冷山能算是正经修道之地,那这世上就遍地皆是名门正派了。”
  陆风闻言稍稍沉吟。须知江湖暗处的阴冷真相并不算少,毕竟人面兽心一词可并不拘泥于个人,装作江湖正派私底下却是鸡鸣狗盗的门派其实多了去了,哪怕是在陆风上一世的各种演义小说中也不算稀罕,所以小陆少爷其实并没有太过惊讶,反而对于面前这位云家二当家的怒色流露有些诧异。
  陆风斟酌道:“莫非云家与清冷山有仇?”
  云卿莲叹气道:“说到底,咱们云家也无非就是个做生意的家族罢了,常年需要在江湖里头跌打滚爬,笑脸迎人都来不及,哪里会去和江湖门派主动交恶?算了,这件事就先不提了。”
  云卿莲又摇了摇头,转而道:“这么说吧,清冷山并非咱们大靖土生土长的江湖宗门。”
  陆风闻言便有些恍然,清冷山再怎么名声不显,到底也是一股江湖势力,在大靖扎根不浅。若这门派只是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尚还算不得什么天大事情,反正有朝廷铁骑在旁,想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若这清冷山的跟脚在国境之外,倒是个不大不小的隐忧。
  陆风思索一刻,接着问道:“清冷山应当隶属大靖西南溢州管辖,溢州经略使我记得姓白吧?”
  “陆公子脑子当真是转得快。”云卿莲莞尔一笑,点头道,“溢州的那位经略使名叫白东舟,年纪如今也不小了。前些年官途还算顺遂,在京城混到了个大理少卿,正四品,勉强能算是功成名就,后来文武两脉开始闹腾了之后,就不知怎的外放去了溢州,官位是大了,升到了正二品,只可惜怕是这辈子都要交待在那穷乡僻壤了。”
  云卿莲言语之间,朝西南方向望了一眼,“进京之前,他还只是个白家的傻儿子,成天就知道捧着各种杂书,在我眼里就是个有些憨傻的书呆子。当时我哥有意要让他来云家当个门下清客,甚至还有让他帮忙打理生意的打算,可他却非要赴京参加科举,我本寻思着这呆子指定考不中,等他落榜回来,定要好好取笑一番,谁知道却听说他一下子就得了个榜眼,我才知道这白家呆子的肚皮里头还是有些墨水的。”
  云卿莲眼神有些嘲弄之色,脸上却笑意寂寞,“好好的一个读书人,非要去庙堂里头蹚浑水。他读书或许在行,但当官又哪里是一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可以轻松胜任的,如今好了,从小就手无缚鸡之力的呆子居然任了个统领一方军务的武职,赵家皇帝还真是做得出来。即便文武两脉如今并无嫌隙,哪怕他周遭的那些上司下属哪怕不给他到处下绊子,那白东舟难道就会不知道,光凭他这云都城的出身,就注定了不可能一直一帆风顺?当时若他留下,如今早就是个儿孙满堂的富家翁了。”
  陆风看着这个首次袒露心声的云家小姐,默默无言。
  云卿莲戚然一笑,再次看向陆风道:“闲话扯得有些远了。再说回正题吧,这位白家的读书人,前些日子破天荒给我寄了一封密信。陆公子不妨猜猜看,信里说了些什么?”
  陆风试着说道:“与清冷山有关?”
  云卿莲点了点头,“白东舟从数年之前就一直怀疑那清冷山实际上在背地里是西梁那边的暗桩,也向溢州府提过几次,希望朝廷可以出面查证,但平壤王赵睿却一直明里暗里搪塞推脱,这一拖就是两年。可那白呆子性子执拗,向来是认准一事就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所以就一直在暗地里头独自探查。三年前清冷山的宗主闭关,他就趁此机会,摸了摸清冷山的底。而结果应该说不出他的所料,只是碍于当下权柄太小,实在没法动作,再说就凭他那破兵符,能使唤得了几个人?虽说他也已与枢密院通过气,但眼下也只能遥遥观望。”
  陆风皱眉道:“平壤王是当今靖帝的亲兄长,更是一藩之王,如今他的封地莫名潜匿着这种不清不楚的江湖门派,于情于理都应当查个明白才是。”
  云卿莲一脸嗤笑,“皇亲国戚都是这个样子,赵家祖宗也不知道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小陆少爷无奈苦笑道:“云小姐好像已经认定我并非朝廷中人了,就这么当着我的面骂啊?”
  云家二当家白眼一翻,“陆公子尚未参加举试,算不上朝廷中人。再说我就是一个不懂政事的小女子,随口发发牢骚罢了,陆公子还能因为我说了几句气话就把我卖了不成?”
  陆风只好默然闭口不语,先不管自己那镇国大将军首徒的身份,自己老爹好歹也曾是户部侍郎,虽说如今只是一方知府,但到底也是朝廷命官嘛。
  云卿莲却是不管小陆少爷的心中腹诽,接着道:“赵睿身为藩王,对于清冷山若只是冷眼旁观便也罢了,但听说前些年开始这位老藩王好似是有了退位崇黄的念头,闲着没事就时不时地访山寻道,清冷山宗主闭关之前,这平壤王可没少往清冷山溜达。”
  陆风手托下颚,皱眉思索。人人都知道大靖崇佛,但这些年看那赵家天子的样子,却的确是有些刻意疏佛近道,当初密林一战之后,陆风三人曾栖身一所破败庙宇,当时小陆少爷虽然没能来得及多想,现在回过头看,的确是有些蹊跷,若是那庙宇只是迁往别处,照理这原先的旧庙应当慎重处置,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就这么直接弃之不管。
  不过陆风倒也不是不能理解靖帝的心思,毕竟相较讲究凡事皆有因果、劝人放下屠刀好轮回的佛家言语来说,立意道生法、以刚柔并济轻赋薄税来治政、以得证长生玄学来约束天下的道统更能符合眼下封建王朝的需求。
  云卿莲自顾自接着说道:“听闻那赵睿年轻时候带兵打仗还算利索,但如今世道一稳,就开始有些变味儿了。自他得到溢州藩地开始,便明目张胆地养尊处优,四处敛财,大有占据西南一方自己做个土皇帝的意思。只不过或许是现在年岁大了,反倒开始有些畏首畏尾了,可能是生怕自己这些年的作态太过招摇,会引来皇帝赵仁桓的不满,最后臭了名声不说,可能还会害了子嗣亲族,所以收敛了许多。”
  陆风闻言顺嘴问道:“说起来,这平壤王膝下有两个儿子?”
  云卿莲笑道:“没错,小儿子如今在京城当官,具体官位倒不清楚,反正肯定是个虚职,表面挂着皇亲国戚的名头享清福,但实际来讲就是个质子。自古以来担心藩王叛乱的天子钳制手段,大多都是一个样子。”
  云卿莲喝过一口茶水,接着道:“大儿子则寻常许多,跟着老爹整日在溢州耀武扬威,听说性子还特别嚣张跋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百无一用的大纨绔。”
  陆风点点头,“想要安身保命,需当如此,这些个皇亲国戚没一个容易的。”
  云卿莲眯了眯眼,“先不管赵睿他们父子究竟作何打算,但他们与清冷山有过交往却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想来赵睿想给他儿子搞一个世袭罔替是不太可能了,所以他们就更有可能在动什么歪脑筋。”
  陆风听到此处,忽然似有所感,“这么讲,难道郑将军是为了探查此事而刻意失踪,大隐隐于市?”
  云卿莲笑道:“郑大将军的想法我可就猜不着了,不过的确有这么个可能。”
  略一停顿之后,云家的女子二当家接着说道:“有一位和云家关系不错的行脚商,前些日子曾在西边国境附近见过郑家军的军旗。”
  “靖梁边境?”陆风有些诧异,“郑将军若是探查清冷山,怎么会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云卿莲却是摇头道:“见到的是郑家军旗,并非郑将军本人。”
  陆风这才恍然道:“也就是说郑将军未必会亲至边境,但郑家军向来只听郑家兵符,如今在边境有所动作,必然是郑将军的意思?”
  云卿莲笑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儿,不如陆公子亲自去看看。”
  陆风沉吟片刻,拱手礼道:“理当如此。真是多谢云小姐了。”
  陆风正好起身离开之前,忽然又想起一事,便直接开口问道:“云小姐可曾听闻剑崖?”
  云卿莲虽然不明所以,仍是点头道:“自是听说过的。”
  陆风犹豫一瞬,最终还是说道:“我曾听说在郑将军遇伏之前,剑崖曾有异动,不知道这方面云小姐有没有听说什么消息?”
  云卿莲微微皱眉,“剑崖已经许久不世出了,怎么会突然在这节骨眼上跳出来了?”
  陆风见状便笑道:“既然云小姐未曾听闻,那想必应是江湖上的空穴来风而已。”
  云卿莲思索片刻,摇头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样吧,陆公子请在城内再待上两日,我派人查探一下剑崖的消息,若仍是没有听闻有什么异样,公子再行往西寻人不迟。”
  陆风笑着一揖到底道:“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送走陆风以后,云卿莲没有让那位女子侍从打扰,而是一个人回到了书房之中。她轻柔摩挲着已经有些冰凉的茶壶,眼神柔和。没来由的,她记起许多年前,如今的云家二当家还只是一个芳心初动的青葱少女,每天都会不知疲倦地偷偷去到一家并不算富裕的白姓府邸墙边蹲着。待到某个摇头晃脑的书呆子走出府门去往学堂,少女就会快步从墙边闪出,对少年后背狠狠一拍,每次都能吓得那个白家呆子大惊失色,偶尔还会吓得摔倒在地,胆小得很。每到此时少女就会哈哈大笑,摆出一个鬼脸,丢出几句嘲弄笑话,接着就会逃之夭夭,生怕他看到自己的酣酡双颊。
  每日如此,乐此不疲。
  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其实都知道,只是两人都装作不知道罢了。
  云卿莲向西南方遥望一眼,玉手托腮,轻轻闭起双眼,柔声自语道:“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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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都城沿江而立,南方占据悬江天堑,故而只有东西北三面城墙与三座城门。城南悬江沿岸如今大小船舶停靠无数,其中最为叹为观止的却并非商船,反而是云都城特有的巨大花船,陆风从其中最大的一艘船上快步走出,脸上多少还留有一些窘迫,岸边有几位引路小童无意中发现了这位白袍少年的滑稽神情,纷纷掩嘴偷笑。
  此时已是深夜,但港口路边悬挂无数锦绣花灯,明如白昼,全无丝毫暮色,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陆风远离是非烟花之地几步之后,这才随便找了个僻静角落,坐在了一张花坛边沿,长出一口浊气。陆风慢慢静下心神,却见一位拎着酒壶的男子跌跌撞撞而来,踉踉跄跄,脚步虚乏,似乎喝了不少。陆风下意识收了收腿,好让男子走过,谁料那男子却忽然停下脚步,提起酒壶仰头猛灌一口,发出一声舒适长叹,随即又打了个响亮酒嗝,斜眼望向陆风。
  陆风不明所以,只好礼节一笑,挪了挪屁股。
  男子嘿嘿一笑,便在陆风身边沉重落座,只可惜酒醉眼花,屁墩子却是没能挨上花坛,反而一屁股坐倒在地。那男子倒也安逸,稍微揉了揉生疼的屁股蛋,索性背靠花坛,又是一大口烈酒入喉。
  陆风有些无奈地看向脚边这个有些邋遢的男子,这才注意到这位男子右边腰间竟还斜斜别着一把长剑。男子似乎是感到了陆风的好奇视线,仰起头与陆风对上眼道:“小兄弟,来逛花船的?”
  陆风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复,但那男子却也似乎并不在意,反而自顾自笑道:“看你这一身行头,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吧?不过想来也是,你刚才离开的那船,可是整个云都城里头最最有名也最最金贵的一艘了。”
  男子一脸奸笑,用手肘轻轻一顶陆风小腿道:“不过这会儿子时都还没过,你却这么早就下船,想来应该是没能见上心仪的姑娘吧?怎么着,难道小兄弟是冲着那花魁而来不成?小小年纪,可敬可敬啊。”
  男子全身上下都是一阵浓重酒味,说话之间更是愈演愈烈,惹得陆风一脸苦涩笑意。小陆少爷也算是当过许多年的顽劣纨绔,在夙州的时候就对饮酒一事颇为喜好,但如今对于一些酒品不好的家伙总是下意识敬而远之,只不过此时男子开口搭腔,陆风倒也不好全不搭理,笑着开口回道:“兄台不也在外头呆着吗?”
  邋遢男子哈哈大笑,拍拍腰间长剑,又提起酒壶摇了摇,“别看我这样,我这人除了练剑,也就只好这口,其他的没兴趣。”
  男子接着笑道:“小兄弟你不常来这云都城吧?难怪难怪。今天我兴致不错,就告诉你一件好事。我手里这壶叫做琼花酿,产自城东明珠湖附近的一座叫小团山的山间洞窟,但这洞酿每年的产量却低得吓人,可不是想喝都能喝得着的。”
  “哦?”陆风闻言眼睛一亮,这琼花酿他也听说过,听说入口甘醇,回味却极烈。须知以古法酿酒,烈性高的好酒极少,是因如今的人尚且还不懂蒸馏之法,酒精度数难以提升,所以大多数的寻常酒水较为平和。而烈酒则大多酒糟味重,口感自然一般,所以才有烈酒多杂酿一说。
  邋遢男子见陆风起了兴趣,笑意更甚,“看来小兄弟也对这杯中物颇有研究?来来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给你一壶尝尝。”
  男子一挥衣袖,陆风身边便多出一壶尚未开封的新酒。陆风眼皮微跳,瞧这无中生有的神仙手法,眼前男子难不成是位深藏不露的山上练气士?男子见状却是嘿嘿一笑,“区区障眼法罢了,不值一提。”
  陆风看了看身旁酒壶,沉思片刻,也就笑着揭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陆风凑近鼻端嗅了嗅,清香入鼻,已有一分醉意,再轻轻浅尝一口,果然醇厚浓郁,绵长回甘。小陆少爷尤不满足,接着仰头灌下一大口,方觉快意纵横。这琼花酿入嘴顺滑,细腻生香,但吞咽入喉以后,却忽感有一股烈性自下而上奔腾而出,酒酣耳热,实在让人上头。
  陆风长长吐出一气,提起酒壶端详感叹道:“确是好酒。”
  邋遢男子爽朗大笑,“看你一副书生气,没想到喝酒的气势却痛快。小兄弟你性子不错,我喜欢!”
  男子随即也是一口烈酒灌下,意犹未尽长出一气,“这琼花酿只在这云都城才能喝得着,但就算是在城内,一般的寻常酒楼还没得卖。反而在这云家经营的花船里头,运气好的时候倒是能有幸喝到。”
  陆风不由笑道:“敢情兄台上花船不是为了姑娘,而是为了喝酒?”
  “怎么着,不行啊?”邋遢男子眼睛微微一瞪,转而叹息道,“哎,虽说那丹青楼里的琼花酿存量不少,但那边儿的价格实在吓人,我可住不起,就只好来这里碰运气。”
  男子低头看向手中壶一脸忧郁,“啧,若不是我那师姐看得紧,我都想赖在这云都城不回去了。”
  陆风离开花坛,也学着男子干脆直接往地上一坐,端起酒壶礼道:“在下名叫陆风,夙州人氏。”
  邋遢男子笑意深深,也就提起酒壶与陆风轻轻一碰,“琼楼山刘临崇。”
  陆风双目微睁,好家伙,琼楼山名气可大啊,算是山上练气一脉中比较赫赫有名的山头了。清冷山练气士擅长雷宗道法,而剑法修行则是仅仅作为辅助手段,用唐英的话来说,就是看似花里胡哨,实则难堪大用,顶多算是一种用以遮挡气机的对敌手段罢了。而那专出剑仙道人的六全山,就自然对用剑一事更为精通,那些臭脾气的剑仙们一个个心比天高,虽然身处道门,但他们的修道还真就只是修道,只不过落在江湖人眼中,似乎六全山的所修之道并非求那长生,反而是剑道。所以六全山的剑仙们极少研习那山上练气手段,凡事只问手中剑。
  至于琼楼山,则是大靖境内最最正宗的山上练气宗门,妥妥的武林门派,所以根本不算道门。琼楼山上的练气士通常都是气剑双修,讲究那以气机牵引符剑之术,只听传闻,有些像是早年江湖中曾经昙花一现过的离手飞剑。另外江湖盛传琼楼山的现任宗主是位美若天仙的女子,被称为掌门圣姑,虽然她并非武理境大宗师,但也无人胆敢小觑,只因这位圣姑练气手段已入化境,能够以气驭剑,心之所至,剑便随之所往。此驭剑虽然还远不及武理境中的所谓真“御剑”,但能够真正做到御剑的武理境宗师,世上又有几人?
  陆风对于这种江湖逸事向来上心,实在憧憬得很,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也能驭剑?”
  邋遢男子哈哈一笑,对于陆风的心直口快并不在意,“小兄弟莫非对剑道也有兴趣?妙哉妙哉。正巧我等的正主也到了,你若不怕被波及,便在这里观战便是,能学几分是几分。只不过我这对手不弱,打起来以后我可未必顾得上护你。”
  陆风顿时哑口无言,尚未来得及表态,便听得一声粗哑言语:“琼楼山的弟子如今口气不小,怎么不见你们那女子掌门?”
  陆风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袭青色道袍飘然而来,将一把古色长剑踩在脚下,悬空而立。
  名叫刘临崇的邋遢男子脖子一扬,将壶中剩余醇酒一滴不剩倒进嘴中,随后酒壶一扔,朗声笑道:“掌门师姐不像我,是个大忙人,没工夫搭理这等江湖琐事。”
  这道人未曾佩戴道冠,留有一撮修剪齐整山羊胡,面色红润,眉眼之间全然不见一丝细纹,若非一头华发如白雪,恐怕只会让人误以为顶多是个四十出头的青壮之年。那一袭青色道袍服帖在身,明明身处半空,却不见丝毫飘动。
  白发道人冷眼看向出言不逊的邋遢男子,气机随之起伏暴涨,轻轻一踩脚下长剑,一道明亮剑光霎时奔腾而出,直直刺向男子,带起一阵疾风呼啸,转瞬即至。
  刘临崇站在原地,淡然一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一旁的陆风却感觉一阵罡风平地而起,在两人前方约莫三丈处轰然炸响,金鸣声大作。附近路人听到异响,一开始都没太过当回事,只以为又有江湖闲人在附近大打出手,但此时却眼见一位飘飘欲仙的白发道人竟然站在半空,顿时都吓得面无人色,四散奔逃而去。
  道人脚踩仍然停留原地的剑鞘,冷漠道:“听闻琼楼山出了一位百年不遇的剑道胚子,十五岁入仰止,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却已踏入洞悉境,就是你?”
  将长剑以刚猛气机打落的刘临崇哈哈大笑,“没想到区区刘某的事情竟然能传进清冷山宗主的耳朵,荣幸之至。”
  白发道人不动声色皱了皱眉,“你是叫刘临崇吧,今天当真铁了心要管老夫的闲事?”
  刘临崇不置可否,耸了耸肩,“你以为我乐意放着好好的酒水不喝,非要打打杀杀?但你若要找晦气,琼楼山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白发青袍的道人冷笑道:“好,那老夫便来领教领教年轻一辈的少年手段。”说罢随即用手指遥遥一指,被震落一旁的长剑便重新浮空而起,一道剑光一闪,自行回到白发道人手中。
  刘临崇淡然一笑,“这手法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似乎是在有样学样,刘临崇也用手指轻轻一勾,腰间长剑同样凌空出鞘,围着身子灵活转了个圆圈,再被刘临崇握在手里。
  道人嗤笑道:“以气机牵剑终究只是下乘,区区驭剑之术罢了。”
  刘临崇往前踏出一步,“是否下乘,打过才算数。”
  言语之间,刘临崇将手中长剑直指那身处半空的道人,屈膝一跃而起,快若脱兔,不到一个呼吸时间,便来到那道人眼跟前。
  道人不慌不忙侧身闪过,没有握剑的左手食指中指微微相叠,轻轻朝刘临崇一划。刘临崇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松开手中剑,朝道人眉间掷去,同时不断旋转身形,试图以巧劲化解道人的阴冷剑气。
  无形剑气被刘临崇以身法弹开些许,转而劈中男子身后一根店家旗杆,碗口粗的旗杆应声而断,截面光滑,似是被利剑劈开一般。道人则偏头躲过刘临崇扔来的一剑,不忘瞥眼留心,果然也是把符剑。
  被刘临崇扔出的那把符剑一击未中,却又在道人背后鬼使神差般掉过剑头,再次以凌厉速度刺向道人后背心口。道人似是有所感应,终于不再原地不动,而是踩踏脚下剑鞘,翩然转身向后跃去。符剑再次落空,但仍是不依不饶继续追击,竟如同心有灵犀的活物一般。
  道人一退再退,已经腾空后撤数十步,可符剑依旧如影随形。道人总算皱了皱眉头,再次一挥袖击退符剑,将之打回刘临崇身边,漠然开口道:“你我眼下相距已经五十多步,竟还能牵连气机不断?看来我还真是小觑了琼楼山。”
  刘临崇仍是站在初次交锋的原地未动,只是双手枕头笑嘻嘻道:“我这驭剑与清冷散人你相比如何?”
  道人讥笑道:“驭剑与御剑,一字相差,天差地别,老夫闭关三年温养剑意,为的就是脱离你等俗人境界,今日你虽然暂时与老夫同境,但我却已经悟得御剑正法,仅差半步便能破境。既然你以驭剑之术班门弄斧,看来是一心求死,那老夫便成全你。”
  刘临崇挑了挑眉,脸色却也不再怡然自得,有苦自知。方才道人的以指作剑比起想象更为入木三分,看来并非只是花架子,如今刘临崇虽然看似无碍,其实已被剑气伤及肺腑几分。现在看来他与道人虽然同为洞悉境,但毕竟刘临崇跻身洞悉时日尚短,相较于早已成名的清冷散人仍是有所差距。
  诚如眼前这位清冷山的宗主所言,驭剑与御剑本就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功夫,前者说白了就是以气机遥遥牵连符剑,能够做到的精妙程度不高,但御剑则是全随心意,甚至哪怕放开心念,心有灵犀的飞剑仍会自行对敌。
  不过刘临崇仍是不太相信这位白发青袍的道人真能御剑,毕竟众所皆知御剑一事说说简单,实际上手的时候哪里这般轻松,说会就会?所以才有“先入武理,再谈御剑”一说。再者清冷山上的那些练气士本就专精攻伐术法,哪里还能分心钻研剑道,并且还能有如此深邃感悟?哪怕是那六全山上那些出了名只会耍剑的剑仙里头,也没听说有几个真能以气御剑的大宗师啊。
  道人似乎是看穿了刘临崇的内心想法,也不知道是嘲弄还是自信,竟是轻轻以练气士传音入耳的手段,将一段江湖秘闻告知了邋遢男子。刘临崇听完,虽然仍是半信半疑,可脸上忌惮之色渐深,不过转念一想,若眼前道人当真会那御剑,自己又何尝不能以战养战,说不准还能抓住几分精髓剑意。
  刘临崇思量片刻,咬了咬牙,随后嘿嘿一笑,“先不管你口中所说是真是假,反正今天是福是祸都躲不过去,咱们接着来便是。”
  刘临崇不再多话,也不再以气驭剑,而是将符剑握在手中,微闭双眼换过一口新气。等到他再次猛然睁眼之时,满身剑意冲天而起,周遭空气竟开始连续噼啪作响,如同春日炸雷。
  青袍道人眯了眯眼,一脸嘲色道:“以雷法引剑意?你刘临崇是真不知道我清冷山的传承底蕴,还是铁了心要刻意激怒老夫?”
  道人话音刚落,身体周遭便浮现一道道璀璨金光,如同无数细小金色蛟虬,慢慢围绕道人手中长剑而去,相比之下,倒是邋遢男子反要逊色几分。
  陆风远远旁观,心中早已震惊到无以复加。谁能知道云都城路上随便一个酒鬼,竟然就能是个一等境界的大剑仙?眼前这场真正的神仙打架,实在来得太过突兀。小陆少爷虽然心存观战求剑的念头,但此时眼看着两人战况愈发激烈,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
  也不知道是不是两者的这场交手太过惊世骇俗,驻守云都城的守卫兵士迟迟不见到场,反倒是唐英与林睿儿闻讯而来,远远看到陆风竟站在近处观战,两人不免也有些担忧。不过还没等两人上前,另有一袭淡雅长裙抢先一步来到陆风身旁。
  云家二小姐看着互相对峙的两位洞悉境高手,苦笑对陆风开口道:“清冷散人果然厉害。”
  陆风皱着眉头道:“清冷散人?清冷山的宗主为何突然来云都城闹事?”
  云卿莲脸色凝重,轻声道:“这件事情其实关乎一桩山上秘闻,我也只是听我哥提过几句。缘由是因琼楼山有一件仙家重宝,一直由琼楼山历代宗主持有,这清冷散人对其觊觎已久,与琼楼山也因此有过几次交手。”
  陆风讶异道:“我虽然对江湖规矩不算太了解,但想来这别家宗派的宝物,总不能明抢吧?”
  云卿莲一脸轻蔑之色道:“清冷散人自诩仙师,自然不会在明面上太过招摇,也从来没有亲自出手。不过使的手段就有些下三滥了,几年前一座与琼楼山和我云氏都交情不错的山下江湖门派,就因为此事牵连,祸及满门。”
  陆风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暗道,怪不得先前提及清冷山,云卿莲会一脸鄙夷。
  陆风随即开口问道:“朝廷就没人管?”
  云卿莲叹了口气摇头道:“江湖事江湖了。”
  陆风愣了愣,缓缓叹息道:“这种山上的神仙纷争,何必牵扯无辜性命。不过云小姐方才说这清冷山宗主从不亲自出马,如今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大打出手?”
  云卿莲苦笑道:“因为那件琼楼山宝物,如今在我云家手里。听说这清冷散人闭关三年,刚刚才破关而出,想必是听闻了这个消息,实在按捺不住了。”
  见陆风一脸讶异蛊疑,云卿莲接着摇摇头道:“我只知晓这么多了,其他的事情我哥也没有与我多说。”
  陆风点了点头,也没有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转头看向两位气势愈发高涨的两位山上神仙。
  刘临崇与那清冷散人两相对峙,各自将自身气机攀升至顶,强大威压之下,陆风竟开始觉得一股巨大压力扑面而来,身旁云卿莲更是皱着眉头面露苦涩,似乎有些喘不上气。陆风虽多少有些遗憾不能继续观战,不过总不能不管身旁这位云家二当家,一把拉过云卿莲的纤纤玉手,轻呼一声,“走。”
  陆风带着云卿莲一连急退数十步,总算感到压力减小不少。刚想继续后退,却被人拍了拍肩。一眼望去,才发现唐英早已来到了身边。
  唐英先以自身气机屏蔽些许那冲天威压,随即看了看陆风,又看了看脸色转好的云卿莲,轻声笑道:“陆兄还不撒手?大小姐可看着呢。”
  陆风脸色一红,赶紧放开云卿莲,云卿莲却是埋怨般嗔笑不已。
  唐英问道:“那两位什么路数?”
  陆风苦笑了一下,只是未曾来得及作答,便听到一声震天般巨响,赶紧放眼望去。
  只见清冷散人双眼微微泛起金光,长剑亦是围绕金虬数百道,滋滋作响,剑意滔天。另一边刘临崇同样早已蓄势待发许久,轻轻一笑,“临。”
  刘临崇往前悠然踏出一步,地上石板竟是丝丝龟裂开来,他随即举起符剑,长剑周围赫然出现七颗偌大雷珠,正好镶嵌在那符剑剑身的七个空洞之上。
  下一瞬,刘临崇忽然消失不见,直接出现在那清冷散人面前,一静一动之下,不过半息时间。
  符剑一往无前,直直刺向道人,带起一阵暴风,席卷而去。道人熟视无睹,只是微微扬起手中那把古色长剑,自下而上轻轻一划,符剑上所嵌一颗雷珠就砰然碎裂,化为齑粉。
  刘临崇眼见于此,却似乎早有预料,并未抽身,只不过换了左手持剑,不退反进,右手快速掐出两个道决,身形暴涨。
  清冷道人微微眯眼,手中一剑递出,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雷霆万钧。古色长剑发出一阵如龙吟般金鸣声,带着缭乱金光直冲而去。
  刘临崇右手不断掐诀,面对滚滚金色剑压仍是举剑不退,似乎要以一剑破之,只是身形仍是猛然一滞,不得再前。男子立即拧动手腕,瞬间翻身回转几圈,才算堪堪破开禁制,得以重新踩回地面,再以符剑破开剩余金色剑气。
  雷珠再破两颗。
  刘临崇无剑右手再次变化道决,整个身后隐然间竟有丝丝雷声。他轻轻一喝:“兵”,随即松开符剑。符剑如闻敕令,再次携带滚滚剑意,直冲那在空中尚还未曾下降分毫的白发道人。
  清冷散人冷哼一声,却是忽然不再继续与这邋遢男子针锋相对,轻轻踢开脚下剑鞘,身形猛然下坠。
  符剑所至之处轰然爆开一大堆剑气,振聋发聩。
  待到符剑飞回刘临崇手上之时,雷珠又破一颗。
  道人轻轻落地,不屑笑道:“有两下子。只不过七星连珠总有尽时,待你雷珠尽碎,又想以何为战?”
  刘临崇抖擞了一下还剩三颗雷珠的符剑,破天荒没有搭腔,只是重新凝结气机,再次举剑破空而至。
  清冷散人倒提长剑架在身后,以左手作剑指,只不过所指之处并非那交手之人,而是直指天上。只听道人口中轻喝:“化池。”
  道人似乎口含天宪,随着这一声轻喝,便从古色长剑上奔腾而出数道金光,来到道人面前周旋不停,互为交错,生生不息,几番圆润飞转之下,俨然已经自成一座偌大雷池。
  刘临崇一甩符剑,也并无退却之色,反而飞身而出,竟是举剑要以肉身直冲金色雷池。道人见状猛然双目圆瞪:“竖子狂妄!”
  随着道人气机猛涨,又是好几道金光闪过,瞬息便向刘临崇轰去。本来刘临崇离那金色雷池只剩半步,但此刻却脸色阴沉如水,气息紊乱。随着又一道金光剑气扑面而至,知晓利害的刘临崇只得抽剑格挡,一声巨响之后,身影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直直砸入身后一座酒坊。
  清冷散人得寸进尺,继续向前踏出一步,随即便将那古色长剑扔向半空,双手背负,喝道:“去!”
  长剑翻飞,如同灵犀得令,直刺酒坊之中而去。
  随后整个酒坊便被浓郁剑气轰然炸碎,酒气四溢,烟尘遍布。
  陆风不由得心中一紧,这琼楼山的大剑仙不会就这么没了吧?云卿莲更是咬紧了下唇,脸色苍白。
  若这琼楼山子弟当真就此殒命,云家覆灭便成了定数,眼下云家大小姐只希望那琼楼山剑仙还留有后手,否则就是落了个唇亡齿寒的糟糕结局。
  清冷散人轻轻一勾手指,那古色长剑从废墟中翩然而归,剑鞘也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那道人手中,收剑入鞘。
  酒坊那边,不多时烟幕散尽,却见一人坐倒在一大片被砸得稀碎的酒坛之中,符剑之上雷珠仅存一颗,只是眼看着也要闪烁消亡,摇摇欲坠。
  邋遢男子如今浑身都被酒水浸透,衣衫碎裂,乱发成缕,按着胸口吐出一大口淋漓鲜血,他仰头笑了笑,嘴里喃喃,却听不见声音。
  一声噗嗤轻响。
  雷珠终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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