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云都城上盛云莊
作者:
千道初 更新:2021-10-06 15:55 字数:11804
第十六章云都城上盛云莊
悬江北岸有一座偌大城池靠江而立,名为云都城。
这云都城可不光只是名字大气,名气更是大得无法无天。根据也不知道源头出自哪里的传言,这座背靠悬江的重镇百年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罢了,只是偏偏从这个小村里,居然走出来一位武理境的大宗师,而且出名之早,年纪之轻,足以叫当今天下所有武人汗颜。
这位据说尚且不到不惑之年便成就武理境界的大侠姓云,可不知为何无论正史野史均无其传奇一生的详细记载。虽说毕竟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人物,如今可能的确所留痕迹不多,倒也不算奇怪,但即便如此,可毕竟是世间少有的这位大宗师大侠客,留下的记载却只有姓云一事,甚至连全名都无人知晓,这就有些过分蹊跷了。
不过在整个江湖眼中,越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其实就越是容易引人浮想联翩,越是事迹不明,就越有嚼头。在对这位神秘高人无比憧憬的心态下,只要是算得上江湖人的,每每提及此人总是忍不住津津乐道,时日一久吧,也就莫名其妙多出了许多杜撰。
有说这位云大侠高风亮节的,武功盖世不说,而且义薄云天,当年就被江湖尊崇为武林盟主,只是这位大侠不喜此等名头,从不自称盟主。
也有说他血性过人,将一身功夫用于军伍,为国为民,曾经随手指点过一位兵家子弟武功。之后那机缘逆天的年轻子弟便瞬间脱胎换骨,自此跻身一等洞悉境,还教出了一位如今赫赫有名的郑无双云云。
还有一个说法更为夸张,但却更加广为人知。是说这位云大侠曾经看不惯西梁对我大靖边境的屡次进犯,一气之下便一人一剑入西梁,从边境一路砍瓜切菜一般深入西梁镐京,出入皇宫后院如无人之境,吓得西梁的老皇帝瑟瑟发抖,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在睡梦中被那武理境的云大宗师给一剑掠去头颅,更吓得当时在西梁早就声名鹊起的魔教之主闭关三年,即便后来他重出江湖,魔教势力也一度在整个西梁江湖只手遮天,但只要提及这位早已离开西梁的云大侠,那位魔教之主也从不敢口出狂言说一句不是,反而挺直腰杆神色谦恭,对咱们大靖的这位宗师礼敬三分。
诸如这许多听着就像演义故事的说法其它还有许多,不过大多都是江湖中人和平民百姓自己胡编乱造随性流传,无非就是图个乐呵,说起来还不是因为前些年大靖与西梁结下了梁子,民间也就趁机过个嘴瘾,出口恶气罢了。
而大靖庙堂对于这种损人又利己的江湖传言则向来宽待,虽然不至于还在暗地里推波助澜,但也对于民心凝聚一事乐见其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传言嘛,传来传去最后若是真传成了野史,庙堂对此也算是喜闻乐见。
随着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无数武林中人便对这位云大宗师的出生故乡也就愈发好奇,毕竟这可是一位武理境的高人,谁知道这位云宗师幼年随手在墙边书写下的某句无心言语,会不会摇身一变就是一篇传世剑诀?这就由不得那些妄想一鸣惊人的江湖草莽不心动,不约而同纷纷涌入这个原本不大的小村落,试图寻出那位大宗师生活过的蛛丝马迹。除去江湖侠客不谈,后来就连商贾小贩都是越来越多,慢慢地也就都在这里扎下了根。时日一长,小村便成了小乡,乡又成了镇,再后来,就成了如今这般偌大的沿江高城。
后来听说那位云大侠厌倦了江湖纷争,携剑回归故里,在云都城最高的一座断崖处修建了不小的庄园府邸,取名盛云莊,从此不问江湖事,默默开枝散叶。当地百姓也不管是否习武,反正皆是心有灵犀般一齐心甘情愿地尊云家为首,发自肺腑地簇拥这位大宗师为云城主,这座城池也就正式更名成了云都城。
只不过没过几年吧,这位莫名就被戴上了一顶城主帽子的云大宗师似乎对门庭若市的自家府邸厌烦了起来,留下不小的家族独自去往海外寻仙求道去了,走之前在府邸所在的断崖顶端留下了当年爱用长剑,剑身笔直插入岩内,只留剑柄在外供人仰视。这些年也不是就没有胆大包天的江湖人物想要偷偷入莊一探这把神兵利器的究竟,但大多碍于云家的鼎盛名声入不得这盛云莊。少数有几个在江湖上名声大些的宗门人物,花去了无数心血总算是能够入得莊内,但无论谁上去,都不曾拔动那把长剑分毫,慢慢的也就没人再去惦记了,反而成了盛云莊内最有名的一道稀奇景观。
数十载很快白驹过隙一般匆匆而过,云家一直香火不断,族内后人中亦曾走出过不少有名的武道高手,也出过许多声名显赫的富贾商人,甚至还有考取功名成为京官的读书人,伸向四处的手臂都不算短,势力也就愈发深沉斑杂,如同百年树根一般错综曲折。所以即便眼下的云都城已经隶属大靖朝廷管辖,再不好还有什么城主一说,但云都城的百姓们对这云家仍是心存敬畏,对于历代云氏家主,都愿意心甘情愿地尊称一声云大老爷。毕竟就算是官府中人,不管是多大的官儿,也得对这云氏一族毕恭毕敬嘛。
如今这一代被叫做云大老爷的一家之主,是一位叫做云秉之的中年男子,还有几个寒暑就该到那所谓的知命之年了,武功似乎稀疏平常,但在家族生意里头却玩得如鱼得水。本就不小的云家产业到了他的手上,居然转眼就成了江北乃至整个大靖最顶尖的第一富商之流。云家如今的生意,大到盐运,小至一家客栈,几乎涵盖了所有的生意场。而其中最有名的,就要数那云字银号,更是当今大靖最大的钱庄之一,每日经手的现银数不胜数,足可以称得上富可敌国。就连如今大靖庙堂里头,自然也与云家多有生意往来,关系密切,只不过就算是堂堂户部尚书亲临云都城,在云秉之面前也得夹着尾巴做人,卖上几分薄面。
照理来说,像云家这种大家族的男主人,又是不折不扣的大靖首富,一般总是少不了三妻四妾,只不过云秉之成家这么些年,也没见他娶过二房,反而只对那一位结发妻子百般呵护,更是只生了一个独子,说是心疼夫人生产痛苦,不愿多生。
江湖嘛,本来永远不缺嘴碎的,但到了云家这里,反而没人敢猜测现今的这位云老爷是否是个怕娘子的怂人,只会连连称赞他对女子一心一意,是天下少有的痴情好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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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回云都城,这座高城如今既然能被称为江北重镇,肯定不会就是因为在不知真假的传言中出了个不知真假的武理境宗师,或是有着这么一个庞大云家坐镇这么简单。除去这两点,自然还有个更为重要的缘由。
在云都城以东,不出百里便能来到一座巨大湖泊。湖泊与悬江遥遥相邻,再者形状圆润如明月,面积足足两千余顷,若是从上往下俯瞰,悬江就好似一条张牙舞爪的神龙,而这银白湖泊便如同是那龙颈附近的一颗巨大夜明珠,故而湖名明珠湖。
明珠湖湖面如镜面一般光滑透亮,夜里在月光照拂之下,竟然还能将白茫茫月光悉数反射回岸,照得周遭亮如白昼。湖岸边则全然不见黄沙碎石,反而都是白花花一大片田地,踩上细碎之处则能见到许多类似西域流传的圣洁白沙。
而这白沙不是旁的,正是赫赫有名的云盐。
盐之一物在大靖其实相对还算比较富足,毕竟大靖东境本就大多沿海,从当今靖帝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开始,便有着引海入田制盐的手段,所以沿海州镇大多富裕,出了许多盐商,早早赚了个盆满钵满。
只是沿海盐田成本开销巨大,海盐本身又杂质略多,纯度口感都比较一般,若想去杂提纯,绝非易事,更得再次砸下金银无数,少不了得让国库伤筋动骨。再者成了盐田的田地便再不能用于普通农物栽种生长,反而导致其它作物的产量日渐惨淡,几年下来,农物市价疯长,盐价却是一跌再跌。
所以当今靖帝赵仁桓在与诸部大臣协商之后,无奈之下只好将海盐田的范围大幅缩小,转而大力鼓动盐商售卖产自明珠湖的云盐,毕竟又被称为细盐的云盐口感比起海盐还要好上不少,价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盐商们唯利是图是为本分,纷纷转而贩售云盐,甚至不少富家盐商都索性举家内迁,搬入了名声愈大的云都城。
云盐的生意一好,再加上云都城邻接悬江,本就是盐铁转运的重要枢纽,一时间城内沿岸港口人声鼎沸,江上更是停泊商船民船无数,乌压压一大片,远远一眼望去,竟是有了几分江边高楼水中镇的盛况。
这么一来,云氏一族的香火就更是鼎盛非常,人气口碑都已迅速攀至顶峰,真可谓如日中天,本该是可喜可贺的状况,但最近几年云氏家主云秉之的脸上,却反而一直少有开怀,总是或多或少藏着几分阴霾。毕竟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云秉之如今对于黄白之物早已没了热情,反而担忧家族名声太旺,免不了会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盛极必衰,就算是再有钱,也抵不过某日朝廷突然张开了饕餮大口,自己也难免就是个盘中餐。只是这些隐忧,云秉之也没法向外人倾诉,只能自己默默计较,压力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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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都城集市最为热闹处的一边,有一家修建极其古色古香的客栈。这光是看门口便能知晓其财力惊人的华丽客栈不似别家,并没有取了一个类似来福或者龙门之类的廉价名字,反而匾额之上只有草草两字——丹青。
丹青楼门面大,内里也更为宽敞,赞一句别有洞天实不为过,甚至于比起京中某些一品大员的府邸,竟是只大不小。楼共三层,供人住宿的雅间过百,均在房内铺设地龙,即便是寒冬时分以赤脚踩踏地面,仍是温暖如春。
整个楼中廊道阶梯都极为宽敞,毫无拥挤狭隘之感。虽然往来客人极多,却依旧显得静谧优雅,就连脚步匆匆的店内伙计丫鬟,都走得悄无声响。客栈所有房间与厅堂之中,都摆有一只香气袅袅的精致香炉,终日香薰不断,用的也是名贵檀香,气味宜人。
从主楼往后,便能来到一座偌大后院,随处可见奇花异草,足可与一些山上美景媲美。而后院中最为令人咋舌之处,是竟设有一潭幽静小湖,以人工挖掘而成,并与楼外城内河水相通,水波粼粼。湖中心还置有一块两人高的巨石,曾有眼尖客人一眼便看出这竟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太湖石,惊诧得无以复加,须知这种太湖石从不假手工匠,而是自然天成,极为罕见,价格倒还是其次,关键根本有价无市,寻遍整个大靖怕是都找不出来多少块,可不是一般达官贵人就能随便弄得着的。
不过丹青楼虽然富贵气派不假,但难能可贵的是书卷气息更为深重,比如楼中虽然墙纹浮雕不少,但四周上下更多的却是随处可见的画卷字帖,大多出自来此留宿的文人墨客,其中甚至不乏声名显赫的读书种子或是朝廷大员。悬挂之处则全都比较随意,似乎是想挂哪儿就挂哪儿,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好似这丹青楼只管将天下才气聚集于此,却不愿以名度人,无论留下墨宝的是个状元之才的书生,还是位居黄门的老文官,甚至是个刚会写字的小娃,都可以在同一面墙上出现。
这丹青楼的下人们总是起得特别早,毕竟自家客栈生意红火,每日迎来送往无数过客,总有做不完的杂活等着,不勤快一些根本都顾不过来。不过不管到哪儿,总是会有这么一两个脸皮略厚的,仗着自己在这楼里干的时日已久,与上下管事的都多少有些香火情,稍稍惫懒几分倒也无伤大雅。
譬如一位负责给客人端茶送水的年轻丫鬟,容貌姣好,身段也不差,嘴巴还伶俐,挺会讨人喜欢,在这楼里待了也有五六年了。现如今楼中上下都知道,这位喜穿粉衫、花名案头春的小丫头与丹青楼的女老板关系亲昵,所以一般的管家都不太会去招惹她,省得自讨没趣,再者这丫头不光性子活泼,还爱读书,古诗杂文来者不拒,算是有些学识,与士子书生这类客人闲聊,一般都可以接的上话。而即便是与没羞没臊的伙计围在一块儿谈天,也能轻松应对那些没大没小的荤话,常常妙语连珠,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会如何为难她,更不会跑到哪位管事儿的那边去说她的坏话,任由这位可雅可俗的机灵丫头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然起床干活。
只是这天这位案头春小丫头却是破天荒起了个大早,走出房门之时早已梳妆齐整,一身粉衫灵动飘然。一位年纪较大的管事正巧看到这丫头出来,笑着骂了她一句无利不起早,小丫头也是甜甜一笑便匆匆前往主楼,惹得老管事啧啧不已,这丫头,可真是个人精。
案头春打了一盆温水,带上一块质地柔软的毛巾挂在袖口,来到一间雅间门口轻轻叩门,却没有得到里头的回应。丫头等了一会儿,随即转身前往后院,果然这才看到那位年轻的白衣客人正在那小湖旁边练剑。
这白衣客人是三日前入住丹青楼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青年和一位小姐,此时似乎并不在场。案头春轻手轻脚来到那位少年不远处,将毛巾与面盆放在一块齐腰石头上,然后就静静站在一边,看着那少年舞剑。
白衣少年手提一柄随处可见的寻常铁剑,斜劈横挑,动作一板一眼却极慢,毫无高手侠客那种行云流水一般的潇洒自如。可少年依旧极其专注,似乎要将一招简单剑术硬生生拆解开来,细细练上数遍。不过少年虽然动作不快,角度与力道却是始终如一,几套反复下来,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案头春虽然毫无武艺傍身,却也看得出来眼前这位秀气少年是刚入武道不久,毕竟这般速度的出剑,怕是根本无法伤人分毫。只不过这也不妨碍这位春心微动的丫头赏剑,谁叫这个少年实在是长得太过俊秀,所练剑法再怎么简陋,但只要人足够好看,这剑就舞得漂亮。
少年集中力极高,一旁的丫头也不差,一直怔怔望着这位客人练剑。白衣少年满身大汗,白皙脸庞带上一丝红润,案头春看着看着,竟也看出了些许灵动,几分潇洒。案头春双眼微微迷离,有些心驰神往,一个愣神之间,居然隐隐看到在少年背后竟同时出现了另外一袭若隐若现的白衣剑士。两个皆是身穿白袍的身影同时出剑,同时收手,就连呼吸换气都是同出一辙。
案头春闭起眼睛使劲摇了摇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仔细一瞧,却见白衣少年身后的白影忽然间一下变得高大起来,直入云霄,下一瞬,便又复而缩小如芥子,眼花缭乱。案头春又揉了揉眼睛,这才堪堪见到两者归一,再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只有一位白衣少年正在舞剑嘛。
案头春偷偷暗自一笑,想来是自己这两天都起得太早,头晕脑胀,把眼睛都看花了。这会儿白衣少年一个撤步收剑,半张嘴巴深深吐出一口气息,似乎总算是结束了今日的早课。案头春将手中毛巾轻轻用温水打湿拧干,见缝插针走近少年,递出毛巾笑道:“陆公子,请。”
白衣少年愣了一愣,这才发现身边这位早已站立多时的丫头,赶紧忙不迭收下毛巾,赧颜笑道:“多谢姑娘。”
案头春双目含春,羞答答收回手道:“公子剑法可真好看。”
少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微微礼节一笑,映在案头春眼中,当真是丰神俊朗,比起其他房间那些客人可不知道要好了多少。都说江湖好汉大多粗鄙,可整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读书人里头其实也少有正经人,案头春这些年来,也没少见过那些人对自己投来的炽热视线,虽然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但毕竟自己就是个客栈丫鬟,爱看就让他们看看呗,反正也不少块儿肉不是。
可眼前这位少年公子就大不一样,看向她的眼神总是清澈干净,即便自己算是他那雅间可以随意使唤的作陪丫鬟,也从来没有听他讲过哪怕半句不恰当的玩笑荤话。案头春毕竟也是正值花季的年轻少女,其实何尝没有为这位难得的好少年委身暖床的私心?既然恐怕迟早都得在这丹青楼失去清白身子,还不如挑个自个儿看得过眼的,若是运气好些,事后能被这位公子真心看上,带出楼去就算撞上了大运。案头春并不奢求能够一朝便鲤鱼过龙门,什么嫁入豪门做个偏房,但哪怕被领回去当个通房丫鬟,也总比如今的日子要好过数倍,更何况这些年来,凭借这种手段为自己成功赎身并离开丹青楼的姑娘丫鬟又不在少数。
只可惜眼前这位姓陆的公子却似乎对于此事毫不关心,自己几次或明或暗的自荐枕席,都被当做耳旁风悄悄一带而过,案头春昨夜失望而归以后,难得咬着嘴唇忧郁了许久,黯然之下不禁腹诽了几句,这位好看的公子难道是更喜欢那娇小男童不成?反正这等腌臜事情,其实在豪门子弟中间并不罕见。不过她转念一想,还是打散了自己的这种小人之心,一个人到底正不正派,生性八面玲珑的小丫头其实多少还算心中有数。
少年用温热毛巾擦过汗水,瞥了一眼自顾自有些愣神的粉衫丫头,不禁有些好笑,随后轻轻咳嗽一声,这才让少女回过神来。白衣少年刚要开口说话,却传来一阵悦耳女声,言语中还带有几分调侃:“才一会儿工夫,又在这里祸害姑娘家了?”
白衣少年抽搐了一下嘴角,讪讪然转过头去,向那位走近的青衫女子苦笑道:“睿儿小姐又拿我开玩笑了。”
青衫女子不置可否,淡然接着道:“走吧,唐英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少年点了点头,将手中毛巾递还给粉衫丫头,略带歉意道:“麻烦姑娘替我收拾收拾。”
案头春微微一笑,自是应了下来。白衣少年于是便与那青衫女子大踏步离开后院,脚下生风,被留在原地的案头春多少还是有那么些许懊恼,微微叹息,看来这种富家子弟果然还是更喜欢这种千金小姐,哎,这下约莫是没戏唱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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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在来安县练剑有悟以来,如今小陆少爷的武道境界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仍是区区六境,只不过境界根基逐渐趋于圆满,那道与五境之间的巨大鸿沟也就日渐缩短,眼看着就快摸着那破镜门槛了,眼下所缺少的无非就是一个契机罢了。而唐英教导的三招太白剑法陆风如今也已经学会了两招,至于剩下的一招燕返留痕则比较取巧,一时间倒也难以消化。所以陆风便琢磨着用了一个笨法子,正在将这招剑法一一拆解反复练习,只求某日可以量变成质变,方能融会贯通,只是当下陆风对于剑道一途的理解尚还欠缺不少火候,所以也只好每日更加勤奋一些,循规蹈矩,不敢放松分毫。
与唐英在丹青楼外汇合以后,三人便一起来到云都城沿江集市,找了一家生意红火的茶楼坐下。陆风大手一挥,一名店内伙计立刻搓着手快步前来,脸上笑意十分真诚。虽说自家茶楼从不差客人,可毕竟这几位一看就是有钱的主,自然得要格外奉承一些。
陆风也没让这位伙计失望,直接点了一壶最最有名的云都锦茗。待到茶水送上台面,饶是见多识广的小陆少爷都有些面露讶异,面前这只沉朴细腻的紫砂壶可不是随处可见的寻常物件。陆风对于古董字画自小就有着浓厚兴趣,所以眼光向来不差,这壶身所用偏青色的天青泥沙可做不得假,所以光是这只紫砂茶壶,少说就得值好几百两银钱。再说这云都锦茗,实在算得上茶中翘楚,香味与口感极好,芬芳馥郁沁人心脾,价格虽贵,但胜在稀少,据说即便是丰年的采摘量也比其他茶叶要少去数倍,而采摘下来的茶叶,大部分都会送往大靖皇宫内苑,只有少数会在市面流通。而在此处能够喝到,一来是因为云都锦茗的茶田所在就在城外近郊,自然近水楼台,二来则是由于云都城便是大靖多数茶商的运转关键之所,这才能够有幸品尝。一杯暖茶入腹,小陆少爷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此处所售茶水价格如此令人咋舌,一壶竟是需要整整二两银子,不过说起来倒是的确也算不上贵了。
林睿儿是京城出生的礼部千金,眼界自然也高,只不过在她看来这种价格贵到像是镶了金的茶水顶多只能算上个附庸风雅,兴趣寡淡,所以喝过茶水就算,反正只要能解渴就成,至于品质好不好根本无所谓。一旁的唐英则对陆风的大手笔啧啧不已,打趣道:“陆兄,你这种花钱如流水的德行可不得了,哪里像是一方知府的公子?怕是咱们京城出身的大小姐比起你来都要逊色几分。你在夙州那会儿当真不是那无良纨绔,整日胡吃海喝的公子哥?”
陆风只好苦笑一下,无奈道:“你以为我愿意啊,想要在这寸土寸金的云都城打探消息,不花点钱谁都懒得搭理你。也幸亏我身上还备着几张银票去兑了现银出来,否则咱们哪里能喝得着这云都锦茗,如何又能住得了那丹青楼?”
林大小姐闻言在旁冷笑连连,“我看你就是想享福吧,这几天可当真有些乐不思蜀的样子了。对了,丹青楼里那穿粉衫的小丫头就对你很有意思嘛。”
陆风叹息摇头道,“我说林大小姐啊,那小丫头对我有没有兴趣我是不知道,更不重要,但我希望至少她背后的那位最好是对咱们感感兴趣。”
唐英问道:“是指那位云大财主的亲妹妹?”
陆风点头道:“云家一脉错综复杂,如今在云都城早就根深蒂固,整个大靖的盐运生意就被他们牢牢捏在手里,势力颇大,眼线自然也多。咱们要想打探师父的消息,自然是从云家入手最为便捷。”
唐英皱了皱眉,“那照你这么讲,那位云卿莲小姐早已知道我们的身份和目的了?”
陆风笑道,“云家的手段非同一般,自然应该是知晓了,再者说,咱们也没有隐瞒身份不是,在丹青楼里留下的姓名可都是本名,一般来讲这都属于江湖幼雏才做的事情。”
林睿儿问道:“你是刻意留下的线索,好教那云家小姐知晓?”
陆风点了点头,随即伸了个懒腰,单手托住脑袋道:“不过咱们也在丹青楼已经住了好几天了,却完全没个动静。照这个样子,若近几日还是没有云家的人来传话,想来就是对咱们没甚兴趣了,也有可能他们也根本不想趟这个浑水。”
林睿儿无所谓道:“说到底找人一事还是得亲力亲为,即便云家不愿相助,咱们另想办法就是了。”
陆风苦笑道:“睿儿小姐,你话是说得轻巧,可做起来哪有这般简单。大靖这么大,咱们如果就这么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唐英凑近道:“我听说云都城最近新上任的那位折冲校尉曾是林大人的门下,不然咱们去那边碰碰运气?”
陆风摇摇头,没有同意,“已经离京赴任的官员大多都有自己的顾忌,咱们眼下行事又不能太过张扬,怎么个问法?再者那位折冲校尉与林世叔之间难得的香火情,属于文官武将两脉之间的稀罕物,咱们凭空耗去总是不美。”
林大小姐皱眉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咱们来这里是干嘛?真来喝茶打发时间不成?”
陆风此时却是看向一旁,轻轻一笑,并没有立刻回答。林大小姐刚要继续追问,就听到隔壁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悦耳女声:“喝茶乃雅事一桩,实在算不得是打发时间。对不对,陆公子?”
林睿儿转头望去,这才看到一位身穿淡雅长裙的美貌女子,笑意款款。
陆风站起身,打了个稽首,随即伸出一掌,“云小姐请坐。”
名叫云卿莲的富贵小姐随即优雅入座,玉手遮朱唇,对着陆风眯眼笑道:“陆公子果然是好耐心,换成别的年轻人,怕是早已按捺不住离开云都城了。”
陆风微微笑道:“云小姐取笑了。不过还真没想到,竟是由您亲自和咱们见面,惶恐惶恐。”
云卿莲笑意更浓,“说实话,其实今天我也只是来茶楼查账罢了,就想着顺便喝点茶水,却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都说相遇是缘,公子又在丹青楼里花了这么多钱,来者是客,我总不好再继续视而不见不是。”
陆风轻轻一笑,并没有将眼前这位云家女子的客气言语太过当真。而唐英与林睿儿则相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敢情这位云家的二当家根本就没将他们两人放在眼里,从始至终都只看着陆风讲话,对他们却连一个礼节性的笑容都欠奉。唐英本来就是礼部尚书府的一介供奉,对于大人物对于自己的无视早已习以为常,但林大小姐则多少有些不满,不过眼下正事要紧,就没有任由性子多言,只是默默坐在一旁。
云卿莲虽然身为云秉之的妹妹,但其实两人岁数相隔不小,云秉之今年已经快到五十,而她却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她成年时,云秉之就已经在商途小有成就,又对这个妹妹宠爱有加,可谓是真正含着金钥匙出生长大的好命。不光如此,这位云卿莲小姐脑袋又聪慧,打小就喜欢跟在哥哥云秉之的屁股后头到处跑,所以对于商贾一事从不陌生,耳濡目染之下也得了几分真传,对于赚钱取财一道颇为精通,如今手里的产业也不小,眼下陆风一行所处的这座生意火爆的茶楼,还有他们住宿的那座华贵非常的丹青楼,就都是她在打理。
陆风向来对于这种会赚钱且能赚钱的人很有好感,再加上她还是个女子,比起男子挣钱就要更不容易,就难免会对她高看敬佩几分。陆风笑了笑,接着开口道:“向来听闻云家小姐是爽快生意人,咱们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云卿莲却是笑着摆了摆手,“不急。你看这里来来去去这么些人,你就不怕走漏风声?”
陆风笑道:“的确是眼多嘴杂了些,只不过事情紧急,还请云小姐见谅一二。”
云卿莲点了点头,随即竟是伸手将陆风面前的茶盏取了过来,也不管三人的诧异眼光,直接喝了一口茶水,目光却时刻不离陆风,秋波暗送,眉眼妩媚。
云卿莲放下茶盏,柔声笑道:“陆公子,听说案头春那小丫头最近很是黏你?怪不得这几日也不见她来找我聊天解闷,我倒是有些吃味了。”
她突然话锋一变,凑近陆风道:“陆公子可曾娶妻?”
陆风吓了一跳,竟是有些难得的慌张,“不曾。云小姐为何有此一问?”
云卿莲伸出一根纤细食指,在刚刚喝过的陆风茶盏上浅浅一抹,暧昧笑道:“若是我说希望陆公子入赘我云家,不知道陆公子可有兴趣?”
看着脸色渐红的小陆少爷,云卿莲柔媚一笑,“在商言商。陆公子想要买取那位大将军的消息,总得付些定金不是?我虽然虚长你几岁,但我这姿容身段可都不差,再加上咱们云家财力也算尚可,想必陆公子是决计吃不了亏的,公子以为然?”
陆风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懵神,只是尚还不知道如何回应,却忽然又被那云卿莲用那青葱玉指轻轻一点嘴唇,大惊失色。
一袭青衫蓦然站起,面无表情转身离去。陆风无奈看向唐英,唐英也只好苦笑了一下,跟着站起来朝林大小姐离开的方向而去。云卿莲淡淡瞥向那青衫女子的背影,浅浅笑道:“我说呢,原来陆公子早有心仪女子了,怪不得案头春那丫头拿捏不下。”
陆风苦笑连连,也不管眼前女子口中的调侃之言,叹气道:“也罢。云小姐,戏既然已经唱完,人你也给激走了,咱们接着去哪里谈正事?”
云大小姐讶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笑着点了点头,“陆公子果然聪慧。”
云卿莲站起身,朝一旁微微颔首,立刻便有一位侍女样貌的年轻少女悄无声息出现,朝小陆少爷恭敬轻声说道:“公子请随我来。”
陆风叹了口气,也就起身跟着两人离开了茶楼。此时周遭各种视线不少,陆风多少都有些头疼,毕竟他本意并不愿如此惹人注目,但眼下木已成舟,再想避反正也是避不开了,也就干脆一条路走到黑,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过如今看来云都城的确颇为复杂,先不谈朝廷那边的暗桩眼线,怕就怕还有其它什么人偷偷躲在一旁虎视眈眈。
陆风跟着云卿莲主仆二人上了一辆华贵马车之后,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支走林大小姐真的有必要?”
云卿莲摇头道:“树大招风,林佑才毕竟是京中六部其中的一方尚书,如今她独女贸贸然亲至云都城,所为何事?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再者对咱们云家来讲,与庙堂有关的事情多少都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忌讳,所以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还请见谅。”
陆风皱眉道:“郑将军的事情到底也算一桩不小的朝廷秘事,总不可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吧?”
云卿莲却是笑道:“旁的地方我不敢说,但这里毕竟可是云都城。大靖商界之中,大到盐铁银号,小至行脚商包袱斋,全都少不得要在这里周转,情报暗信还能少得了吗?虽说郑将军一事事关重大,但世上本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该知道的人怕是也早就都知道了。”
陆风叹气道:“话说的也是。我能想到的,朝廷自然也有人能够早一步想到。”
云卿莲瞥了小陆公子一眼,语气有些不满,“公子都已经上了我这马车了,何必还要玩儿这套话的手段?大将军的行踪我的确知道一些,但还没有告知任何人,陆公子大可放心。”
陆风见被点穿心事,也就赧颜一笑,倒是教云卿莲看得有些感慨,这年轻人还真是长得俊俏可口,难怪案头春那丫头都会破天荒心动一回。
云卿莲轻轻咳嗽一声,另起话头道:“如今云家四周各处都有人盯着,就拿咱们大靖朝廷来说吧,那位新上任的折冲校尉,还有明年就要迁入云都城的浒州转运使司,天子如今的吃相可不好看。”
陆风手抵下颚,对于眼前这位云家二当家胆大包天的忤逆言语并没有太过上心,反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赵家天子这一手算得上半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其实也实属无奈之举,毕竟云家就算如今家业再大,说到底也就是个民商,而自古盐铁就是国家重器,怎么可能就这么放任不管?倒不如说,朝廷能够任由云家将盐运死死攥在手里十数年,已经算是当今靖帝胸襟宽大得惊人了,换了谁能敢放这个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朝廷真是要铁了心拿回盐运,其实也只需想些办法用些手段,大不了就直接将云家覆灭便是,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毕竟如今朝廷最近几年都不曾设置节度使,想来主要是担心藩镇的势力太盛,但还是在各个大州连接之处皆设有经略使司,虽然只领一小部分兵权,不过用以扫除贼寇和招抚一些境内的少数民族已经绰绰有余,哪怕打个剿匪的旗号在云都城驻扎个几万轻骑又是什么难事?但赵家天子估摸着还是不想凉了民心,不愿如此作态,只在京浒道经略使的手底下多加出了一位折冲校尉,看似莫名其妙,其实里头大有文章。而这位新上任的实权校尉究竟捏着多少兵马却又不得而知,而且上任以来更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反而很有嚼头。
本来陆风还猜测朝廷的这一手准备是天子打算以雷霆手段逼迫云家就范,但事实证明仍是小陆少爷思量得太过简单了。今年从紫宸殿上突然又传出要在浒州设置转运使的消息,那么如今隶属浒州的云都城理所应当就成了最佳的使司落府之处。如果陆风没有想错,那么这第一任的浒州转运使,就很有可能会落在那云家家主云秉之的头上。不管怎么说,这给一棒子再给颗糖,总算是帝王御下很常用却也很管用的一手。
云卿莲见陆风赞同自己的想法,并无一丝慌乱惧怕,笑意更浓。她于是就这么背靠车厢,一手枕着脑袋,也不再继续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陆风思绪飞转,权当养眼了。
待到陆风整理清楚脉络,马车也恰时地停了下来。陆风于是跟着云卿莲下了马车,却见此时竟是身在江边一处车水马龙的繁闹码头。云卿莲也不言语,只是自顾自带着侍女向江边走去。小陆少爷望向前方一片高挂无数粉色灯笼的巨船,心中摇摆不定,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来到一所巨大船舱停泊处,主仆两女总算是停下了脚步,此处脚下石板竟是处处可见粉白花瓣掉落在地,空气中更有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诱人清香扑鼻,惹得小陆公子一阵头皮发麻。云卿莲转过身,眉眼柔媚道:“陆公子,不知夙州的花船可有如此规模?”
陆风神情古怪,一时间也无话可说。
云卿莲微瞪双眼笑道:“哟,素闻夙州知府的公子哥从前可是位大纨绔,该不会是没进过花船吧?即便在夙州府不便太过张扬,那么在京城落脚许久,以陆公子的千金一掷,总不见得也还不曾与那么一两位花魁伶人的柔荑楚腰缠绵缱绻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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