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冷山
作者:
千道初 更新:2021-10-06 15:55 字数:11271
第十五章清冷山
深夜时分。
来安县一家不起眼木匠铺里,一名黝黑汉子用微微颤抖的右手拉出藏在床底下的一口木质箱子。这木箱子虽然已经在这床底藏了好多年,可表面却依旧光滑如新。
毕竟汉子每天都会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将这个箱子打开,翻出一件饱经风霜的银色甲胄,小心翼翼用布擦拭干净以后,摩挲一下上面的老旧伤痕。
汉子今日也是如此,轻轻叹息之后,又将甲胄重新放回箱子,塞进床底。
躺上床铺的汉子用左手轻微按住有些无力的右手,思绪万千。
遥想当年,那会儿仍是毛头小子的汉子早早离开家乡,仗着自己有些旁人不及的蛮力,就意气风发地投身军伍,赶赴边疆。
这一去就是十数载。
他打小时候起,就膂力过人,从前在军中当那游弩手绰绰有余,却偏偏爱使九石长弓,每次策马游探之时,除了腰间手弩,还有一把长弓时常插在马匹一侧,也算是营里少有的另类。
汉子入伍之初尚还是个小子,被老兵讥笑敲打过,被伍长在演武场用藤条狠抽过,也曾亲手斩下过梁国探子的头颅,也亲手掩埋过同袍的尸首。
这位曾经的游弩手小子如今记忆最深的,还是那个总对自己冷脸怒骂的伍长,在一次与梁国探子交锋的时候被一箭射下马匹,随后就被一刀劈中后背,整个右臂连同半个躯干都被削掉。自己奋不顾身前去营救,结果才刚刚下马扶起轻了许多的伍长,就迎来一顿破口大骂:“谁他妈让你下马的?不要命了?!”
好不容易将伍长拖到战场隐蔽处,伍长已经不剩多少气了,再也骂不动人的伍长只是用汉子从未见过的柔和神情对他说:“臭小子,记住了。战死不算丢人,但我郑家铁骑的威名不可辱,听到没?”
只可惜他后来带着满脸眼泪鼻涕的回答,伍长那时候就已经听不到了。
毛头小子在军中渐渐长成壮年汉子,经历过好几场大战,都侥幸没死,也就慢慢从一个新兵蛋子做上了标长,后来又当了伍长。眼看着军功越挣越多,马上就要晋升校尉,却被一支阴毒弩箭穿臂而过,再也拉不动长弓。
郑家游弩营整个营里皆是善射善马的弓弩精英,折损了右臂的汉子自觉无颜继续留在游弩营,就干脆辞退了伍长军务。临走之前,汉子听说过几天大将军会来营里巡察,本想多赖个几天,好偷偷瞧一眼那位自己仰慕了小半辈子却始终不得见的大将军,可终究最后还是没了勇气,草率离营。
郑家军是私兵,算不得大靖正规编军,所以汉子离开军伍之时,根本拿不到多少兵部的体恤银钱,更做不出向大将军伸手要钱的勾当,就什么话都没说,回到了来安家乡。
少年时只凭一身气力入伍,壮年后只带伤残之躯回家。
汉子回家以后,运气倒还不错,开了个木匠铺子,也娶了娘们儿回家。她肚子也争气,很快便有了动静。那一阵子的汉子每日喜笑颜开,整个人精神气都好了起来,本想着将一身沙场历练习来的武艺全数传授给儿子,但没承想,儿子出生那日,娘子却走了。
跟着他过了好几年潦倒生活的女子不曾抱怨一句,只是临走之前对他说,儿子只有一个,别总想着报效朝廷,以后你年纪大了,总得有人替你养老不是,答应我,你们爷俩在这来安县平安一生,好不好?
汉子哭得一塌糊涂,握住娘子手,点头答应下来。
汉子给儿子取名魏来安,就是希望他一生平平安安,反正沙场之上如何风景,老子都已经见识过了,就不必再让儿子也跟着去看一遍。
转眼间又是十多年过去,儿子已经长成小小少年,动不动就说要习武,当那演义中的大侠客,他虽然每次都拉下脸训斥,但实则心中总是留着几分欢喜,说到底,毕竟还是我的亲生儿子嘛,跟老子一个样。
汉子在床上辗转反侧,终究无法入睡。而这失眠的老毛病也已经跟了他许多年了,哪怕平日里再困乏,晚上都睡意浅淡,似乎在这头上有顶的地方就睡不好觉。有时候听到半夜马蹄声响,还会惊得一跳而起,下意识就向背后伸出手,清醒以后才发现腰间已经不曾配弩许多年。
每到这种时候,将那件他珍藏起来的银色甲胄取出来擦拭一下,才会心安。
汉子叹息一声,索性也不再躺着,披了件单薄外衣来到屋外,瞥了一眼隔壁儿子屋里黑灯瞎火一片漆黑,然后就坐在院中怔怔出神,一边还下意识用左手敲打那只如今仍会隐隐作痛的右臂。
汉子看着地上一片银白月光,又想起了那位前几日的突兀来客,扯开嘴角傻笑了几下,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老伍长,告诉你,老子见过大将军了,你这辈子都没见过吧?哈哈,以后等老子到了下边儿,可要与你好好显摆。”
————————
白袍少年再次来到木匠铺子的时候,魏木匠已经等在了铺子里头。见到陆风,魏木匠笑意深深。这个小伙子是个喜爱做木工活的,第一眼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个不谙世事的寻常富家子弟,直到看到那张少年自己设计的图纸,才由衷佩服几分。
图纸上所画的确如少年客人所讲,是个稀奇的少见玩意儿,这魏南当了十多年的木匠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新鲜的物件。
前一阵已经将图纸上的各部零件制作整齐,就差将这些细小部件拼凑起来,今日便可完工。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前往铺子后堂,着手忙碌起来。小陆少爷其实也是首次做这么复杂的东西,属于摸着石头过河,拼接之时才发现之前所制部件总是有不少些误差或遗漏,好在目前身处之地便是木匠铺,立刻在旁重新制作也不算难事,缺啥补啥。
两人一顿忙碌,不知不觉中一整日便迅速过去。从日上三竿弄到傍晚时分,难得去了趟私塾的魏来安踏着月色回到家,才愕然发现两人居然还在鼓捣,不由得扶额叹息。只不过善良少年头疼归头疼,还是不忘嘀嘀咕咕独自去买回了一些食材,在厨房整了两个小菜。
待到那物件好容易终于完工,魏木匠擦擦一脸的汗,笑道:“陆公子,你还没告诉我,这你稀罕玩意儿叫个什么名堂?”
陆风正在将物件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生怕哪里弄错些许,日后导致使用不畅,边看边回道:“嗯,其实我也没想好呢。”
小陆少爷研究完毕,终于确认手中物再无缺漏,运转正常,这才笑着对魏木匠又道:“本来我给起了个小陆扇的名字,但眼下真到了完工,又觉得这个名字太过夜郎自大了,还是改改比较好。要不,魏师傅给出个主意?”
魏木匠连连摆手道,“我就是个粗人,哪里会取名。”
小陆少爷微微一笑,“我倒是觉得魏师傅挺会取名字啊,你看你给儿子取的名儿,可不就顶呱呱?”
魏木匠挠了挠后脑勺,憨厚笑笑。
少年这时候正好两手各自端着一个菜碟踏入后堂,没好气道:“好什么好,不就是套用了咱们这小县城的现成名字?”
陆风没有接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魏木匠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少年白了傻笑的两人一眼,转身便走,只不过口中还是带着一丝不满喊道:“吃饭了。”
魏木匠笑道,“陆公子,今天好日子,可不能在推脱了,定要吃了饭再走。”
陆风笑着点点头,“那必须的。”接着便跟着魏木匠走出后堂,来到后院之中。后院的石桌上早已放好了三四个小菜,皆出于少年之手。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体贴的少年今天破天荒没有吝啬银钱,荤素皆有,色香味俱全。
两人落座之后,黝黑木匠赞赏地看了一眼懂事儿子,满脸欣慰,就差老泪纵横了。却不想小陆少爷却是皱皱眉头,“这种日子居然无酒,不美。”
陆风掏出钱袋,朝那少年丢过去道:“麻烦魏少侠,再给买两壶酒来。今天一切开销,算在本公子头上了。”
魏木匠赶紧阻道:“这怎么好意思?”
陆风却不生分,对少年直接挥挥手,还冲他眨了眨左眼。心领神会的少年作出一副麻烦神色,快步边往外走边唠叨:“还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魏来安待走出了家门,才赶紧掂量了一下钱袋,哇,真是不少了,心中美滋滋。其实之前白袍少年就没少让自己帮忙跑腿过,还说以后托他买东西,不管给多少银钱,东西买回来以后,剩下的便是打赏。本来收钱收得还有些惴惴的少年后来很快便想通了,像陆风这种不缺钱却缺心眼儿的主,才不会心疼这些小钱,也就收得心安理得。
留在院中的魏木匠其实替白袍客人有些肉疼,“陆公子,知道你不差那些,但你这回回都给他不少余钱,我这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啊。”
陆风看看魏木匠,敛起笑意,摇摇头郑重其事说道:“这是郑家军欠你的。”
不顾满脸惊讶的魏木匠,陆风站起身,往后大退一步拱手道:“晚辈陆风,郑鸿命门下首徒。”
魏木匠愣愣看着眼前这个表情郑重的年轻人,半晌哈哈大笑一声,随手擦去脸颊热泪,“大将军收得好徒弟!”
————————
等到少年一蹦一跳带着两壶不算太好的酒水回到家,见陆风正与黝黑老爹吃着小菜,谈兴正浓,将酒壶递给陆风以后,眼睛便瞥见桌上放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
少年好奇拿起来问道:“这就是你们这几天折腾出来的东西?这是个啥?”
这个模样奇异的物件,远远看着像是面手镜,却又没有镜面。反而以四片纤薄木叶取而代之,安在手柄顶端。这四片木叶不光被削得极薄,且十分圆润,略微呈瓢状,中间则以一个空心原木连接,恰好摆成一个花型,煞是奇怪。再看手柄处,有一小洞雕穿,从中探出一根小巧木片儿,恰好就在一手握住手柄时用大拇指可以按到的地方。
陆风挤眉弄眼,笑道:“你看到把手的木片没?按下去试试。”
少年不明所以,但仍是依言照做。只见四片如花木叶竟快速旋转一圈,吓了少年一跳,险些将那东西掉落在地。
陆风白了他一眼,“真是没见过世面,拿来给我。”
陆风伸手取过物件,“这得这么用。”
随着小陆少爷对着木片一下一下松紧有致地连续按压,四张木叶竟如风车一般急速旋转,速度之快,四片木叶竟已经眼花缭乱不得见,反而像是一张虚虚实实的大圆片。
魏来安在旁看得出神,陆风好笑之下,便将手中之物对向少年脸庞。少年吃了一惊,奇异道:“哇,这风好舒服。”
陆风得意洋洋,“有了此物,再就没有扇子什么事了。”
魏来安满眼放光,“这叫什么名堂?”
陆风略一思索,笑道:“来安扇。”
少年翻了个白眼。
远处木匠笑意深深。
离开木匠铺子之前,陆风转身对少年说道:“想当大侠客不是坏事,但读书也不能落下了。”
少年皱了皱眉,“怎么跟我爹一个德行了?”
陆风笑道:“你爹是为你好,我则是苦口婆心。这么跟你说吧,书念得多了,江湖也能走得远些。”
少年思索了一下,闷声开口道:“好吧,答应你便是。”随后少年问道:“你要离开来安了?”
陆风点点头,“我还有正事要办,本就在这儿呆了太久。对了,这个送你。”
陆风取出一把刚刚展示过的来安扇,塞给少年道,“这次时间有限,做得不多,给你留一个,就当离别礼物了。你还别嫌弃,这东西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少年只是默然接过,低头不语。
陆风轻轻拍了拍少年头顶,“对你爹孝顺些。他这辈子不容易。”
少年红了眼眶,远远眺望那个已经走远了的白袍客人,用力点点头,许久不转身。
————————
悬江边,一袭青色道家长袍沿水而立,全然不在意脚下不远处的汹涌激流,似乎正在观潮赏景。这位道长留着一撮齐整山羊胡,未曾戴冠,一头飘逸白发垂落双肩,颇为仙风道骨。此时江风猎猎,却似乎近不了这道人的身旁两尺,别说道袍长袖未曾摆动分毫,就连整理服帖的发丝也都温顺洒在道服之上,不动分毫。
蓦然间有感而发的道人做出了惊人举动,朝着奔腾江水一跃而下,趁着悬空片刻举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作剑,朝脚下大水轻轻一划。
大江水势立时停滞片刻,随着道人指尖所画横线显露出一处深深沟壑,只差微微些许便能见到江底礁石。不仅如此,沟壑方圆三十丈内,更是水面纹丝不动,如同冰冻。
不过下一瞬便重新一片惊涛骇浪,沟壑随之消失。在空中停滞许久却无下落迹象的道人微微皱眉,似乎有些许不满,不过很快恢复如常,身形微微下坠,脚尖轻轻一点江水,一瞬身形暴起,翩翩然返回岸边,滴水不沾。
道人开口自自语,只可惜嗓音如年老野鸭一般粗哑,破坏了难得的一身缥缈仙气:“好一个紫气东来,要不是老夫这回难得出门一趟,却要错过了机会来目睹这份剑道气运的归属。”
离悬江大水稍远处站立一位道人嫡系弟子,亦是一袭青色道袍,与岸边师尊如出一辙,双手捧着一把古色古香的长剑,脸色恭敬,分毫不动。
道人转身看向南方,转而又想到前几日远远感受到的气机奔腾,暗自喃喃:“既然没听说来那边儿藏着什么剑道巨擘,那么便是那个不见踪迹的大将军了?反正不管是谁,都算他运气好,若老夫能早些拿到这把名剑,必定要早早截断了那道气运,就算不能为我所用,至少也要将之打散大半。呵,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待老夫拿到那件至宝,未必不能靠它一雪前耻。”
随即道人转身轻轻招手,嫡系弟子三步并两步赶来,悄悄站在师父身后半步,静候师尊开口。
白发青衣的道人沙哑道:“元征,为师马上就要御剑赶往云都城,以你眼下功力怕是跟不上为师的脚程。这样吧,你就先替为师去一趟那晚所见气运凝聚处,想来那么浓郁气运不会这么快便消散殆尽,总是能够留下不少蛛丝马迹。你且看看在那小县城中是哪个不长眼的得了那份剑道气机,若那人境界尚还未入仰止,自己看着办。”
名为李元征的嫡系弟子恭敬低头道:“遵师尊命。”
道人随手一招,弟子所捧那把古剑便温顺飞来,被他握在手中。道人冷笑道:“前些日子折损了不少二传三传弟子,老夫倒要看看那藏头不藏尾的镇国大将军还有什么后手。老夫温养剑意整整三年,正好拿他来试试。”
李元征皱眉踌躇许久,仍是壮起胆子轻声道:“师尊,若真的擅自杀了那位大将军,会不会……”
道人脸色波澜不惊,只是轻轻一抬手,那嫡系弟子便一下摔倒在地,脸上红了半边。道人也不看那被他一个耳光打倒在地的弟子,冷声道:“胆子肥了,敢对老夫指手画脚了?”
弟子翻身跪倒颤声道:“元征不敢。”
白发道人一挥手,“滚。”
嫡系弟子应声而去,脸色难看至极。
————————
清冷山地处大靖西南,虽为江湖宗派,但门派中人皆以一身青色道袍示人,并尊道家真武为祖师,所以落在江湖中人眼中,算是个以修道为主练气为辅的山上名门正派,其它传言倒是甚少有人听说,只是传闻清冷山原本在北方开宗,似乎混得也不怎么样,几十年来不显山不露水,更从无听闻哪位练气士出山闯荡留名,所以这一波被传得云里雾里的练气士其实在江湖上得势不高。再者大靖北方的六全山上那些暴躁剑仙太过出名,此消彼长之下,更是让清冷山的练气士愈发显得低眉顺眼,这些年更是被遗忘得厉害,好多意气风发的年轻侠客若是刚入江湖,大多压根没听说过这个其实根基并不算差的宗派。
清冷山所在山岳其实原本并非此名,而是另外有个不算寂寂无名的好名字,只是自从这支道门宗派南迁至此,开山大典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此山改了称呼,当时还惹来了不小的猜测和骂声。只不过时日一长,再加上山上修行之人始终谨慎行事且安分守己,慢慢也就没人继续纠缠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
如今天气入夏,酷暑难耐,但清冷山可能因为名字取得好,整座山头竟是气候宜人,绿荫葱葱,惹来好些旅人在山脚附近的茶肆乘凉。
清冷山作为道家山头,对于前来观道的来往香客并不拒人千里之外,反而是大开方便之门,甚至山脚下还专门派有弟子迎接。茶肆就开在山门附近,生意不错,除去好多拎着兵器的江湖好汉,香客自然也不在少数。
茶肆中间坐了一桌到清冷山游学的儒衫学子,共计四人。一位年长的老者样貌儒雅,举手投足间书生意气极重,只是言语之中却免不了让人觉得略显迂腐。
此时儒衫老者正对其余三个年轻人敦敦教导:“我大靖虽然崇佛,却也对道家礼遇有加,传闻如今天子的授业恩师朗陵公,年轻时就曾在某座道观呆了多年,主修那王霸之道。如今朗陵公贵为文官一脉当之无愧的魁首,皇帝爱屋及乌,自然对道家高人另眼相待。”
三位学子中有一位年轻活泼的女子,好奇道:“夫子,既然要观道,咱们不是前些日子途径那人称道家正统的钟鼓山,为何绕过不进?”
身旁一位气质不俗的俊秀学子开口道:“师妹你有所不知,钟鼓山虽为大靖道家正统,却最近几次佛道辩论皆以失败收场,如今名声一落千丈。再加上钟鼓山一心传道,却无道家武功传世,对于尚武的大靖庙堂来讲,其实势力低微,尚还不如这清冷山与那赫赫有名的六全山。”
女子瞥了一眼滔滔不绝的俊秀学子,没有搭理。热脸贴了冷屁股的俊秀学子有些讪讪,却没有太过灰心丧气,只是转过头对着另一位衣衫洁净却有些黝黑的同龄学子笑道:“说起这清冷山,其实之前有个别的名字,韩兄学富五车,想必应该知晓吧?”
名叫汪春霞的俊俏女子杏目微瞪,“谢淳芳!”
被刻薄言语讥笑的贫穷少年却是摇了摇头,示意女子不必在意。自从跟随袁老夫子一路南下游学以来,旁边这位姓谢的豪门子弟就没少给过他白眼,不过性子敦厚到有些木讷的少年学子并不在乎,此番游学跟着袁老夫子请教学问,还能看到世间百态,少年已经非常知足。
可是这位出生寂寂无名的穷困少年越是与世无争,那叫做谢淳芳的豪门学子就越是看他不顺眼。想来自己家门光耀,出了名的富甲一方,却丝毫得不到隔壁妙龄女子的青睐,谢淳芳如何不恼?偏偏女子似乎还对这傻乎乎的穷光蛋另眼相待,就愈发不是滋味儿。
姓袁的老夫子毕竟年长几位学子许多,一路下来将几人作为全都看在眼里,咋能不清楚这里头的门道?只是少年知愁方能成人,就乐得他们自己折腾,从不在此事上掺和。老夫子笑着对那敦厚少年问道:“韩晋,你可知道咱们为何过钟鼓山而不进?”
叫做韩晋的学子略微有些赧颜道:“在学院曾经听闻夫子与钟鼓山的一位庙祝不对付。”
袁夫子哈哈大笑道:“你小道消息倒是灵通。只不过曾经那位小小庙祝如今已是钟鼓山堂堂监院,我才不乐意去受那个白眼。”
韩晋少年憨厚一笑,身旁少女笑意盈盈。
俊秀学子谢淳芳也没能料想居然是此等缘由,哑然无语,吃了一瘪却也无从发泄,脸色微青。
袁老夫子看了一眼谢淳芳,雨露均沾道:“不过淳芳说的也算不上错,不过我辈读书人,切记不可以势度人,钟鼓山再怎么说也是我朝道家正统,可不能小觑了。”
三人低头作揖:“是。”
四人喝过了一壶茶水,便打算山上观景。只是方还未入得山门,就从厚实台阶上飘然而下五六位青衣道人。袁老夫子皱了皱眉头,首先侧身让开道路,青衣道人一行则目不斜视,与四人擦肩而过,直奔那简陋茶肆,人人提剑,脸色更是毫无一丝悠然。
几位清冷山道人按照奇门八卦站位迅速将茶肆包围起来,手中长剑出鞘,凝重不语。茶肆中旅人们见此番场景,早就吓得四散落荒而逃,其中不乏有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粗野江湖中人,就连茶肆掌柜,都吓得顾不得那些不付钱就跑路的客人,僵在原地,连气都不敢大出一身,生怕这群动了杀心的山上练气士会将自己作为池鱼给殃及了。
袁老夫子轻轻叹气,继而眯眼仔细一瞧,方才看到人走茶凉的茶肆里头,竟还有一位一袭白衣的高挑女子稳坐桌前,头戴帷帽,虽然被数柄长剑包围其中,举杯喝茶动作中却毫无一丝一毫停滞,悠然自得。
淡然放下茶杯的白衣女子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开口道:“掌柜的,你走你的便是了。这群自诩崇尚黄老的家伙又不会对你一个名头百姓动手,怕什么。”
掌柜的不敢胡乱言语,只是脚步却慢慢挪向茶肆之外。
袁夫子身后的汪春霞即便平日里再如何性子活泼,看到此番杀气沉重的场景也难免有些惊诧动容,不自觉悄悄朝那韩晋方向移了半步,轻声喃喃道:“这是咋回事?”
袁夫子摇摇头,“非礼勿视,咱们也别凑这种江湖热闹,刀剑可不长眼。”
四人正打算偷偷离开原地,却见那高挑帷帽女子轻轻一拍桌面,身形一跃而起,轻轻松松掀翻了简陋茶肆的顶棚。眨眼之间,已经来到前来游学却遭受这无妄之灾的四人面前。
汪春霞吓了一跳,比她更加靠后的谢淳芳却更加惊慌失措,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名叫韩晋的儒衫少年往前踏出半步,脸色凝重,却没有说话。白衣女子挪了挪脖子,望向少年身后那个瘫软在地的俊秀学子,嗤笑道:“就这点米粒大的胆子,也敢罔论天下道统?钟鼓山再不济,也还没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能看不起的地步。”
语音刚落,袁老夫子却是猛地双目微睁,不带痕迹地轻轻一甩衣袖,随即作揖道:“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白衣女子站直身子,似乎是在端详这位和善儒衫老者的面容,也不管身后几个青衣道人已经匆匆结起剑阵,将她的后路尽数堵死,只是半晌后轻轻一笑,“若不是这位老先生在茶肆中曾为钟鼓山说了半句不偏不倚的公道话,方才那一剑可就没那么容易被挡开了。”
袁老夫子心中了然,虽然对眼前女子的年轻轻轻便能够驾驭剑气有些吃惊,却也并无慌乱神色,依旧笔直礼道:“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女子笑了一笑,“算了,反正我跟你们轻声轻气说了这么半晌,估计这帮没脑子的假道士早已经把你们当做我的同党了。如今你们想要安然离开清冷山,估摸着也得多费不少唇舌。既然这样,我气也就消了,就先走一步。”
袁老夫子并不言语,仍然笑意恬淡。
倒是有些黝黑的少年韩晋皱了皱眉,开口道:“姑娘这是要祸水东引?就为了师哥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高挑女子提了提背后的长剑,“有些玩笑不是可以随便乱开的。你们既然是在游学途中,就得多学学书中看不来的道理,比如祸从口出。”
汪春霞站在老夫子身后,一番话听得她早已惊心动魄。再望向老夫子的时候,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惊喜与憧憬。
女子身形一闪,高高越过四人头顶,往山上直掠而去。一众青衣练气士没想到这女子居然不退反往山上去,都多少有些讶异。不过短暂片刻以后,便不声不响往山上追逐而去,只留下一位手握长剑的年轻道人看住四人。
韩晋微微迟疑,轻声道:“夫子?”
袁夫子轻轻摇头,将那口翻涌而上的气血吞咽而下,并不显露颓态,只是微微叹息道:“到底是岁月催人老,江山代有才人出。不服气不行。”
袁夫子对那提剑的清冷山三代弟子微微作揖道:“我四人是从锦安书院出来的游学子弟,与那白衣姑娘并无瓜葛。”
弟子长剑并不归鞘,更没出声说话。
袁老夫子苦笑连连,“也罢,那咱们也跟着上山吧。既然眼下误会已深,总是免不了要解释几句,何况本来就是要上去的打算,倒也省事。”
————————
待到儒衫四人终于下山,天色已经暗了大半。袁老夫子苦笑道:“虽然误会是解释清楚了,可这么一来咱们怕是得赶紧回学院了,可惜这游学路途只到一半便要打道回府。”
汪春霞实在耐不住好奇问道:“夫子原来会武功?”
袁老夫子笑道,“年轻时候学过一些简单拳脚,可惜夫子我学武没什么天分,再者比起动手动脚更爱读书,慢慢也就拉下了,不值一提。”
一直沉默不语的韩晋开口道:“夫子,那位白衣女子是钟鼓山中人?”
儒衫老人摇了摇头叹气道,“我上哪儿知晓去,不过大约是与那钟鼓山关系匪浅,否则咱们也不能受这趟无妄之灾啊。”
汪春霞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那如今耷拉着脑袋的俊秀学子狠狠一瞥道,“都是你乱讲话。得罪了清冷山不说,还得罪了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剑侠,哼。”
谢淳芳无话可说,轻轻扭过头不言不语,心中一片戚戚然,得了,这回是彻底栽了,师妹经此一事,以后还不得对我敬而远之?
其实相当痴情的俊秀学子毫无精气神,却被一手拍了拍肩膀。抬头看去,却是那位他一直看不太起的穷苦少年。韩晋没有多说什么安慰话,只是放下手之后便重新沉默站到一旁,俊秀学子微微愣神,半晌轻叹一声,眼神中却是回复了几分神气。
袁老夫子将这些自然全都看在眼中,也破天荒有些意气风发,到底还是年轻好啊。
四人离开清冷山的时候天色已晚,四人不声不响走在山间小道上,正在发愁如何赶往附近城镇,冷不丁却见头戴帷帽的一袭白衣悄然而立,一看就是在等这四人经过。
头皮顿时有些发麻的袁老夫子虽然略微迟疑,还是抖擞精神朝白衣走去,无奈苦笑道:“姑娘还有何事指教?”
背后俊秀学子踏步上前,深深一礼,“姑娘若是迁怒在下的出言不逊,便请对在下一人出手,不管姑娘想如何教训,谢某绝不废话一句。”
袁老夫子笑着摇头道,“你要是真让这位姑娘出手,怕是一巴掌都挨不住。”
韩晋此时也侧身走出,道:“我来。”
帷帽下的女子对着两位破天荒同仇敌忾的年轻学子笑道:“方才既然已经教训过了,气就算是出完了,我之所以在这里等着,是有些话想要与你们夫子聊聊。”
女子伸出一掌,袁老夫子就点点头,跟着她来到稍稍远离三人的路边处。
被留下的几人面面相觑,汪春霞皱眉轻声道:“这位武功绝顶的女侠不会对夫子怎么样吧?”
韩晋摇头道:“她若真是要对咱们不利,这会儿我们已经横尸遍野了。”
谢淳芳开口问道:“韩兄,你早就知道袁老夫子有武功傍身?”
韩晋微微一笑,“若非如此,咱们这一路也不可能如此顺遂。”
谢淳芳犹豫片刻,“你……?”
韩晋点点头,没有否认。汪春霞在一旁看得头大,没好气道:“你们俩在那儿打什么哑谜?”
谢淳芳叹了口气,自嘲笑笑,破天荒没有搭理这位心仪女子,只是独自走远几步,沉默思索。
那边厢白衣女子伸手取下帷帽,露出一张绝美容颜,双眸明亮,英气十足。她转向姓袁的老夫子,竟是双手作揖行了个儒家礼节:“晚辈曹穆仪,见过袁山主。”
隐瞒身份许多年的袁老夫子实际上竟是天下闻名的锦安书院第一人,整个书院其实都没几个人知晓这桩秘事,年轻一辈学子都只当这位脾气极好的老人是个寻常老夫子,哪里能够料想到他会是整个大靖中教出最多文官,最多读书人的学术魁首?袁老夫子望着眼跟前这位面熟女子,半惊异半感慨,长出一口气道:“谁说曹家后继无人?”
袁夫子随即笑道:“怎么跟清冷山杠上了?”
白衣女子放下双手,微微一笑道:“一半正事一半私事。”
袁老夫子无奈道:“你呀,从小就是这个脾性,如今嫁为人妇,怎么也不安心在家相夫教子,还背着剑到处乱跑?”
白衣女子耸了耸肩,答非所问道:“清冷山最近挺热闹,可惜没能遇上那位宗主。”
老夫子点了点头,“我也是听说了那位出关的消息,就特意来看一看。”
自称曹穆仪的高挑女子问道:“学院那边怎么说?”
袁老夫子摇头道,“哪里能有什么说法。反正一帮快入土的老头子整天翻来覆去地吵,我也是嫌烦,这才带着几个年轻人出门历练历练,主要是耳根子清净。”
白衣女子展颜一笑,“袁山主还是老样子。”
袁夫子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眼前这位姓曹的女子身份复杂,与钟鼓山自然关系匪浅,但远不止如此。女子在入钟鼓山修习驭剑之前,曾是剑崖那边的宝贝嫡系弟子,再之前还是锦安学院中年纪最小,名气最显赫的女子学生,不光才气逼人,棋力也不容小觑。当时年仅七八岁的小穆子有事没事来就老喜欢来找自己手谈,落子虽毫无章法却灵气非常,搞得连早已是国手水准的袁夫子都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棘手。如今给自己改了个名字、不再姓曹的女子更是多了个皇亲国戚的骇人身份,光是他们俩在这路边聊上几句,落在有心人眼中,都是不大不小的庙堂忌讳。
袁夫子叹息道:“小穆子,这次来找我也是想问关于盐运的事情吧?不瞒你说,我这个半截身子已经埋入黄土的老头子,如今再也不能在大靖朝廷里头讲得上话了,反正讲了也没人愿意搭理。我看你还是多与你相公商量着来吧,但毕竟所谓江湖事江湖了,其实若你能叫的动你师父出山,还不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白衣女子一脸无奈,“他老人家也是我能使唤得动的?”
老夫子哈哈一笑,“这可说不准。谁不知道整个剑崖里头最受宠的就是你这丫头?不如你就撒个娇,实在不成就赖在地上趴着不起身,我看那老家伙肯定得心疼死,没准这事儿就能成了。”
曹穆仪面色忧愁道,“这就别指望了。我刚刚去山上闹了一闹,打探到了那位这次出行的目的,似乎是往云都城去了。”
老夫子点头道,“料想也是如此,不过也不必太过忧心,琼楼山那边想必早有后手。”
高挑女子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摸出来了一把雨伞,拎在手里晃晃悠悠,“嗯,我也不打算再赶去那边凑热闹了,万一阴沟里头翻了船,不值当。”
女子接着换了个话头道:“前几天有一道不小的剑道气运从东而来,似乎落在了离悬江不远的某处。”
老夫子一下瞪大眼睛,惊诧道:“紫气东来已经许多年不见了,上一次还是你出关那回吧?这次是哪位剑道巨匠,难道是踏入了武理境?”
女子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这不正打算去看看呢嘛。”
女子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塞给年老夫子道:“这是我相公托我交给你的,这回遇上其实算是半个巧合,正好。”
老夫子点点头,没有立刻查阅信件,只是淡然塞进怀中。他看着这个似乎一眨眼就从当年那个小小少女变成人妇的美貌女子,眼神温暖,嘱咐道:“出门在外,万事小心。以后没事情可以回学院看看我这个老头子,咱们接着下棋。”
白衣女子点点头,重新戴好帷帽,虽然此刻月色晴朗,仍是打开雨伞撑在头顶,犹豫一瞬道:“那封信其实夫子看不看都无所谓。”
语毕,白衣身形后撤,转过身便飞掠而去,眨眼之间便在月色中消失不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