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真人露相
作者:
千道初 更新:2021-10-06 15:55 字数:10031
第十二章真人露相
在距离小陆少爷一行栖身的破败庙宇不远的地方,有一队骑兵正在默默行军。
行军的速度虽不算很快,但胜在整齐划一,动作安静无声,每位将士都身穿黑衣黑甲,就连战马所披铁甲都是深黑一色,光从这一点来看,无论是大靖禁军,或是民兵朝军,都与这支队伍的风格相去甚远。须知大靖的制式甲胄向来以银甲为主,就算是大靖最最精锐且自成一格的郑家军,也大都是配备银甲银刀,只不过盔甲武器的样式比较独树一帜,与其它军伍有所差异。
这一支显然与众不同的异样军势不过六十余人,装备却相当精良,除了长枪长刀之外,每个兵士腰间居然还配有一把大靖制式的轻巧手弩,相当匪夷所思。若有心人见到这支风格迥异的骑兵,其实不难发现,这支骑兵的行军速度之所以不快,是因为在队伍最后还跟着许多无法驭马的受伤将士,重伤轻伤者皆有,似乎是刚刚才经过一场恶战。
只不过此处可毕竟是在大靖境内,哪里会有如此惨烈的战乱祸事?虽说朝廷偶尔会派些官兵或是禁军去剿灭一些日渐壮大的山匪响马,但以这支漆黑骑兵的装备等级来讲,未免有些太过大材小用。退一万步来讲,且说这些兵马当真就是用来剿匪的,那他们即便是在整个大靖的所有山匪营寨中都已经碾上了一圈,也应当是势如破竹,轻松愉快才对,万不至于会如此灰头土脸。
在队伍最前方领头的是一位略显清瘦的高大青年,骑着马匹淡然前行,只是面覆着一张漆黑面具,煞气逼人,身后背有一柄长得吓人的玄铁重剑。
这一次的领命出京,竟是要他们前去埋伏擒拿一位朝廷大员。本来也没料想会有太大的险阻,可待到面具青年真正见到那面无人不知的军旗,才知道这件事情远不是自己想象中那般简单。好在还有另外三支从未见过的黑甲部队一同行事,总计六百人,才堪堪截住了那只不过百余人的银甲亲卫。经过一番殊死搏斗,虽然银甲兵士最后被他们全数尽灭,但面具青年他们要抓的人,却已经早早消失无踪了。
破天荒任务失败的面具青年难免失意,眼下满心不快正无处发泄,却又刚好收到了一封新军令,让他们在回京复命之前,先绕个路,去截杀三名年轻人。
虽然这个看似简单的新任务让人有些蛊疑,所谓杀鸡焉用牛刀?不过鉴于上一次失败的前车之鉴,面具青年这次也不敢再掉以轻心。至于为何要截杀三个年轻人,面具青年则不太在意,毕竟所谓军令不可违,再说他们这一支部队,那种摆不上台面的罪恶勾当又何曾干得少了?
面覆漆黑面具的青年忽然心神一凝,立刻松开缰绳,右手握拳高高举起。整支队伍立刻一齐停步,即便不久前刚刚经过一场恶战,导致总计两百人的队伍如今只剩六十余人,每个兵士依旧仍是行事有素,毫无拖沓混乱。
青年眉头紧皱,淡然出声道:“散开戒备。”
只听得一阵抽刀出鞘的金石声响,六十余兵士立时散开,手握兵器列成一圈,将受伤兵士围在其中。面具青年也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身后那柄看着就死沉死沉的玄铁大剑,竟是一只手就拎将起来,脸色阴沉如水,如临大敌。
突然一声人语响起,不知道从何而来:“锋芒太盛,反而不锐。”
闻声却不见人,四周兵士不免焦躁。面具青年强行按下心中不安,喝道:“来着何人?”
声音笑意淡淡:“年轻人,听一句劝,赶紧回京吧。”
面具青年四处探看未果,阴沉道:“起弩。”
得令将士立刻握起手弩朝向四方,沉腰单膝点地,屏息凝神,一气呵成。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声音语调轻快,“大靖手弩之利天下驰名,但看你们既不像是禁军,更非那郑家弩营,却能手持重器,当真以为只要将全身上下涂得像乌鸦一般黑漆抹乌的,便可以瞒天过海?是不是有些太过于欲盖弥彰了?”
面具青年并不接话,依旧依靠一双耳朵搜寻来声,只是眼下所处小路偏僻,周围皆是葱郁密林,回声颇大,实在难以准确定位。
不知究竟何方神圣的声音继续笑道:“别费劲找了。再最后说一句,回京复命去吧。你们好歹也是堂堂暗部,与三个小辈为难作甚?若真仍不听劝,我就只有自己出来会会你们了。”
见任务败露,青年虽然心中一凛,但依旧不为所动,紧锁眉头出声道:“军令如山,由不得我。”
声音主人叹了口气。
一位黑甲兵士悄然来到面具青年身边,低声询问道:“少主,怎么办?”
被唤作少主的面具青年低头思索片刻,决然道,“无需理睬,继续前进。”
一众将士得令,手中紧握兵器迈开步伐,打算一边警戒一边继续向前进发。接着面具青年刚要抬脚,却愕然发觉眼前不远处的道路之上,竟是不知何时插了一把尚未出鞘的长剑。长剑略显冷清,鞘上无纹,剑柄无穗。
声音再次不紧不慢响起:“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来是我隐世太久,倒是让人都忘记了。”
随着言语声响,那柄悄然立于泥泞道路中央的长剑竟然开始微微震动,发出一阵轻微龙啸之声,面具青年皱眉仔细一看,才发觉那柄清冷无光的长剑底部微微泛光。
一众兵士此时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面相觑没了主意,只能纷纷望向那戴着面具的青年男子。
声音再度响起,却是似乎已经近在咫尺:“都说不想打打杀杀的了,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言语刚落,来人终于现出庐山真面目。只是那人的登场方式却谈不上一丁点儿的高人风范,既不是从天飘然而落,也非无端凭空突然出现,只是一脸无奈神情从一旁树林中猫身钻了出来,随后又轻轻拍去一些沾在道袍上的枯枝落叶,显得有些市侩邋遢。那人整理了一下有些破旧的道服衣襟,笑容恬淡。
面具青年紧握大剑,沉声发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道士模样的老人虽然看似邋遢惫懒,却目含精光,精神奕奕,笑道:“贫道道号玄叶。”
“六全山的玄叶真人?!”面具青年虽然木无表情,心中却难免大骇。这六全山云余观并非大靖版图之中的所谓道家正统所在,虽道门冷僻,可在江湖上名气却大,一句“六全山上真剑仙”,响彻大靖已经数十载。
尤其是这近几年,云余观中又出了好些个剑术超神的剑仙,不过这却尚还并非那六全山最让人忌惮的地方。先不论这些山上道家剑仙的武功有多高,反而是因为这些牛鼻子道士也不知道在山门上是受了什么样的教育,竟是一个比一个还要蛮不讲理,遇事只问手中剑,动辄就要指着别人鼻子问剑,煞气极重。所以这些被尊称一声道长剑仙的六全山道人,即便是长剑在背仙气飘飘,某些程度上来说依旧风评极臭。
而眼前这一位玄叶真人,听闻是早已达到了洞悉境的一等剑仙,武功深不可测,甚至还有传言说他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那传说中的武理之境,如今实力已然非常理所能揣度。只是他虽然如今已经在六全山上身兼执剑长老,负责掌管观中一切律法门规,早已淡出江湖视野多年,但他年轻时下山云游那会儿可是名气大过天,哪怕在整个云余观中,都是排的上号的一等一狠角色。比如他曾经只是想为一位寒门出身的读书人说句公道话,就敢握剑将一位三品大员从江南一路碾回京城,不光将那趾高气昂的大官吓得只能躲在自家府内连连磕头,到头来还能一身云淡风起地无事离京,在武林中一时间被传为一桩美谈。
这位传闻中脾气真不怎么样的玄叶道人淡然一笑,神色内敛道:“真人可不敢当。贫道本来闲云野鹤一只,潇洒自在惯了,原也不想掺和你们庙堂的破事。可无奈贫道也是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不是,这不,一把老骨头了还要被迫重出江湖,不瞒你说,其实贫道也心累得很啊。”
玄叶摇摇头,一脸无奈神色,“都说真人不露相,我看都是骗人的屁话。贫道就是个劳苦命,哎。”
道服老人双手负背,眯眼仔细瞧了瞧面前这位面具青年,优哉游哉道:“哟,年纪轻轻便有了开山境?你倒是有个好根骨。”
“不敢在真人面前夸口。”青年语气恭敬,但手中大剑却不放下,“不过晚辈仍是那句话,军令如山,还望前辈理解。”
玄叶真人无奈叹气,终于收起笑意,“世人皆称事不过三,眼下贫道已经劝过你两次,你也以军令为由拒绝过我两次,那再多劝一次似乎也无益处。瞧你手中大剑,似乎是横练外家的路数,怎么,想要以剑招盖剑意?这早已有前人验证是条绝路,你这小子倒是头皮挺铁,想要接着撞撞那南墙方知回头?”
玄叶真人嗤笑道,“你可别当我是在夸你,像你这般冥顽不灵的后生晚辈贫道见过不少,咱们自家道观里便有一个。那后生也是如你一般,听不进劝,贫道只好打折了他的一双臂骨,叫他在观内面壁思过十数载,这才堪堪重新悟出个仰止境来,如今他虽然暂时还拿不起筷子,但剑意却已经入木三分。”
面具青年身体微震,却仍是不言不语。
道服老人眯起双眼道:“你这开山境究竟有个几斤几两你自个儿不清楚?先不说一二两境之间天差地别,光说你这么副空架子的纸糊境界,还有几个虾兵蟹将,便当真以为能把贫道所言当成耳旁风了?贫道脚下这条路,不窄却也不算宽,你自己掂量掂量,觉着能不能走得过去?”
老人转而笑道,“你心结已紧,难道还浑然不知?就说你口中那军令二字,当真就是你的心中孽障根本?其实皆是借口而已。”
面具青年皱眉问道:“前辈究竟何意?阻我前行尚能理解,为何却还要点拨晚辈?”
道服老人微微一笑,“这年纪大了,心就容易软不是。如今见到年轻后生走上了岔路便忍不住要教上一教,只是可惜许多人都不听劝,只听剑。”
面具青年思索良久,终于重新开口道:“晚辈多谢真人,但身在将门,许多事情由不得晚辈做主。”
“呸。还将门,将门个屁!”玄叶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你说这话自个儿不脸红啊?什么叫将门?你看看你们隔壁郑家,那才叫将门!”
玄叶不屑道:“就你们那个破院子,说好听了是大靖精锐,说难听点就是个鼠洞蛇窝!”
青年面具之下的脸色逐渐有些难看,不由出声打断道:“前辈此言何意?我等行事皆为大靖,前辈连番羞辱,是看不起我大靖军士不成?!”
玄叶这才收敛起鄙夷神色,表情一变抚须而笑道,“这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不过你这后生还算不错,脾气像我年轻时候一般又臭又硬,倒是越来越对贫道胃口了。妙矣。”
面具青年不再说话,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是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位隐世已久的老剑仙究竟为何会在此处突兀现身?难道是说这个任务中间果真另有隐情?再者这位老剑仙言语之中不清不楚,一会儿一个心思,讲话颠来倒去,反叫人更加琢磨不透。
老人转而说道,“只是你这迂腐性子还是需要捶打捶打。如今真人既然都已经露了相,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况且贫道今日心情甚好,就不介意再当当那打铁匠,替你好好收拾收拾心气。”
玄叶真人来到长剑旁边,反手轻轻握住剑柄。剑气轰然而出,顿时激起尘土蔽日,压力剧增。面具青年长出一气,攥紧大剑,死死将双脚踏入脚下泥土之中,直面那惊人威压而不倒。
玄叶用另一只手抚须笑道:“大靖算是后浪不小。”
老人握剑之手微微向上发力,长剑总算脱鞘而出。龙啸之声刹那间震耳欲聋,狭窄山路一片刺眼剑光。
一时间眼不能见耳不能闻的青年不知为何却忽然听到老人朗声笑道:“若你能接得下贫道这一剑,便是放你去追又如何?”
面具青年此时已经被惊天剑意压得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撑住身子,只是身后其余将士则没有那么好的定力,早已横七竖八卧倒在地,强按双耳紧闭双目,好端端的一支劲旅如今一片狼藉之色。
老道士不再多说,浑身剑意迸发,道服无风自鼓,猎猎作响。
长剑朝天,随后轻然划下。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剑,竟是携带无与伦比的罡猛剑气,瞬间袭来,分毫不差就斩在了面具青年的那把玄铁重剑之上,势大力沉,何止千钧?剑意之猛,就如同这轻巧一剑,能破山,能断海。
青年被那剑气压得双膝跪地,却始终不敢松气,只求这滔天剑意赶紧枯竭,毕竟他这口气若是松动哪怕半点,估计身后几十余兵将都免不了被这一剑劈得尸骨无存。重压之下,青年所覆面具开始出现丝丝龟裂,身上无甲之处则早就剑痕满布,鲜血淋漓。偏偏这一剑的气息仍是连绵不绝,似乎永无尽头,青年有苦自知,可却仍然死死护住这一口气,一丝一毫都不敢松懈。
单手轻轻提着长剑的老道士露出一丝欣赏神色,随后轻笑自语道:“可惜还是太嫩咯。”
话音刚落,青年便觉力有不逮,深知继续如此这般硬撑下去也只会搞个形神俱灭,只好置死地而后生,大吼一声,将气劲猛然强行提升数倍。手中大剑奋力上扬,将老道士挥出的磅礴剑气向上空顶起,心中只求这剑能够稍稍偏离轨道而去。
随着一声金属断裂的巨响,剑气堪堪越过将士头顶轰然而过,劈在了那不远处的高耸山崖之上,只是剑气轰然入壁,待到尘土消弭,方能看见那股剑气竟是在山体之上留下了一道可怕至极的巨大剑痕。
那个被一剑打折了兵器的黑衣青年则是趴卧地上没了知觉,再也无法动弹,原本戴在脸上的那张漆黑面具与身上甲胄一起早已支离破碎散了一地。至于他身后的那些兵将,性命虽然算是勉强保住了,可还是全部吓得愣在原地,忘了起身,一看就知道失了斗心。
一等境界洞悉境,竟是恐怖如斯,即便是在沙场身经百战的凶悍士卒,眼下见到如此光景,哪里还能生出一丝一毫打斗的念头?
老道士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青年和那把断成了两截的大剑,淡然将长剑入鞘,拂袖而去。
只是临走他还不忘回头关照一句:“还不赶紧把你们小主子带回京城治伤?顺便替我捎句话给你们老主子,让他别再想着打那三人的主意,不然下一剑,我直接劈到你们金钟铁院里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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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过后,在不远的一处山崖之上,一位老道士单手牵着一个红衣女娃儿,另外一只手却不见那柄冷色长剑,反而握着上书顺天之命四字的高大幢幡,远远看向三个渐行渐远的身影,若有所思。而那三骑一行则是有说有笑朝北方远去,全然不知刚刚才侥幸躲过一劫,反而似乎甚是自在轻松。
老人笑意淡淡,自言自语道:“时隔多年下山,这次倒是有趣得紧了。且不说那小陆公子与我缘分不浅,还遇上了个反骨颇深的后生晚辈,也还算是个可造之材,至于我这次出手对那后生究竟是福是祸,就得看他自个儿能抓住几分咯。”
“爷爷,我们还能见到这个姓陆的小哥哥吗?”女娃儿吊在老道士的手臂上,左右摇晃摆动着身子问道。
老人微微一笑道:“怕是不久就能再见到了。”
“哈哈,真好。絮儿很喜欢这个小哥哥,哦对了,还有那个好看的姐姐。”女娃儿欢声笑道,好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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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皆是密林的泥泞小路不光难走,还很累人,费力许久的陆风三人总算是从小路中艰难走出,上了官道。小陆公子一身疲乏尚未恢复,连连喘气嘀咕着骑不动马了,要找马车,林大小姐自然少不了笑话几句风凉话,唐英则只好苦笑劝解,说再走半日便能走到一处名叫来安的小县,到了那里再找马车不迟。
陆风一边给有些麻木的屁股挪动挪动位置,一边对唐英说道:“唐兄,要不你还是教教我剑法吧?”
唐英笑意盈盈,似乎早有预料,笑着道:“陆兄可想好了?练剑可不比内功,是个体力活,我担心你这富家公子受不了苦头,过两天就得打那退堂鼓。”
“嘿,怎么说话呢,瞧不起人啊?”陆风双目圆瞪,有些气结。
但小陆公子随后便又嘿嘿一笑道,“你想啊,自己的屁股还得自己擦,虽说唐兄你是武功高强,但我也总不好一直都当个拖油瓶不是?万一又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你又正好不在,我总得会两手防身的功夫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唐英笑了笑,“也好。反正师父也没说过我这剑法不能外传,教你几招可以保命的剑招还是可以的。”
唐英随即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只是郑将军那边,会不会不高兴?”
陆风愣了一愣,倒是没想过这茬,不过他转念一想道:“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师父也没说过我不能学别人的功夫,学几招剑法保住自己小命,又有何不可。”
唐英笑骂道:“你倒是现学现卖。”
“再者说了,师父本来就是个气度宽大之人,才不会这么小家子气吃味儿呢。”陆风笑着,打诨说道,“反正他自己没教我功夫,还不准我学两招儿傍傍身了?”
唐英耸了耸肩,“反正你自己想清楚了就行,到时候你要是被你师父罚了,我可不帮你背黑锅。”
“好嘞,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哈。”陆风满怀开心,笑道:“等到了来安县里,我挑个最好的酒楼请你好好喝上几杯。”
唐英却是白眼一翻,“你个夙州知府家的大公子,请起客来怎的这么小气?这喝酒,几杯怎么够,最起码几壶。”
陆风啧啧道:“哎呦,口气还不小。我可告诉你,本少爷在夙州的时候还没在喝酒一事碰上过对手。事先讲好咯,你若是喝晕过去,本少爷概不负责。”
唐英刚要笑骂回去,却听前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斥:“你们俩,慢吞吞做什么呢?!能不能要点儿紧,这人还找不找了?!”
陆风闻言缩了缩脖子,苦笑着吐了吐舌头道,“得,咱就快些步子吧,省得一会儿你家小姐动了气,咱们俩怕是就别想能去喝酒逍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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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大靖祖规,帝王子嗣除太子可以入主内廷东宫之外,其他皇子必须在成年以后搬出皇宫,在京中建造好的自家府邸中居住。自然,龙子毕竟身份尊贵,若要出入宫闱则并无过多拘束,再者也少不了要定期向皇帝和母后拜访请安。
三皇子赵礼常所住府邸便位于京城西北,修建得极为富丽堂皇,倒是配得上龙子之实。只不过靖帝向来喜欢节俭,这府邸刚刚建成之初,可没少给那老三脸色看。不过三皇子生母董贵妃是一位极有才气的女子,深受靖帝喜爱,所以董家在皇家后苑之中还算颇有权势,即便这府邸少许有些花哨过头,靖帝也不会一直对那赵礼常横眉竖眼,说个几句也就罢了。
三皇子府中建有一处常礼楼,分为上下两层,作为收藏书籍之用。常礼楼中藏书甚多,各种珍稀孤本都有珍藏,上至前朝史记,下至武林秘籍,皆有涉猎。赵礼常闲来无事,便会来这座楼中读书,只可惜这位三皇子的定性只能算作一般,看起书来通常是只图看个新鲜,匆匆翻过几页便换下一本,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之嫌。
这日三皇子便又来到这常礼楼中,边走边逛,目光却只是随意在书架中晃悠,也不见他伸手取书。上到二楼以后,赵礼常停步揉了揉眉心,堆出一脸笑意,这才跨步走进一间明亮房间。房内书堆杂乱无章,地上墙角一片狼藉,却也无人整理,只有房屋正中的书案周边还算是整洁,没有被书堆淹没,而书案之上则摆有一壶精致香炉,飘出檀香阵阵,烟气袅袅。
在书案后正襟跪坐的是一位读书人样貌的中年男子,正是在当初在醉风楼上陪同三少一同作诗的王姓读书人。
那中年男子见三皇子独自进房而来,便没有立刻起身,只是淡然开口恭敬招呼道:“见过三皇子。”
三皇子赵礼常也不见有丝毫不快,只是笑着开口回礼:“先生。”
这三皇子身边智囊不少,但当得起赵礼常口中先生二字的,却只有这王姓读书人一人而已。读书人名叫王之涣,才学过人,满腹经纶,阴谋阳谋皆有研究,且造诣不浅。府中之人只听说这王之涣早年也曾参加过科举,省试时还得过个解元,只是来京城以后便被三皇子相中,请上府来作为参谋客卿,还在三皇子的示意下住进了这常人不得随意出入的常礼楼,一段时日之后,这王之涣不知为何,似乎便没了继续参加殿试的意思,只在三皇子身后为其出谋划策,极少露面。
中年男子如今坐在书案之后,案上则摊放一封密信。信中虽然只有寥寥数字,却写有足以震惊朝纲的一件大事。
三皇子来到书案前,与王之涣面对面随意落座,笑着开口道:“先生,你说大哥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王之涣缓缓摇头,“三皇子还请慎言。”
中年读书人接着说道:“不过依照太子殿下的心性,这件事情的确有些蹊跷。”
三皇子嘿嘿一笑,“何止蹊跷。这件事情若是让爹知道了,他这东宫位子还能坐得住?”
见王之涣没有接话的打算,赵礼常继续说道:“先生认为,我那大哥会如何处理此事?”
王之涣沉默片刻,开口道:“要解决这件事情,粗略来讲有两个法子。”
赵礼常好奇道:“瞒天过海?”
中年读书人摇了摇头,“那只是下策。”
赵礼常思索片刻,道:“那上策?”
王之涣笑道,“上策便是与殿下您来商谈一番,求个以小错换大错,才能勉强能够算上个弃卒保车。只不过擅动院内铁骑,惩戒怕是也小不到哪里去便是了。若在下没有料错,此刻太子殿下应当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赵礼常讶异道:“不会吧?就我大哥那个样子,此刻还能向我低头?”
王之涣不答反问:“即便是储君之身,毕竟也是个常人罢了。牵扯此等天大之事,怎得就不能低个头了?太子殿下不笨,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赵礼常有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看他就是个酸腐书生罢了。”
王之涣笑笑道,“在下不也就是个酸腐书生?”
三皇子赶紧赔笑道:“先生可不一样,若我大哥能有先生一半才学,这东宫的位子就让他坐稳也罢,我还争个什么劲。”
赵礼常接着道:“那依先生的话,我这个台阶给是不给?”
王之涣淡然回道:“毕竟是一家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经此一事,朝内局势又会有所变动,到时候殿下自然能够坐收渔翁之利。”
赵礼常皱眉道:“可我若是应了大哥,爹难道不会责罚?”
中年读书人淡然一笑,“无妨。以陛下气度,断然不会为了这件事情同时为难两个皇子。这桩事情,太子自然不会好受,但也就是到此为止,不会牵连殿下。”
赵礼常沉吟片刻,最终一拍手笑道,“也好,既然先生说了,我照做便是。想来以先生的绝世才学,定是算无遗策。”
王之涣没有理会这位三皇子的马屁话,转而问道:“关于徐中舟一事,殿下可已想好如何解释?”
赵礼常点了点头,“反正我就咬死了不知情,谁又能奈何我了?大不了,再顺势往剑崖那边推上一推,反正那个鸟地方背上的黑锅已经多了去了,不差我这一口。”
王之涣点头笑道:“殿下聪颖。”
赵礼常坐得有些疲累,便索性干脆舒展双腿,瘫在地上百无聊赖道:“只是真没想到陆风那小子命倒挺大,一个四等境界的高手死了也就死了,可院子都没能拿下他,倒是搞不清楚他的路数了。”
中年读书人只是淡然说道:“想必那少年身边亦有高手保驾护航。”
赵礼常点点头,露出些许惋惜神色说道,“也是,林佑才那老狐狸和陆巡打小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怎么可能不安排个高手护卫,再者说郑大将军也不可能就当真对这么一个大弟子不闻不问,想必自有后手。这件事倒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
三皇子转而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不过话说回来,武林高手怎么如今这么不值钱了?随便伸手一抓都能抓一大把?”
赵礼常随后站起身,拍了拍手道:“大哥差不多该到了,毕竟今日这事可大可小,我就勉强卖他一个面子,先去大堂候着。先生不必太过思虑,只管好好休息。”
中年读书人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看着三皇子转身离去,随即微微闭起双目,凝心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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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来到府邸大堂,随意落座后便开始沉吟思索,果然不多时,就有下人来报说太子殿下登门拜访。
这天下午,两人各自屏退左右,一边饮茶一边聊了许久。
待到太子殿下快步走出府门之时,夜色已经由浅变深,月色冷冽。也不知道这俩兄弟到底谈了些什么,以至于一向恬淡的太子赵义贤,走时竟破天荒脸色有些难看,冷眼拂袖而去。而那三皇子赵礼常则是双手环胸,笑意淡然站在府邸门外,看着兄长离开的身影,似乎心情甚好。
东宫太子车驾自有不少护卫随行护送,只不过路行一半,却被迫停了下来。赵义贤疑惑之余,只好掀起车帘向前望去,却见是一位手持幢幡的老迈道士拦住了去路。再看身边护卫个个神色凝重,不少人已经手持出鞘兵刃,就知道眼前的老人绝非等闲之辈,只好从车驾中钻出,对那老道士作揖说道:“前辈是何人?却不知为何挡我?”
老道士满身剑意,吓得一众兵士不敢妄动,此时却是笑眯眯道:“贫道有些话想与殿下说说,不知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太子深思一瞬,随即便点头应允,挥挥手让护卫一行原地待命。随后便跟着老人,来到路边僻静之处。
老道士笑着说道:“太子殿下倒是好胆识,若贫道是个刺客,殿下此时该如何是好?”
赵义贤苦笑道:“道长言重了,哪里有在大路中间正大光明拦人的刺客?”
老道士嘿嘿一笑,接着道,“素闻太子殿下为人实诚,今日贫道斗胆问一事,希望殿下如实相告。”
他接着道:“太子认得欧阳榛?”
太子微微一叹,道:“可是欧阳院长的嫡长子?我虽知晓此人,但却从未曾见过。”
赵义贤思索片刻,提了提心气道:“道长可是为了金钟铁院截杀陆风一事而来?”
老道士笑道:“你就别想着探贫道的口风了。料想你也已经猜到了,将他们半路请回去的正是贫道。”
赵义贤面色不改,淡然笑道:“听闻六全山的剑仙向来不太喜爱插足庙堂之事,道长身为执剑长老怎么却还掺和进来了?”
老道士忧郁叹息道:“哎,不瞒殿下,贫道年轻闯荡江湖时曾欠下一个人情,此番算是还礼。说到底还是贫道命不好,是个劳碌命。”
老道士眼皮一抬,眼中精光闪过,正色道:“这截杀之事,可是由殿下所起?”
赵义贤摇摇头,并没有多加辩解。老道士也没有继续追问,点头道:“好,既然这样,贫道就在京城多留一阵,也好查探一番。嘿,说起来这次还是劳烦太子大驾了,殿下请回吧。”
太子赵义贤思索片刻,最终还是说道,“道长如此相信我说的话?”
老道士笑道:“殿下贵为东宫储君,也没必要和一个老道士睁眼说瞎话不是?”
赵义贤叹气一声,“都说金钟铁院与东宫交往颇深,可现如今这么大一口黑锅莫名其妙砸下来,我也是有苦说不出。”
老道士眯了眯眼睛,“这件事情的确有些太过蹊跷,却不知道太子打算如何自处?”
赵义贤苦笑道:“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吧。就算爹真要将我这储君撤了,也只好是当一回吃了黄连的哑巴了。”
老道士点点头,再不继续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悠然离去。
赵义贤看着老道士渐渐远去,眉头紧皱思索一番以后,只能微微叹息一声,“到底还是春末,夜风还是有些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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