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树已有了嫩芽与花苞，泥土重新变得松软，小草纷纷冒出头来，隐约能听见溪水流淌的声音，还有零星的鸟叫声。
  何宇方寅时便醒，穿衣洗漱出门散步。
  卯时将近，何龙泉穿过桃林，找到了何宇方。
  “起得早啊。”
  “我睡不着。”
  何宇方看着不远处的那片山，平静的回答道。
  “前面那片山是碧海，漫山遍野种满了竹子，你三叔何宇明住在山顶的墨池苑。”
  何宇方转头看着何龙泉。
  “我知道你想去寒山，但我希望你再忍耐一会儿，等天亮，我亲自送你去。”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第一次了解何家的时候，是堂堂正正的。”
  “好。”何宇方想了想，郑重回答道。
  何龙泉拍了拍何宇方衣服上的脏东西，说道：“你二叔在太白道别院给了你几套衣服，换一套新的吧。”
  “不。”
  何龙泉无奈一笑，没有再说话。
  何宇方转身回屋，换了一袭青衫，一双黑色单靴。
  何龙泉一袭青衫，何宇方也是一袭青衫，样式看着普通，实则精致无比，隐约透出贵气。
  卯时过半，朝阳初生，大地一片金黄。
  何龙泉抓住何宇方的手。
  何宇方的手微微出汗。
  “准备好了？”何龙泉问道。
  何宇方没有搭话，呼吸声有些重。
  一阵空间挤压感过后，两人出现在宽阔的大街上。
  原本宽阔的街道，拥挤的有些吓人。
  前面的衣着华贵，远处的衣着朴素，沿着街道两边一直向远处，到处都挤满了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随着何宇方的出现，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谁？”
  “大少爷!”
  “是大少爷!”
  “大少爷回来了!”
  有人开始说话，后面的人迅速都传开了，一时之间人声鼎沸。
  正前方是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金丝楠匾额，上面题着端正的古纂。
  何府。
  红毡从门外一直铺到门内，一群人站在门口的石阶上方，何宇方只认识站在最前方的何宇真。
  何龙泉牵着何宇方的手，向前走去。
  何宇真面色平静的跪了下来。
  身后的人跟着跪下。
  街两边的人也都跪了下来。
  两人走到何宇真身前，然后转身。
  何龙泉环顾四周，何宇方有些紧张。
  黑压压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只有微风吹过。
  “何家长女何宇英，有子何宇方，在外离落十七年，今日归家。”
  何龙泉轻声说道。
  话音落处，轰鸣声不知从何处而起，逐渐传遍整个文川城。
  何宇方感觉有一股力量自四面八方而来，传入体内。
  这是一种驳杂却又温暖的力量，他感觉整个文川城朝自己敞开了大门。
  何宇方感觉头脑胀痛，他呼吸急促起来。
  一股力量自何龙泉手中渡了过来，何宇方顿觉轻松。
  轰鸣声渐弱，最终消失。
  一幅全面且精细的文川城平面地图在何宇方脑中浮现。
  每一条大街小巷，每一间门面店铺，每一座亭台楼阁，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何宇方沉浸其中。
  何龙泉松开何宇方的手，替他擦了擦前额的汗。
  脑海中的地图逐渐消散了。
  何宇方转头看向何龙泉。
  “都起来吧。”
  何龙泉转身说道。
  何宇真带头站了起来，身后隐隐听见啜泣声。
  “这是你二叔何宇真。”
  “二叔好。”
  “这是你三叔何宇明。”
  “三叔好。”
  “这是你四叔何宇逸。”
  “四叔好。”
  “这是你五叔……”
  “何宇良，你摘的那朵火里金莲是我亲自给你挑的。”
  何宇良走到何宇方面前，笑着说道。
  何宇方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眼泪汪汪的，心里充满了亲近感。
  “谢谢五叔。”
  何宇良笑着摇了摇头，退到后面。
  “给你安排了住处，先去看看吧。”何宇真说道。
  “我住哪？”
  “就住在沁园，跟我一起住观云楼。”
  何宇方摇了摇头。
  何宇真没有说话，等着何宇方的下文。
  “我要住寒山。”
  何宇真正要开口说话，何龙泉说道：“就按孩子说的去办。”
  何宇真没再说话，转头看了一眼何阿乙，何阿乙转身退下，自去操办。
  “带我去寒山。”何宇方抬头，看着何龙泉说道。
  “都来幽兰居，我有事情宣布。”
  何龙泉说完，笑着牵起何宇方的手，一步踏出。
  两人消失在空气中。
  站在门口的人面面相觑，街两旁的人群又开始兴奋的议论起来。
  初春的山风微凉，枫树已发新叶，松树依旧长青，绿意遍布山坡。
  何宇方看着眼前的青瓦白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四合院。
  隐约透出花香。
  何宇方迈步向前，推开院门。
  院中青砖漫地，沿着墙边种满了兰草，零星几株已经绽了白花，散发出清甜的香味。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切却又是那么熟悉。
  屋门敞开着，屋里的方桌旁昏睡着一个灰发老人。
  何宇方走进里屋，老人醒了过来。
  两人对视，何宇方不认识老人的面貌，却知道自己认识他。
  老人看着何宇方，开始失声痛哭。
  “他自你母亲未记事起便在身边服侍，你母亲失踪后，他便一人守在这里，听说今天你要回家，昨晚一夜未睡。”
  “老先生怎么称呼？”
  老人泣不成声，根本说不出话来。
  “何白水。”何龙泉轻声说道。
  何宇方走到老人面前，老人起身仔细的看着何宇方的脸，苍老的手抚摸他的脸颊。
  何宇方抱住放声痛哭的老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拍拍他的背。
  老人哭了会儿，起身擦了擦眼泪，说道：“老家主，二爷带着他们上山了。”
  “嗯，你去准备吧，摆在院子里就好。”
  老人又仔细看了何宇方两眼，躬身退出屋子。
  “你可以相信他，就像信我一样。”何龙泉跟何宇方说道。
  “嗯。”
  “还有两个女孩儿，是从你母亲当年救出的那些孤儿中挑出来的，一直养在你三叔那儿，以后就是她们服侍你了。”
  “我不要人服侍。”
  “待会儿你三叔来了，随你怎么跟他说。”
  何宇方皱了皱眉，有些不太高兴。
  “知道你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们不会待太久，只是要交代些事情。”
  何宇方起身出屋，正看见何白水挥了挥衣袖，五把靠椅自厢房飘出，稳稳地落在院中。
  “你一个人在这里住吗？”
  “回大少爷的话，自从大小姐离开后，我就一直守在这里。”
  “不觉得冷清吗？”
  “山这么大，院子总要有人看着。”
  何宇方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门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何宇真带着三兄弟进了院子。
  何宇良四处张望着，何宇逸纵身上了桂树的高枝，很是娴熟。
  何宇良带着何宇明朝何宇方走来。
  “叫老四下来。”何宇真转身跟何宇明说道。
  只听哎呦一声，何宇逸从树上栽了下来，何宇良赶紧跑到何宇真身后。
  “来了。”何龙泉看着四子，轻声说道。
  何宇真点了点头。
  “坐吧。”
  何龙泉坐在上首，正对着院门，何宇真跟何宇明坐在左手边，何宇良仍是四处打量着，何宇逸又坐在了枝头，折扇轻摇。
  “自从英儿离开后，我就再也不许你们来这里，今天看来你们确实没有来过这里，很好。”
  “老二这些年打理何家辛苦了。”
  “老三，你也不小了，抽时间寻个姑娘回来吧，让你二哥做主。”
  “你们两个！”何龙泉的声音严肃起来。
  何宇逸跟何宇良赶紧跑到何龙泉身前，站直身子，低下了头。
  “一天到晚游手好闲，良儿还知道去寒山寺那边看着火里金莲，老四你呢？能不能长点心？”
  何宇逸赶紧点头。
  “惊蛰过后你便离家，自最近的书院开始教起，每个书院教满一年，什么时候把文川城的书院教完，什么时候再回你梅川归来轩。”
  何宇逸苦着脸没有动，眼神飘忽看着何宇真。
  何宇真接过何白水的茶，慢慢的啜着。
  何龙泉冷冷的盯着他。
  何宇逸叹了口气，收起手中的折扇。
  “是，父亲。”
  何宇方忍不住笑出声来。
  何龙泉转身看了他一眼。
  何宇方觉得他眼神有些复杂。
  “我要宣布一件事情。”
  何龙泉站起身来。
  众人放下手中的茶，跪在何龙泉面前。
  何宇方想要过去跪下，被何龙泉拉住了手。
  “原本英儿在时，我曾宣布将家主之位留与她，但既然她现已不再，我将家主之位传与英儿的儿子，你们有什么异议吗？”
  四人各有动作，却很快便沉默下来。
  “真儿？”
  何宇真缓缓抬头，直起腰身与何龙泉对视，片刻之后，他又转头看了一眼何宇方。
  “没有。”何宇真认真回答道。
  何宇方被盯的有些不自在，低下了头。
  “明儿?”
  何宇明没有回答，他自己端详着何宇方，片刻之后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后，他摇了摇头。
  何宇方看着何宇明白衫的下摆随风飘荡，看着他那双嫩白纤细似女子的手，不敢抬头。
  “你们两个呢？”
  何宇逸跟何宇良都站了起来，何宇逸朝何龙泉躬身施礼，又朝何宇方深施一礼，何宇方赶紧还礼，何宇良走到何宇方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宇真与何宇明还跪在地上。
  何龙泉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叹了口气。
  何宇方上前把二叔三叔搀了起来。
  “我不会当家主的，何家应该是二叔来管。”
  何宇方跟何龙泉说道。
  院里的人都笑了。
  何龙泉看着何宇方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一切，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何宇方被爷爷盯得有些不舒服，转头便迎上了何宇真的目光。
  那是一种解脱后的目光。
  何宇明转身走到院门口，一声长叹。
  何宇逸溜到墙角想要摘一朵兰花，被何宇良拉开了。
  何白水把一杯稍烫加蜜的茉莉花茶端给何宇方。
  何宇方不知所措，喝了口茶。
  “随你。”
  过了片刻，何龙泉对何宇方说道。
  “天资过人的后辈都可以提前赐字，我也给你赐个字吧。”
  何宇方等着何龙泉的下文。
  何龙泉看着何宇方肋下的佩剑。
  “安之，可好？”
  何宇方觉得不错，没有说话。
  何宇真与何宇明下意识交换了眼神。
  “原本还要认祖归宗，但是我知道你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所以就全部省了，行吗？”
  何宇方觉得说的很对，看着何龙泉点了点头。
  “安之，给爷爷磕头。”何宇真提醒道。
  何龙泉摇了摇头，示意不用。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再待几天，然后就离开。”
  “您要去哪儿？”
  何龙泉摇了摇头。
  “何时再回来？”
  何龙泉笑着不说话。
  何宇真明白了。
  何宇明走了过来。
  “明儿，好好辅佐你二哥。”
  “是。”
  “他们两个就交给你们两了，兄弟之间要互相扶持体谅。有事吩咐他们做便是，该长大的，自然会长大。”
  “是。”何宇真回答完，看着站在院门口聊天的两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个人都有个人的活法，个人都有个人的路。莫忘初心就好。”何龙泉轻声说道。
  “你们去吧。”
  “这几日不用管我，我带着我的宝贝孙儿在家中熟悉熟悉。”
  “大姐让我养着的那两个姑娘呢？大姐跟我嘱咐过。”何宇明跟何龙泉说道。
  “我妈说什么？”何宇方赶紧问道。
  何宇明的脸色有些说不上来。
  何龙泉像是想起些什么，笑出声来。
  “你学一学吧。”
  何宇明得到允许，清了清嗓子，挺胸说道：“这两个小妞儿条挺顺，小书呆你帮我好好调教着，等老娘以后有儿子了，留给他做丫头！”
  何宇明突然换了一个极为猥琐的眼神，对着空气接着说道：“你个闷葫芦给老娘听好了，该教的都要教，懂吗？”
  何宇方瞪大了眼睛，懵了。
  何龙泉哈哈大笑起来，何宇明也笑着摇了摇头。
  何宇逸笑的从树上栽了下来，何宇良连声叫好。
  一阵笑声过后，何龙泉转身看着何宇方。
  何宇方赶紧摇了摇头。
  何宇明笑了笑，不再说话。
  何宇真再行一礼，转身离开了。
  何宇良跟何宇逸走了过来。
  何宇良把何宇方拉到身边，在耳边悄悄说道：“我跟你四叔那儿有好酒，待会儿给你搬过来。”
  何宇方的眼睛亮了起来，使劲点了点头。
  何宇良说完，抬头看了何龙泉一眼，两人胡乱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何白水换了何宇方手里的残茶，给他拿了一块糕点。
  何宇方转身看着何龙泉。
  “你还打算瞒我多久？”何宇方低声问道。
  “我要是打算瞒你，就不会让你跟白水见面。”
  何宇方讥讽的笑了起来。
  “我原以为爷爷死了，没想到原来在这里。”
  “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名和字是你给的，我的本领是你教的，我的朋友是你介绍的，我的去向也是你定的，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吗？”
  何龙泉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谁能安排别人的人生，我只是把你该得的还给你。”
  “宇字辈，你是想补偿什么吗？我妈到底怎么了！”何宇方冷冷的问道。
  何龙泉依旧摇了摇头。
  “猜测算不得数，所以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能预测吗？你的老命也不值钱，为什么不算一算。”
  “我走在一条单行道上，头上是无比耀眼的阳光，我只能眯着眼睛看到模糊的前方，却永远无法回头。”
  “生死不明的是我最疼爱的女儿，你以为我不想知道吗？得知英儿失踪之后，我去郭家杀尽三千血脉，却找不到丝毫英儿和那浪荡子的痕迹，我寻遍整个云汉大陆，去过无数凶险之地，都没有找到。”
  “那三千人……是你杀的？”
  “是我骗了那凤，我去大荒山脉找到凤凰一族，本指望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没想到还是没有丝毫进展。”何龙泉笑了起来。
  何宇方看着何龙泉凄惨的笑容，有些难过。
  “我给你的那把钥匙，还有那个盒子，都是英儿留下的东西，你自己好好保存。”
  “这把剑呢？”
  何宇方把安之剑抽了出来。
  “这是何家的传承物之一，还有一只笔，在真儿手里，可以划去何家任意一人的血脉。”
  “也包括我的吗？”
  “你的血脉比他高级，他划不掉的。”
  “你手中这把剑，与真儿手中的笔，还有你与真儿脑中的那张地图，便是我何家的三大家主传承物，这把剑在我手中是一把长剑，在英儿手里变做玉笛，到你这里又变成一把长剑，这云汉大陆还没过多久太平日子，又要变得不太平了。你二叔执笔稳固府内，你手中执剑抵御外人，你们两人要保护好我何家。”
  “其他的三个叔叔呢？”
  “何宇明是我从小带大的，他师从寒山寺书殿的周老夫子，我已经不管俗事多年，这些年都是他给真儿出谋划策，至于你四叔五叔，你五叔自小便是你母亲的跟班，脾性最是温良，你四叔……你想想他的名字吧。”
  “是……‘逸韵动海上，高情出人间’的那个逸？”
  “你看他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然还能是哪个？”
  何龙泉跟何宇方都笑了起来。
  “如果有一天，你二叔跟三叔做了让你不舒服的事，你要想清楚了再行动。”
  “切记。”何龙泉轻描淡写的嘱咐道。
  何白水收拾完凳子，从偏房走到何龙泉身边。
  “大少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老家主也没用早膳吧？”
  何龙泉看着何宇方。
  “饿了。”
  何宇方想了想，接着说道：“就下一碗醋汤面吧，加颗荷包蛋。”
  那是何宇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面食。
  何白水的背影楞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
  “有些事情，不要去说破他。”
  何宇方看着院门外的枫林，点了点头。
  一阵寒风刮过，院里落下几片枯黄的枫叶。
  又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