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人之将死
  一条宽广清澈的汉江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辉，将汉中这个美丽的城市从中间分开。当乳白色的晨雾慢慢散去，汉江两岸芳草萋萋，绿树成荫，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境。
  但你若是仔细看来，这“世外桃源”之中已经融入了越来越多的人间烟火。
  沿着汉江两岸，一群群错落有致的建筑物早已成了沿江风景的重要组成部分。白色的、灰色的、砖红色的房屋，关中风格、蜀中风格、江南风格、徽州风格、京师风格甚至西洋风格的楼堂馆所在江边争奇斗艳，使得本地和外来的文人骚客纷纷惊呼“莫非仙山琼阁乎？”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十几座拔地而起的高楼。望江楼、临江楼、阅江楼、锁江楼、会江楼……整整十二座形态各异的高楼分布在大江两岸，远远望去高大雄伟，气象万千。这是完全由私人投资建造的十二座综合娱乐性质的高楼，被称为“汉江十二楼”。
  由于制造业和商业的迅猛发展，特别是朱慈烺登基后，这里成了大明朝的战时国都，龙兴之地。这个城市吸引了成千上万南来北往的客商、官员，当然还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文人雅士。对于娱乐业的需求呈直线上升，酒楼餐馆、驿馆客栈、青楼楚馆、书场茶社，还有那数都数不清的商铺门脸，像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江边的一条条街巷两侧，与“汉江十二楼”相映成趣。
  而在这十二座高楼中，几乎囊括了所有娱乐项目。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还是每座楼顶层的京剧演出。李香君、陈圆圆、卞玉京、寇白门、董小宛这“五大名旦”，每个人都教授了一批弟子，这些弟子分布在十二座高楼之上，每天晚上演出所学的剧目。尽管价格不菲，但由于戏迷太多，还是引得人们趋之若鹜，以至于一票难求。
  这几日，“汉江十二楼”显得格外热闹。据贴出的海报介绍，十二座高楼的顶层要演出经过筛选的经典剧目和几折新戏，还有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告别舞台、幕后授课多日的李香君、陈圆圆、卞玉京、寇白门、董小宛这五位最负盛名的“名旦”将悉数登场，演出她们最拿手的剧目，以此为抗清的战争募捐。
  随着整个汉中军民奔走相告，十二座高楼沸腾起来了，灯火通明的晚上，不但顶层大厅那昂贵的位子座无虚席，就连楼外的广场上都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为的就是一睹几位明星的风采，同时也力所能及的捐上一笔钱，为驱除鞑虏出一份力。要知道这几位明星的身份可是个个都不同凡响，不但在戏曲、音乐方面的造诣已甄至大师境界，同时她们所嫁之人也都是名满天下的人物：卞玉京、陈圆圆、董小宛分别嫁了马元利、李定国、冒襄这样的抗清大将军，李香君嫁的是护国驸马林凡，自己更是尊贵的长慧公主，而寇湄寇白门索性就是当今皇上的丽妃。如果不是为了复兴大明的战争募捐，普通百姓恐怕今生今世也不可能有机会见到这几位带着尊贵光环的绝代明星。
  至于楼上，能够坐在这里看演出的自然大都是财力不俗的富商，在欣赏精彩演出的同时，穿插听到一些驱除鞑虏、振兴大明的宣传，使人热血沸腾，当场便慷慨解囊，谁也不甘人后。每座楼捐款最多的十位观众享受了由大明星亲手赠与的绢制大红花，还有皇上手书、盖有传国玉玺的荣誉证书，引得众人羡慕不已。
  演出大获成功，所获得的捐款在有关部门的监督下，登记入册送往军方后勤部门。
  不久，成都和西安也开展了类似形式的演出募捐活动，因战事所造成的财政压力得到了极大缓解。这些款项随即变成了煤炭、矿石、粮食、棉花，进而转变成了枪炮和各种军需物资，陆续运往前线。
  李双喜、钱谦益、孙传庭、郑成功等四路大军没有遇到太大的抵抗，就轻易收复了北京。大家推举钱谦益书写奏折，向汉中的皇上报告这令人激动的消息。
  安民以毕，四路大军浩浩荡荡向东北方向进发，十天之后就到了山海关下。把通往各个方向的道路全部封锁，郑成功的水师封锁了海上道路，占领了距离宁远二十里的觉华岛——这里是为宁远提供各种物资的巨大仓库。
  宁远失去了供给通道，变成了一座孤城。
  另一侧，林凡带着五千骑兵来到了松山城坐镇，祖大寿率领全体将领把林凡接入帅帐之中。
  到了松山，林凡不禁感慨不已。这座小城承载了沉重的历史，给大明朝留下了既痛苦又悲壮的记忆。
  这里本是大明“关——宁——松——锦”防守体系的重要一环。由于这条防线的存在，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都对它束手无策。努尔哈赤攻了十余年，皇太极又攻了十几年，这条防线仍然屹立在那里，这不能不说是孙承宗和袁崇焕的杰作。直到崇祯十四年“松锦大战”，洪承畴迫于朝廷压力选择了进攻战略，才招致了一场大败。从此这条钢铁防线被迫收缩，成了不完整的“关宁防线”。
  在这里，洪承畴兵败被俘，叛变后成了蹂躏大明江山的急先锋。
  也是在这里，大英雄曹变蛟在沧海横流之中彰显出英雄本色，以几千人马的弱旅绝地反击，杀得皇太极几万大军狼狈逃窜。
  汉民族从来不缺汉奸，也从来不缺英雄。
  如今形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山海关和宁远在敌人手里，我们却占领了锦州和松山。
  祖大寿详细汇报了松山的防务情况，表示说不管有多少清军来攻，都能保证松山城固若金汤。林凡对此予以表扬嘉勉，接着说道：“本驸马此次前来松山，目的是收复宁远。”
  “宁远？”祖大寿有些跟不上林凡的思路：“不知大人欲以何种方式收复宁远？”
  “很简单，等他投降。”
  “等他投降？”祖大寿暗暗腹诽：“到底是年轻人不知深浅，把打仗想得太容易了！投降？哪有那么容易？”
  但他没敢流露出来。
  一个月以后，断粮数日的宁远守将尚可喜开城投降。
  祖大寿彻底服了。
  这尚可喜也是一个历史人物。他本是辽东明军将领，因被上司挟私报复差点丧命，便于崇祯七年投靠了皇太极。林凡印象中他是随着清军入关去了，后来参加了消灭李自成的战役。不知为什么如今却出现在宁远。这历史已经让人看不懂了。
  尚可喜声泪俱下地讲述当年他被迫害几乎致死的委屈，希望林凡能够理解他选择投奔皇太极之举实属万般无奈。林凡态度十分明确，不管当初你如何冤屈，都不是叛国投敌当汉奸的理由。好在尚可喜没有参加南下战争，作恶较少，如今虽然是在粮尽援绝之下被迫投降，但毕竟是主动交出了城池和武器，皇上明察秋毫，相信会给予宽大处理，保住自己和家人性命应该不成问题。他下令将尚可喜等主要将领收押，将来由国法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尚可喜等人一听能保住全家性命，喜出望外，一再叩头谢恩。
  看到尚可喜的下场，祖大寿及其手下众将均庆幸自己及时归顺了大明。
  山海关，这个不算很大的边城，如今不但驻扎了军队，还有满清皇室和礼亲王代善幸存下来的一部分正红旗、镶红旗军队，使这个一向安静的城市忽然之间变得热闹起来了。
  只是这热闹的气氛中丝毫没有喜庆成分，人数虽然众多，却只见大家都在忙碌，很少有人说话，脸上更是见不到笑容。
  原因很简单，锦州、松山、宁远相继落入明军之手，海上也被郑成功的水师严密封锁，山海关成了一座孤城。
  大街小巷，房前屋后，人们进进出出，偶尔交头接耳，互相传递着一些小道消息，甚至连一向军纪森严的八旗官兵都在那里偷偷议论，表情凝重，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汉人百姓即使心里充满期待，此时也不敢轻易出门，生怕万一满洲人发起疯来，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倒霉的出气筒。
  所有的满洲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同时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或者排遣这种痛苦，只有互相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黯然低下头去叹气。大家都听说了，在攻打洛阳的战役中，明军的几位主帅李双喜、孙传庭、张鼐、李过同时下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命令：杀光鞑子，不要俘虏！满洲人都知道，汉人是一个性格平和的民族，甚至在他们看来很是软弱可欺，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反抗，而是只知道求饶，打仗也是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在被清军逼得走投无路之后，这支绵羊突然变成了凶狠的狼，甚至比清军还要残忍！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因为大清的军队在关内到处烧杀抢掠，杀了太多太多的汉人，所造的罪孽太大。如今人家要来报仇，报这血海深仇！
  我们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看来只能等着被困死，或者被屠杀。
  等死比死更难受。
  礼亲王代善一病不起，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庄太后带着小皇帝福临前来看望。
  代善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对身边的人说：“你们都下去吧，我跟皇上和太后有话要说。”说完就大口喘气。
  庄太后关切地安慰：“礼亲王，不要说话了，保重身体要紧。等你病好了再说也不迟。”
  代善的呼吸忽然变得顺畅了许多，他稍微坐起来一点，缓慢地说道：“老臣的身体不碍事。但老臣自知命不长久，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以后怕是没机会说了。”
  庄太后忙说：“礼亲王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的身体一向康健，寿命长着呐！好吧，你要想说什么就说吧。”
  代善似乎理了理思路，以他惯有的不紧不慢的语调说：“皇上，太后，这些年老臣接触了很多汉人，跟他们打仗，也跟他们交往，同时不知不觉的也在研究这个民族。首先，这个民族很聪明也很本分，你给他一块土地，他就老老实实地种上一辈子甚至几辈子，他能让土地里长出各种粮食、蔬菜，甚至还有许多你想不到的东西。你给他一间作坊，他就能制造出盐、糖、酒、丝绸、瓷器、铁锅等成千上万种神奇的东西，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我们满洲人虽然也能制造许多东西，但是这种创造性远远不能同汉人相比。这就是我们满洲人为什么总是到汉人地盘上抢劫的主要原因。”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汉人的另一个特点是软弱怕事，遇事总是尽量息事宁人，能不动武就不动武。两千年来，东胡人、匈奴人、戎狄人、鲜卑人、羯人、突厥人、契丹人、党项人、蒙古人，还有我们的先祖女真人，每一个时代都有游牧民族不断到汉人的地盘上烧杀抢掠，汉人的反抗总是显得不够坚决，不够凶狠。除了汉朝的卫青、霍去病，唐朝的侯君集、李靖打的那几仗之外，大都采取防守策略，宁可花费巨大的人力财力修筑长城，也不想把敌人杀光灭尽。因此在战争面前他们总是处于被动状态，这样一来汉人就不被人怕。这是他们总是被人抢劫的第二个原因。”
  “还有一点，汉人总是不团结，把大量的精力都用在内斗上。”代善苦笑着娓娓道来：“比如说大明朝，文官集团和武将世家斗，皇上和文官集团斗，文官集团之间又有阉党、东林党、浙党、楚党，互相之间也是明争暗斗，百年来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内部争斗耗尽了大明朝的力量，这才给了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流寇发展壮大的机会，也给了我们大清进犯中原的机会。否则以大明朝的强大实力，我们满洲人怎么可能杀进关内，入关以后又怎么可能一路势如破竹，几乎占领了整个大明江山？”说到这里代善的眼睛里闪过了兴奋的神采。
  但很快，这神采在他的眼里黯淡下来：“前面说到的汉人三个特点，也可以说是弱点，大家都看到了，包括老臣在内，一直以为汉人胆小怕事，软弱可欺，所以才不会放过进犯中原的任何一次机会。汉人在我们眼里就是任人宰割的绵羊。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我才明白，其实我们都错了。汉人缺少侵略性、进攻性，是因为他们的儒家文化中强调与人为善，强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民族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相反它是一支猛虎。”
  “猛虎？”庄太后和小皇帝都很是惊诧。
  “对，猛虎。”代善十分肯定地说：“只不过这支猛虎总是闭着眼睛在沉睡，甚至被你打得遍体鳞伤也不会醒来。但是，当你要取他性命之时，他便醒过来了，而一旦醒来就会显示出可怕的力量。”
  代善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们满洲的八旗军征战多年，从来没有遇到对手，这次三路大军南下更是所向无敌。眼见得大明江山唾手可得，所有人都毫不怀疑我们乃是天下无敌的王者之师，所有人都毫不怀疑我们将一统天下。可就在这个时候，大明这支猛虎醒过来了，他睁开了恐怖的眼睛。不到一年时间，我们一个败仗接着一个败仗，就好像美梦突然变成了噩梦。英亲王、洪承畴、肃亲王、豫亲王一个个无敌统帅纷纷命丧疆场，我们已经彻底失败了。这是报应！我们一开始就错了，不应该生出那么大的野心，不应该招惹这支猛虎！”
  代善苍老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眼下我们满洲人面临灭顶之灾。我们欠了大明朝的汉人几千万条性命，这笔血债人家肯定要讨还的！即使把满洲人杀光也还不起！为今之计，只能立刻停止抵抗，同大明议和，或许还能避免全族被灭的惨剧。”
  “到了这个时候，人家能答应议和吗？”庄太后愁眉不展。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老臣想过了，这大清国的国号肯定是保不住了，最好的结果是成为大明的附属国，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低头向大明称臣，这样可以保住我几百万满洲人的性命，保住这个民族的香火。当然了，关键还是看人家能不能答应。实在不行就退而求其次，关外全部划入大明的版图，成为一个有一定自制权的省。总之只要能保住满洲不被灭族，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如果大明不接受议和怎么办？”
  “应该有谈的机会。有一个人或许会帮我们。”
  “谁？”
  “林凡。他既是满洲的王子，又是大明的护国驸马。此人在大明地位极高，只有他能够说服大明皇帝接受议和。”
  “好吧，为了几百万满洲百姓，哀家亲自去见林凡。”
  代善轻轻点了点头，永远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