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清牵着骡子走上南山，骡子走到草坡上贪婪地往嘴里大口大口的卷进嫩绿的野草，清晨的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张浩清蹲在地头，眯着眼睛看着还笼罩在烟雾中的村子，心里茫然而困惑。他身后刘满多家的大豆地里，一行行整齐的大豆枝干上挂满了大豆角，还有零星的白色花朵挂在大豆枝干上，花心里藏匿着水珠，晶莹剔透。
  山脚下，中林村错落不一的房舍杂乱地分布在沟壑纵横的土地上，高耸的白杨树一簇簇围绕着村子，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张浩清看着这片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被选为村主任之后，他一直都过的不太自在，做事也没有了先前的劲头，心里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的压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现在这种感觉又一次出现，他只好拿出一根烟点上，用力吸了一口，才觉有些好转。其实，张浩清很早就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身上肩负的担子。此时的他，代表的是整个中林村，就算是吃饭睡觉也得想着那些穷困的乡亲，想着他们的冷暖饥饱。杨鸿志书记曾语重心长地跟他说过不止一次，作为一村之主，他的责任就是带领乡亲们早日过上好日子，早日达到小康水平，可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村主任实实在在的不好当，他不是没有魄力，也不是不想当好这个村主任，更不是不想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只是，中林村三面环山，交通不便，土地贫瘠，也没有能够开发利用的资源，更没有支持发展的项目，农民们靠的只是那一亩三分地，一年下来，生产的粮食只够养家糊口，根本没有多余的可以买卖的余粮，要想发家致富谈何容易啊！
  从去年开始，各家各户为了多挣点钱就养了很多牛羊，这本来是件好事。一开始他也觉得养殖是一条很好的出路，慢慢地他发现又有了新问题。中林村可供放牧的草地少之又少，山坡上的草繁殖的速度远比不上牛羊进食的速度，进入十月份草地迅速枯萎，要等到来年三四月份才能有新草长出来，这大半年时间更本没办法解决牲口的吃食，这样下去迟早会出问题，可是，他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能一个人躲在山顶或者树林间不管不问，让各家自己想办法。
  昨天他和刘三顺又被叫去镇上开会，杨书记又一次提及农民致富的问题，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已经有了眉目，很快就会有成效的。他和刘三顺心知肚明，所谓致富的项目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头绪，更别说什么成效了。
  昨晚他一夜没睡，脑子里全是杨书记殷切和期盼的眼神，今天一大早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从家里逃了出来，想着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想想，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好点子。
  从家里出来到此时，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就连自己出来干什么他都想不起来了。在他眼里，中林村此刻就安静地躺在他的脚下，一览无余，可是，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他始终未能想到什么帮村里致富的好办法。
  时间就这样无声流逝，不知不觉间已然临近中午，张浩清站起身牵着骡子的缰绳，一个楞坎一个楞坎地从南山一直走到西山，从不同的角度看着中林村的不同形态。这片古老而宁静的土地，经过岁月的无尽轮回早已用光了她年轻时的所有光华，此刻，就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满目荒凉，再也拿不出一丁点可以利用的东西。
  张浩清在西山顶上坐下，看着对面鲍家山上光秃秃的红色土坡和镶嵌在其中一片一片的庄稼地，无限感慨。太阳强烈的光芒铺洒在山岭和沟壑中，攫取植物中残存的水分，他仿佛听见了麦子成熟破裂的声响，以及树木枯萎的声音。
  远远的，张浩清看到一个蹒跚的身影沿着蜿蜒曲折的村道往山顶走来，等那人走近了他才发现是爷爷张老汉，他站起身看着张老汉一步步向他走来。
  张老汉走到他身边坐在草地上，长长地出了口气，不紧不慢的说：“浩清啊，你一个人在这儿看啥？”
  “尕爷啊，我牵牲口出来溜溜，这不马上就到农忙时节了，想让这牲口多养点膘好拉车犁地，您爬这么高做啥？”张浩清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张老汉一根问道。
  “老了，闲不住了，就喜欢到处走走看看，万一哪一天去了再想看就看不到了……”张老汉笑着接过烟，慢悠悠地回答。
  “您老都看了多少年了，还没看够呢，这个土仡佬有什么好看的？除了山还是山，除了土也就剩土了”张浩清自打有了自己的想法就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尤其是当了村主任之后，对这个贫瘠落后的地方愈加厌恶。
  “老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片土地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亲近，这辈子怕是再也割舍不了了”张老汉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深陷下去的眼睛里依然布满如孩童般欣喜若狂的神情。
  “尕爷，时代不同了，这个地方已经承载不了人们的需要，大家都想过好日子，作为村主任，我实在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带着大家过上好日子，这个村主任实在不好当啊！”张浩清眉头紧锁，一脸的忧愁和无奈。
  “娃啊，有时候我们找不到出路是因为陷在自己给自己编制的枷锁之内，跳出这个枷锁来看看，或许就能发现我们一直苦苦追寻的某些东西其实就在身边”
  艳阳高照，温和的风吹动身边的野草，玉米地里传来玉米秸杆互相碰撞而发出的簌簌的声音，有些泛黄的麦地里像浪花一样涌过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阴影和光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悄悄更换，中林村就这样经历过春夏，经历过四季，有风有雨，有花有草，有霜也有雪。
  张浩清牵着骡子，和张老汉一起，沿着西山岭头，一路走到岭尾又折返到大路上慢慢地走向村子。他心里突然有些宽慰，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才觉得脚下踩着的土地异常的坚实，她虽然承载不了人民日益膨胀的内心需求，但她可以撑起所有的生命。张浩清好像重新认识了生养自己的这片土地，心里的那种厌恶感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此刻只剩下满心的感激和敬畏。
  走到岔路口的时候，他们爷孙二人在张老汉家房后的小树林中坐下，看着阳光洒在林间斑驳的碎影轻轻在地上晃动。蜜蜂震动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忽远忽近，骡子在一片树荫下卧倒，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两个朴实的庄稼人，时不时摇动尾巴和脑袋驱赶趴在身上的蝇虫。
  “娃啊，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土地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土地不仅可以养活我们，也可以给我们带来好日子，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想想怎么利用好伸手可得的土地，我们农民的本职就是种好地，只要把地种好了想要什么都可以拥有”张老汉说着坐起身拐道朝家里走去。张浩清看着老人的背影心里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了尕爷年轻时候的模样，那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清香泥土味儿的西北汉子，他的双肩足够扛起生命里所有的苦难。
  刘城一大早起来就陪着父母去赶集，他想给父母买件合身的衣服，这是他回家后第一件特别想做的事情。从小到大，都是父母给他买衣服，现在，他有了这个能力，他就迫不及待的想去做。父母穿上衣服的那一刻，刘城看到父母眼里噙满了泪水，那是欣喜的泪水。从集市上回来，刘城放下东西就往张继承家赶去。明天他又要走了，为了心中的梦想，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留在这里。虽然，他舍不得离开，但是，他却不得不选择这样做，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懵懂天真的孩子了，他有义务让父母的生活过的更好一点，所以，他义无反顾的选择再次离开，去那个能够让自己实现梦想的地方，就算没有父母的保护，就算是单枪匹马他也无所畏惧，因为他只有走过去才能不负这一生。
  他在回到这里的时候就有个很强烈的念头，他想去看看张爷爷。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小就打心眼里尊敬和爱戴这个老人，也许是因为他和张远一起长大，和张老汉待的时间久了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和张远那种胜过亲兄弟的关系，他想替张远看看爷爷也说不定。说实话，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在自己离开前必须得去看看这个老人。
  午后的中林村惬意而舒适，没有吵杂，也没有刺耳的汽笛声，一切都好像遵循着一种潜在的规则。生活在这里的所有生灵仿佛都不约而同的达成共识，相互依靠，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