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无私相帮的是挚友
作者:
一介草木 更新:2021-10-06 03:42 字数:5180
放假前,我去了趟“天意”木器厂。
看到厂房里生意红红火火:师傅们有的开着电锯,圆木开出一个个薄厚均匀的板儿;有的拿着刨子飞快地推着,刨花打着卷儿落满一地;有的拿着斧头凿子,拼装出一张张成品;有的在用劈铲,忙着抹腻子;有的在用调好的油漆,一遍遍刷着,散发出刺鼻的味道……都在赶制蔬菜乡中学的课桌和凳子。
石头把他姐全家都接了过来:让姐夫王闹负责运输公司的事儿;让她姐石花在大伙上做饭;让大孩子刘江和两个外甥去附近农村上了小学。
我问石头:“咋不叫袁枝过来?”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俺俩的关系?眼不见,心不烦。我不想见到她。”
“既为夫妻,有了两个孩子,凑合着也得过呀?”
“宁愿嫖娼,也不想沾她。”
“你干那事时,拉灭灯,权当她是刘晓庆不就得了?!”
俺俩边说边走,来到厂房附近的一个院子里。
石头领我参观了厂接待室兼办公室,装修得气气派派,沙发、麻将桌、饭桌等一应具全。墙壁上,挂着区里几个部门领导参加开业仪式的照片。
“石头真会拉大旗作虎皮。”我暗想。
挨着厂院东边,住着石花、石头和翠姐他们三家。
翠姐见石头领我过来,笑吟吟地迎进屋里。
房子是个单间,挺大,面积三十来平米。摆放的家具,除了我送的那口箱子外,大床、衣柜、写字桌、饭桌、高低板凳、沙发等应有尽有。还有取暖用的火炉,安装着铁皮排烟筒。单独建有厨房,灶具全是新的。短短几个月时间,娘俩的生活发生很大变化,包括床上用品和衣着穿戴都讲究起来。物质和精神状况的改变,让翠姐气色有了红晕,人显得挺精神;毛毛吃胖了,白白净净的,正在看画书。
看到我和石头,翠姐“咯咯”笑着打招呼。
毛毛见到我,蹦着拍着手:“啊,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我问:“儿子,干啥呢?”
毛毛像没听见我的问话:“爸爸,我会好多好多唐诗呢?”说罢,他像羊吃楝枣子似的,“隔隔嘣嘣”、不分字音地背起来。我辨认出有王维的《想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有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有孟浩然的巜春晓》:“……夜来风雨声……”,有杜甫的《春夜喜雨》:“……润物细无声……”等。不过,我只听出其中的有些诗句。他连续背了五首,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脸憋得通红,样子可爱极了。
翠姐在旁边插话:“毛毛天天让我教他,记性特好,唐诗三百首全会背。”
我十分惊讶,夸赞:“毛毛真厉害!”
毛毛:“我要向爸爸学习,将来当状元。”
“啥叫状元呀?”我故意问。
“最厉害的人!”毛毛高声回答。
按捺不住喜悦,我亲了亲:“毛毛真乖!真聪明!”
我充满着对石头的感激之情:“谢谢你对她娘俩照顾。”
“话不能光这么说,张翠多能干呀。这一摊子,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帮了我的大忙;要是亏待她娘俩,我算个啥人呀?按理,我得感谢张翠。再说,不是你罩着,谁认识我是‘青杏毛桃’呀?不知得作多少难哩?”
坐在沙发上,我向翠姐谈了跟荷香商量的情况。
翠姐喜不自禁:”荷香真好!愿意认毛毛当儿子,让丫丫叫我娘。等把家搬过来,我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都当成亲生。”
想起荷香说出的相同话,我会心地笑笑。
我讲了荷香的担忧。听罢,翠姐道:“只要能经常见到孩子,我就心满意足,绝无非份之想。”
到了晚上,石头讲:“平时,咱俩都忙得跟响器(鼓乐)班子似的,年到头月到底了,不喊旁人,得好好喝一场。”
翠姐和毛毛也盼望团聚,我高兴地说:“对,谁都不叫,多喝几杯,聊聊闲话。”
石头要去街上饭馆报菜,我制止道:“大鱼大肉吃腻了,让张翠动手弄四个小菜:一个白萝卜砍,一个醋熘白菜,一个油炸花生米,一个炒鸡蛋。酒嘛,有啥喝啥。”
“我这还有茅台哩,咱俩奢侈一回。”
“喝宋河顺口了,还喝宋河。”我讲了一则趣闻:有关宋河酒“醉人醉猪醉麻雀”的故事。“一次,我去苦县,在县委宣传部长和通讯组干事陪同下,前往酒厂采访。一头猪躺在路中间,司机连按几下喇叭,就是不动。从车里走出来到跟前一瞧,我们发现猪吃酒糟醉了。把猪抬到路边,车才开过去。”
石头听得津津有味,我说:“有意思的事情还有呢。”他按捺不住好奇心,瞪着眼催我快讲。我“咳”了一声,说:“前段下雪时,麻雀无处觅食,吃了酒糟,在空中飞着飞着一头栽下来。究起原故,是麻雀醉了。至于人嘛,对宋河酒贪饮,喝醉更不是稀奇事儿。不过,宋河喝多不伤人,睡一觉醒来,啥事没有,打个嗝儿就是香的。”
“那也没有茅台酒好呀?!”
“再不好,也比喝溪流县小麦大曲强:烧心,浑身骨节疼。更比喝酒精強呀。”
俺俩同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往事:有一回家里漆家俱,父亲买一斤酒精,误以为是酒,被俺俩偷喝了。我头痛欲裂,心里像着了火,要多难受有多难受,逮住凉水饮了几大碗;石头在村卫生室输了两瓶葡萄糖水,才没出问题。
石头大笑起来,稍加思索道:“听你的。”
“空腹饮酒伤胃,先吃点饭再说。”我叮嘱翠姐:“擀汤面条,别忘了用油盐腌制葱花。”
翠姐利索地把饭菜一时三刻做好,端到桌上。
两碗面条倒进肚里,我正准备吃第三碗,石头夺下我的碗:“伙计,留点地方盛酒吧。”
喝酒之前,石头掏出五百块:“你先把钱装起来,别嫌少,不给你准备年货了,需要啥,自己买。”
“你能挣多少钱,出手这么阔绰,我每月才才五十三块,快顶上我十个月工资了。”
“我现在每年赚的钱,顶上一群万元户吧。”
“你钱多得偎住脖子,我也不要你分文。”
“我不能当铁公鸡一毛不拔呀。”
“甭恶心我。天下人都送礼,不许你送我一毛钱。”
看我红涨着脸,一副要恼的样子,石头陪着笑道:“老家伙不孝敬你了,算是给毛毛压岁钱了行吧?”
“这孩子,没老没少,找抽吧?”爷爷那一代,俺两家沾亲带故。按辈份,石头该叫我表叔。从小一起长大,说话很随便。
我对石头说:“小孩子,不能惯坏他,每人给两块钱就不少了。咱们小时候,每逢过年,东家跑西家窜,见了大人就跪在地上磕头,一个春节才抓块儿八毛的。九岁时,我给二奶奶拜年。跪在地上,头磕得猛了,碰了个疙瘩。二奶奶腰弯得豆芽似的,一双小脚像两根木棍,走路窄窄楞楞。草庵的脊梁上吊个竹蓝子,二奶从里面取出驴皮粗布毛巾,一层层打开,摸索半天,只给了我五分钱。那年,我挣压岁钱最多,才一块二毛五。顾家卖江米团,一毛钱仨。我想吃,娘说:小孩子不要馋嘴。她缝了个布袋,把钱装进去,拴在褂子胸前的扣鼻上,走哪带哪,开学时交了书费。”
“此一时彼一时,咱俩每人给毛毛五块钱,不能再少了。”
“好吧。”我把其余的钱交给了石头。
“毛毛,谢谢你石头哥。”
“谢谢!”毛毛大声说。
“给爸爸磕头。”翠姐说。
毛毛“扑腾”一声,扒在地上,像一只大青蛙,用两手撑起前半个身,头碰地。
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磕头时要膝盖跪头。”翠姐教毛毛姿势。
“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下跪。”毛毛隔隔巴巴说。
“给爸爸下跪,是孝敬”。翠姐解释。
“长大了,再给爸爸磕头。”我说:“甭难为孩子了。”
笑毕,石头征询我的意见:“伙计,钱你不要。我送你一箱茅台酒,总可以吧?”
“只收两瓶,一瓶过年送给恁表爷,另一瓶我留下春节喝。”我用不可改变的口气回答。
“好好,老家伙听你的。”
谈到我搬家的话题,石头道:“家具不用搬了,我给你做一套新的。”
“我结婚的家具,还新着呢,丢下可惜了。到时候,你派辆大车拉过来就中了。不够用,你再添。”
石头:“为我帮这么大忙,在农村谁借人家一头毛驴拉磨,还得送些草料哩,咋能让你白干?”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拽回一九七三年。
陈仓当大队书记不久,县化肥厂招收技术岗位的学徒工,要求高中文化程度。大队分了一个指标,我二哥是村里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生,正好符合条件。陈仓推荐我二哥进城当了国家正式职工。俺家出了个吃商品粮的,让村里人好生羡慕。过了两月,村里小学缺个民师,需要有人替补。我觉得是个机会,向父亲谈了想法。母亲从旁帮腔,要父亲求陈仓。父亲说:“二狗(二哥的乳名)才送走,咱又要求让三毛教书,咋张开口?十分的面子,只能用七分,得留三分活人。”我对父亲说:“爹,你只管找陈仓试一试,看中不中?”父亲看我执拗,厚着脸皮去了。陈仓绕着弯儿回绝,说:“二叔(父亲排行老二),您老得体谅恁孩子。粪堆家的小祥,王岗家的柱子,马奎家的铁蛋,冯林家的国喜……,都眼巴巴地瞅着呢?”他一口气抖出来了七八个。言外之意,好事不能让俺家全占,他没法答应。父亲回到家里,把陈仓的话重复一遍,我心里一下子凉下来:“这回要没‘戏’,有可能打一辈子土坷垃。”
唉,农村孩子,除了在地里干笨活,没有啥出路。大家都是日复一日地煎熬,看不到什么希望。“村小”,是文革的产物,即一个行政村办个只有一二年级各一个班的小学。当民办教师,由生产队记个整劳力工分,上边每月补贴三块钱,后来又涨到五块,仅此而已。对庄稼人来说,比种地强多了。辛辛苦苦干一天,工分就值一毛三。这不光是个特殊的身份,也是个肥差,脸面光彩着哩。这个教书的名额,就像漫漫长夜里的小小的灯火光点。当父母的,家里有上过学的孩子,像飞蛾一样往上扑。个个不顾老脸,不惜低三下四求大队干部。
我不甘放弃,下定决心要争取。父亲办不成的事儿,我一个孩子,咋能办成呢?搅尽脑汁,我从读过的书中找“办法”。大脑像跑马似地过电影,突然间,我眼前跳出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司马光小时候,同伙伴玩耍。一不小心,伙伴掉进缸里,水很深,有淹死的危险。司马光急中生智,捡了块石头,把缸砸烂,水流出来,伙伴得救了。这个故事启发了我。我把陈仓当成一个大水缸,把他娘当成一块石头,要赎救自己。
据说,陈仓是腹生子。在娘胎里时,他爹就死了。很久以前,娘怀着他从豫西洛宁老家,一路讨荒来到李家寨。为了活命,娘改嫁一姓马的光棍汉,又为陈仓生个异父同母的弟弟马崽。娘命苦,再婚丈夫一九四二年遇大旱饿死,娘也唵唵一息。当时,我奶奶也饿昏迷。我爷爷留下半碗稀粥让奶奶喝,另外半碗送到陈仓娘,救了她的命。之后,陈仓全家感念不忘。陈仓娘带着他和异姓弟弟马崽苦熬度日,把陈仓弟兄俩好不容易拉扯大。陈仓知道娘一生作了不少难,非常孝顺。凡队里进城出差办事,他每次都给娘买个热烧饼,揣在怀里带回来。娘还有一个嗜好,吸烟成瘾。娘作难时落下的。没钱买,娘在路上捡烟头,连烟灰也捂到嘴里吃下。我心里琢磨:给陈仓娘送一条烟,求他娘为我进言,也许能从死胡洞里走出来。
可买烟的钱呢?我和石头平常得闲,到沟渠上、河堤上,摘蓖麻、捡“黑白丑”、挖生地、剜蒲公英等,拿到公社药材收购站去卖。兜里有点钱,我数一数,五毛四。我找石头,说了想法。石头把兜子翻个底朝天,有四毛二。俺俩的钱加起来,九毛六。“就汤泡馍”,俺俩商议,要买烟就买好一点的。农村最时兴“白鹅”牌,一毛三分钱一盒,干脆买一毛六一盒的“前哨”烟。于是,我买了六盒。钱,只够买六盒!
早上,队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陈仓家在村中间,两间正房,坐北朝阳,灶房在东侧,门朝西,没有院墙。我像小偷似的,把烟挟在胳膊肘的衣裳里,悄悄来到陈仓家。陈仓娘骨瘦如柴,脸上刻满皱纹,稀疏的银发翻卷成“倒角”;经常挟烟的右手两指之间,如硫磺熏过;脚上穿一对尖尖的小棉鞋。身上的棉衣,打了四个大补丁。她正在灶房做饭,一手拉风箱,一手往锅膛里添柴禾。一看是我,她忙招呼:“孩子,你来了”。“嗯”。我边答应,边掏出带有“条”包装的六盒“前哨”。
陈仓娘饱经岁月的磨砺,比一般老太太有见识。看见六盒“前哨”,老人吃惊得眼瞪多大,直直地盯着我,如箭一般。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血液凝固了,世界一切都静止了。我十分难堪,双手相互搓着。“孩子,有事?”听到陈仓娘的问话,我不自然地点点头。她说:“啥事?你说。”我嗫嗫嚅嚅讲了来意。陈仓娘略有所思:“你先回去吧,我给你仓哥说说看”。
我站起身,迟迟慢慢地走了。我心里不踏实:没听到准话。走了半路,我转身折了回去。走到陈仓家灶房门口,我看到陈仓娘拆开了一盒烟,已吸完一支,正用手把烟灰送往嘴里吃。被我看到了,陈仓娘有点尴尬。然后,她不解地问:“孩子,你咋又回来了?”我说:“大娘,你可得当成个事儿,给仓哥好好地说道。”陈仓娘知道我不放心,说:“孩子,大娘会哩。你把心放肚里吧。”
过了几天,陈仓见我:“伙计,别看庄稼了,到学校教书吧……”
在我最需要钱之际,石头毫不犹豫地慷慨解囊,一分钱不留,全给了我。我非常感动,俺俩以后成了最好的朋友。
想到此,我对石头说:“咱们初中毕业那年,你辛辛苦苦积攒四毛二,帮我凑钱买六盒‘前哨’烟,向陈仓老娘送行,谋个民师职位,而你啥没得到,不也白干啦?”
“你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干啥!”
“我能有今天,就是从当村小教师起步的,那可不是小事儿,具有里程碑意义呀。”我说:“谁叫咱俩是发小,别人请我还不干哩。”
石头扭不过我:“老家伙听你的。”
当晚,俺俩喝到半夜。两瓶酒,喝了一斤半,石头走了:“你和张翠说会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