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愁云密布
作者:一介草木      更新:2021-10-06 03:42      字数:4347
  自从清楚翠姐和毛毛的情况,我心里很不安宁。
  走路、吃饭、看书,在我脑海里老是浮现她们娘俩的身影。
  翠姐因我沦落到眼前这一步,毛毛是我的亲生骨肉。解救她们于困境,我责无旁贷。
  不错,翠姐已安排到石头的木器厂,吃住花销不再成为问题。可是,毛毛的城市户口尚未解决。办理毛毛的农转非之前,我必须向荷香讲明白。而每次回家,我总是欲言又止。唯恐说出来,荷香引起怀疑和误会,招来麻烦。不说吧,迈不过去这道坎。
  我饱尝了愁的滋味。有句俗语说:“一个人,要想一天不舒坦,早起喝多酒;要想一夜不舒坦,晚上打老婆;要想一生不舒坦,有两个女人。”
  刚听到这些话时,我还在农村。家里穷成那样,歪好能找来个女人,不打光棍就是造化了。一夫两妻的生活,我想都没想过,更不会想舒坦不舒坦的问题,只是听听罢了。如今,命运的捉弄,让我摊上,真是活活折磨人!
  我劝翠姐找个人嫁了,她说心里装不下别的男人,坚持独守“闺房”。唉,我真拿她没办法。
  这样,问题就来了:我已结婚成家,有妻有女,且感情笃厚。荷香痴情单纯,容易受到伤害。她曾被同村那个叫田野的大学生抛弃过,再也经受不起伤害。我不能走离婚另娶翠姐的道路。
  上演“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故事:婚外有婚,家外有家。这,更不行。的确,现实社会生活中,在个体老板群体里,这种现像,不是稀奇事儿。但我是机关干部,又在市委大院工作,借几个胆儿给我,也不敢呀?!
  维持同荷香的婚姻关系,把毛毛接受过来,成为家庭正式一员,等于告诉世人:我跟别的女人睡过觉,并且非婚生子;等于公开承认:荷香是后妈。她咋能接受得了呀?倘若传扬出去,吐沫星子能把人淹死。虽然是改革开放年代,可传统观念还在起着主导作用,那会被人骂成是“道德败坏的小人”,被人指责为“搞婚外情”,甚至有人说是“逃避计划生育处罚”,……总之,是一盆脏水,泼在身上,臭不可闻。我纵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楚。
  很长时间,工作之余,清闲下来,我便陷入困惑和犹豫徘徊之中。它就像一道无法破解的方程式,让我寻求不到答案。
  又愁又闷,我把“秘密”暂时隐藏在内心深处,暂时扮演着“两面人”的角色。
  春节快到了,想起荷香调动工作的事情,我打算登门去找老领导王森问问情况。
  此时,新闻科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对方是王森的秘书苏成。他通知:王森要同我面谈。
  我高兴极了:老领导到底是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放下电话,我风风火火向市政府办公大楼而去。
  推门进屋,见到王森,我半开玩笑:“老领导操心了。我代表荷香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王森示意我坐在办公桌对面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吸进嘴里吐出来,缓缓地说:“先别急着感谢,出状况了。”
  “堂堂常务副市长,安排公疗医院一个普通护士有啥办不成的?”我心里说。
  “霍震山院长找过我,要求把你爱人调过去。”王森讲。
  我想:你只要点头表示同意不就成了?
  王森看了看我:“事情不是你想的恁简单。现在,通过省市领导批条子的几十个,不敢开‘口子’。马市长的意见,全部冻结。”
  我愣了:“等到啥时解冻?”
  “没有时间表。”王森回答。
  我明白了:遥遥无期,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荷香眼巴巴地盼望结束夫妻分居生活,毛毛快到了入幼儿园的年龄。如果调动办不成,都会变为泡影。
  没想到是这种情况,我生出无名的烦恼。
  将近一年了,单身生活,我过够了。孤独寂寞不说,光是吃饭就愁坏人。
  民以食为天。自从调到溪流县委,荷香每月贴补粮票,加上经常到乡镇采访,我这个大肚汉就开始吃饱了饭。进入市委大院,当了副科长,工资不算低,出差有补助,还有稿费收入,吃饭怎会出现问题呢?
  按说,吃饭确实不该算回事。关键在于:新闻科既负责上级媒体记者采访接待,又承担着本市所辖范围内的通讯报道,不是陪人家,就是人家陪我。无论在“家”(市委上班),还是下到县区,陪“客”和做“客”,餐餐少不了大鱼大肉,顿顿拼命喝酒。一般人不理解,多好的事呀,有啥不开心的呢?我细细讲讲,你就知道了。
  沙河市位于豫东地区,历史上“水旱蝗汤”,多灾多难,人们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养成了破罐子破摔的生活习惯: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明天活不活。不但自己爱喝酒,来了客人更是穷大方。尤其是驻村干部吃派饭,轮到谁家,就是跑半个村子,东拼西凑,也要做几个菜,弄二两白酒晕晕。这叫排场,有面子。至于红白喜事,就是欠十年债,也要办得阔阔气气。不然,人家说你小气,背后戮脊梁骨。谁家宴席上不喝醉几个,用架子车拉走,主家脸上挂不住,遭人议论和笑话。这在平原省是出了名的。
  穷大方孕育出的大吃大喝这种文化基因,植根于豫东人的骨子里。县乡干部绝大多数来自农村,受到的影响是深刻的。在公务招待方面,其智慧发挥到极致。上边规定:来客招待“四菜一汤”,可没规定不准喝酒,几个人四个菜,上什么汤,用什么器具。这就有空子可钻,大有文章可做。凡上级来人,不管大官小官,只要苕帚疙瘩带个帽,都是好几个陪客。那年月,搞新闻最吃香。记者也好,官方搞报道的也罢,都把你当无冕之王,高规格接待,满桌满席的美味佳肴。记账时大有文章可做:明明只有三五人就餐,一桌都不够。没有关系嘛,可以写成两桌,安排八菜和两汤,超标吗?不超呀!过去上菜用盘,现在改成托盘,汤不用碗用盆,不也很丰盛吗?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喝酒的理由名目繁多,冠冕堂皇。
  “酒桌上谈生意,筷子头出效益。”这句话就是沙河市的发明,名扬全国,招致一家权威媒体痛批:“腐败理论。”
  酒文化的丰富多彩让你找不到拒绝喝酒的理由。诸如:“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吐血;感情浅,喝不满;滴一滴,罚三杯”。你站着喝,本来表示对主人的尊重,也能找出借口:“两腿一站,喝了不算。”数字从一到十,都能找到让你喝酒的理由:一是一心一意,二是哥俩好,三是桃园三结义,四是四季发财,五是五魁首,六是六六大顺,七是七星高照,八是发发发,九是长长久久,十是满堂红。一个字数字代表一个酒,你不喝,轮番进攻。
  喝酒时,必须小鹌鹑撅尾巴:杯子高高举起,底朝上,口朝下,嘴巴张得大大的,往里面倒,一滴不能剩下。酒桌上有酒检书记,发现你杯子里流出一滴,罚三满杯。
  来一个客一桌人陪你,挨个敬酒。不把你喝倒,绝不罢休。你腿都喝软了,众陪客看没倒下,依然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中午喝罢,晚上照摆酒席;今天喝多了,明天照样两场。美其名曰:“透透”。意思是用酒解酒,就好比吃饺子喝汤,原汤化原食。
  你滴酒不进,人家还有招:掏出本子,让你写欠条,内容规定:“某人某年某月,耍赖不喝,欠酒几杯。”谁在上面签字,算你熊包。还有更羞辱人的招数:你不愿喝,得举双手认输。中国抗战八年,小日本才举手投降。
  豫东把脸面看得最重要,人穷有骨气。男子汉大丈夫甘拜下风,那是奇耻大辱。当意识到酒桌上的英雄最后都成为狗熊,有人任凭说破大天,坚决罢宴。
  沙河市有个兆风县,在全国率先成立个体经济联合社,简称“经联社”。新华社有位著名记者前往采访,接受不了这种劝酒方式,怒而拍案而起:“再劝我也不喝了,能把老子怎么样?!”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这才罢休。
  一般人抗拒,便遭来非议:“不够意思。”更难听的话是:“不识抬举。”
  大吃大喝之风禁而不止,而且愈刮愈烈,日渐兴盛。
  领导去了,招待花费更是令人惊目咋舌!若干年后社会上流传很多段子,譬如:“一支烟,一瓶油;一桌饭一头牛;屁股坐着一幢楼。”又云:“喝坏党风喝坏胃,喝得办公没经费,喝得老婆背靠背。”
  在这种氛围下,我成了大吃大喝受害最深的人。每次出差回来,几天不舒服。在县区釆访超过三天,我油腻食物亢进,肚子里疙疙瘩瘩,总要吃清汤面条或素淡饮食。
  机关大伙实行承包经营,服务意识淡化了。为了赚钱,炊事班所有饭菜都要放些肉丝肉沫,既贵且不可口。馍头小了,菜品份量不足。市委干部不缺文化人,有人气愤不过,在小黑板上写了首打油诗,“糟蹋”班长孙浩:“骂你老孙太冤枉,姓儿也比姓孙强。在人面前矮三辈,都怪你爹和你娘。”孙孬看到,鼻子都歪了,气得直跺脚。
  我好吃面条,大伙上有时一天三顿蒸馍炒菜;出差回来,我想喝稀粥,却是酸辣鸡蛋汤。饭不可囗,我只好一天三餐满大街跑着吃地摊,真是苦不堪言。有几家个体户经营物美价廉的风味小吃,看准市委家属院这块宝地。老孙怕人家抢生意,都被撵走了。
  永城有个张姓师傳,在附近供销社门口卖马糊,用大米小米磨成粉粒熬制成粥,将炒过的花生和芝麻捣碎,与煮熟的黄豆和切成细段的生芹菜调拌作配料,无需用筷子,喝过的碗像涮过一样干净。另有炸焦的酥饼,吃起来美味可口。
  一天,我去吃早餐,想起骂孙孬的那首打油诗,便禁不住想笑,“扑”地把满嘴的马糊喷出来,弄得小桌对面的那位老汉满头满身。我极为尴尬窘迫,准备挨一顿臭骂。那老汉愠而不怒,直直地坐着,纹丝不动,一言不发。我急忙陪不是,帮助擦净。
  老汉面色毫无表情,悄然离去。
  我叹到:“老汉真有涵养。”
  张师傅告诉我:此人是市委谷书记的老父亲。我愣怔半天。
  再说住。
  在电影院招待所找不到家的感觉,前段时间调来两个轻年人:冯星和彭湃。宣传部是清水衙门,便在我屋里加张床,让我们三个同宿。
  俺仨个人白天忙工作,无所谓。到了晚上,各有不同的习惯和爱好。
  冯星是名牌大学毕业新选调的高材生,在理论科当科员。每天看罢电视的新闻节目,把灯泡低低地吊在床头,身后垫上被子半躺着,抱着一大本书看到深夜。
  彭湃是宣传科干事,特别喜欢看电视,不停地调换频道,声音开得很大,室内显得吵闹。
  我在学校教书落下失眠毛病,改变作息规律,习惯溜大街,回到宿舍,端盆热水泡泡脚,十点准时熄灯休息。这下,我的生活节奏彻底打乱了。
  不仅如此,还发生过难堪的事情。
  冯星在谈对像,一日不见如三秋,狗恋蛋似的。有天晚上,他的女朋友一肚子热血来了,想亲密。一看屋里几个人,红星只好领她到外面去。冯星身材魁梧,长相成熟,而对象小巧玲珑,着装艳丽,涂眉描红。无处可去,两人便在大街隐蔽处搞“小动作”,搂搂抱抱,互相狂吻。当时,全国正在开展“严打”(从一九八三年八月开始,全国性开展为期三年的统一严厉打击强奸、盗窃、流氓等犯罪活动,简称“严打”)。两个民警巡逻发现了,以为是搞流氓,不听解释,强行把两人带到派出所,要求交待所谓“问题”。最后,我作证担保,才放人。此事传出去,成了市委大院里笑料。
  我也烦透了。
  有个星期日,我陪平原日报一位记者未能回家。隔一天,荷香坐着县医院的小车过来,送“货”上门服务。屋里住俺仨,她一看傻眼了,就像载着乘客的飞机,在上空盘旋,无法降落。没办法,我求市委招待所所长张明临时开间房,暂宿一夜。
  我急切地盼着早日搬家有个温馨的港湾,结果化为泡影。
  假若荷香调动落空,我还得苦苦等待。
  从王森办公室出来的路上,我一脸地茫然。
  回到市委新闻科,我愣愣坐着,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