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折不弯
作者:
一介草木 更新:2021-10-06 03:42 字数:4807
第二天下午,石头来找我,看到办公室没有别人,问:“你见没见到张翠?是啥情况?”
我如实相告。
“你的女人,你的孩子,我更应该管。”
“那就拜托了。”
“又说客套话不是?咱俩谁跟谁呀!”
我笑笑表达谢意。
“你征求一下张翠的意见,看啥时派个大车去搬家?”
“她没多少东西,一辆小车就够了。”
“好,我等你电话。”
次日晩饭后,我正准备去天线厂,翠姐带着毛毛来到招待所。
一进门,翠姐就说:“毛毛哭着闹着非找爸爸,我就带他过来了。”
“还是毛毛给爸爸亲。”我把他抱起来,吻吻脸蛋儿。随后,我拿出两盒饼干和新购买来的几本儿童连环画,有《寓言故事》、《唐诗三百首》、《儿歌》等送给毛毛,让翠姐教孩子学习。
毛毛高兴得手舞足蹈,吃着饼干看起画书来。
我向翠姐讲了石头让搬家的事儿。她说:“我一天都不愿呆在那破地方了。明天上午,我向厂长言一声,下午就搬家。”
俺俩聊了一会儿,电影院开场了,演出的是《小兵张嘎》。毛毛听说,嚷嚷着要去看。
翠姐和毛毛过来时,招待所张经理看到了。他捧了一捧脆生生的鲜枣送过来。
我隐瞒事实真相,介绍道:“这是我同学张翠,孩子叫毛毛,我认下当儿子啦。”
听到毛毛闹着要看电影,张经理说:“正好,我孙子小虎来了,让他俩一块进去。”
说罢,张经理带着毛毛走了。
房间只剩我和翠姐,没人打扰。
我向翠姐讲述了多年来如何苦苦等待、寻找的事情。
翠姐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掩了掩屋门,打开抽屉,我拿出那封长达二十六页的信件。
坐在床上,翠姐一页页地阅读,唯恐漏掉一行一字。
俺俩身子挨得很近。我两眼紧紧盯着她的面部,专注她的神情,见她边读边忆边思。
看到最后一页最后一行,翠姐长长发了一会儿呆,平静地嘣出一句话:“晚了,一切都晚了。”
翠姐追悔当初:“我没想到,时代发展这么快,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也没有想到。”我说。
翠姐极力控制着情绪,但感情的洪水还是冲破了理智的大坝,泪水慢慢溢出。终于,她憋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如浪潮汹涌,如惊涛拍岸……
我怕有人听到,提醒翠姐别太激动。
翠姐攥着那封信,扑到我怀里,嘤嘤啜泣很久很久。
平复下来,翠姐如泣如诉,讲述了过去的经历——
时光倒移到一九七八年。
重新考试分配,当我接到国家录取通知书时,翠姐就暗暗下决心,要永远地离开我。把“秘密”隐藏起来,她表面不露声色。
我踏上新的人生旅途。在颍河堤上那个瓜棚之夜,翠姐为了不留遗憾,主动奉献出身子,打算销声匿迹。
可她一个姑娘家,外地举目无亲,能去哪里呢?
骑上自行车,翠姐到沙河市城乡结合部转游,试图找个地方栖息,靠拾荒度日。
寻觅半天,既无桥洞,又无废弃房屋,翠姐沮丧极了:偌大个世界,竟没有她的安身之处!
傍晚时分,翠姐碰到在生产队干活收工回家的二姨。她鼓起勇气迎过去,想让二姨帮助找个地方。
二姨的孩子刘水,三年生了两个:大的三岁,小的一岁多。
见到这个准外甥媳妇,不知内情的二姨眼睛发亮。她想让翠姐在农村找个保姆。
翠姐觉得是个机会,流着眼泪讲了实情。听罢,二姨叹息不已,着实可怜和心疼。俺俩以前去过二姨家,她了解眼前的姑娘——懂事、讲究、勤快,当保姆最为合适,感到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爽快说道:“闺女,你要愿意,就来俺家吧,当我的干闺女。”
“能不能把户口迁过来?”到了二姨家,翠姐试探着询问。
二姨作不了主儿,待姨父从外边回来,当即说明原委。
姨父一直是大队书记,跟蔬菜乡管户藉的公安特派员关系不错,想了想:可以落户,恐怕不能像队里社员一样参与分红,只能“空迁”。
翠姐提出:“我在恁这儿,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二姨两囗说:“只要管办,有话直讲。”
“必须保密,不能告诉老家任何人”。
“你放一百个心。”二姨讲:“将来你出嫁,俺两口在郊区找个好人家,像亲生闺女打发。”
二姨父去公社开了准迁证。
翠姐回到家里。她平时跟李家寨大队秘书二宝多有来往,相处不错。有一回,她去溪流县城帮生产队买化肥。当时,化肥供应紧张,需要托人,怕当天回不来,得住旅社。二宝给了她两张空白介绍信,让她用时自己填。剩下一张空白信,此时派上了用场。她填写好内容,找到万人庄派出所户籍民警老侯,办了迁移手续。
太出乎意料了:翠姐会去二姨家!怪不得,我在许多地方寻不到她?
翠姐心潮起伏,思绪翻腾——
当办好迁移手续,准备离开家的那天夜里,翠姐用被子捂住头,痛哭一场。
哭罢,翠姐铺开方格稿纸,写起“决别书”,泪水叭哒叭哒往下滴。为了让我死心,她编了个弥天大谎: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夜无眠,天将亮,翠姐把信件连同简短附言,塞进隔壁她叔张老师院门的缝隙里。带上被褥衣裳等物品,翠姐乘村里人没有起床时,骑上自行车去了二姨家。
二姨腾出一间房子,翠姐安顿下来,开始了寄人篱下的保姆生涯。
幸运的是,二姨他们都是好人,相待亲如一家。
翠姐的辛勤付出,赢得二姨全家欢喜。
不久,翠姐发现自己怀孕了。好在是,除了嗜睡,她没有别的妊娠反应。
翠姐密不相告,强打精神,仍旧正常操持家务,精心照顾孩子。
过了几个月,翠姐“显怀(肚子鼓起)”,掩盖不住了。二姨问她,她没有隐瞒事实。
二姨征询意见:“这孩子是要,还是打掉?”
翠姐毫不含糊:“孩子是三毛留给的念想,一定要保住!”
二姨讲起利害关系:“你要是留下孩子,以后不好嫁人;一个单身女人,将来带着孩子过日子,会作大难哩。”
翠姐坚持:“无论多难,我也要把孩子带大;嫁人的事儿,我压根就没考虑过。”
二姨看翠姐“王八吃称铊——铁了心”,不再说啥。
二姨真好:从此,经常改善生活,补充营养,让翠姐吃好。
翠姐不金贵自己,活儿照干。
快到临产时,翠姐清楚农村习俗:女人生过孩子,未满月连门都不能串,称月子婆娘去谁家里,血气会扑宅子——霉气。她求二姨早作准备,让她找地方过“月子”。
“你是俺闺女,我和刘水他爸不迷信,甭瞎想了。”二姨说得很干脆。
翠姐不这么想:毕竟不是亲爹亲娘,今后她家里若赶巧出点啥事儿,百口莫辩,心里会亏欠一辈子。
那怎么办呢?我担起心来。
临产那天,翠姐白天肚子打阵儿坠着疼痛。坚强的翠姐,硬是咬住牙一声不吭。
到了夜里,二姨全家睡下。翠姐不顾风大天黑,拿把剪子(给孩子绞脐带用),抱个被子,去到村西头野地里一个草菴内。
刚住下,肚子拽着疼儿,下身开始见“红(血)”,翠姐清楚该生了。
此时,电闪雷鸣,狂风骤起。草庵被掀翻卷起,翠姐紧紧裹着被子,把身体卷在里面,等待暴雨来临。
咬紧牙关,翠姐坚强地挺住。她后悔没有向二姨夫妇打个招呼,万一孩子保不住?咋对起我?
“翠姐呀,已到这种时候,你还在为我着想!”我一阵激动。
二姨不放心,在翠姐离家出走一会儿,起床看情况。她发现人不见了,知道这闺女“倔犟”。外边风狂雨大,二姨赶紧喊醒姨父。猜到翠姐是去了村西边窝棚里,顾不上找手电筒带着,发疯似地跑过去,一看窝棚没有了。茫茫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们焦急着火地大声呼喊着翠姐的名字。
翠姐听到喊声,高声应答。
二姨他们跑上前去,铜钱般的雨点已经落下。倾刻之间,大雨滂沱。姨父抱起翠姐,二姨把塑料布盖在翠姐身上,飞快往家跑。
进到屋里,尚未来及换掉湿淋淋的衣裳,孩子“哇哇”大叫着,降生在翠姐裤兜里。
还好,大人孩子平安无事……
我听得目瞪口呆,惊出一身冷汗。
亲爱的翠姐,你是个女人呀!我是个结婚有孩子的人,已有体会:孕妇感情是最脆的,你没有得到我一丝一毫的温存和体贴;生孩子时,女人最大的心愿是男人能守在身边,可你连我的影子也没看到!想到这些,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
孩子出生后,二姨一天几顿端吃端喝,翠姐过意不去:人家找保姆,是让伺候的,她不能心安理得。第三天起,她就下了床,不顾劝阻,照常洗衣做饭。
出于思念,翠姐为孩子起名“毛毛”。不愿白吃白喝,她拖着虚弱的身体,继续为二姨家做家务。
毛毛十个月零七天学会走路,刚满一岁就开始“呀呀”学语。
二姨看孩子天资聪颖,乖巧懂事,欢喜非常,视同己出,逢人便说:“这是俺外孙。”
毛毛渐渐长大,到了两岁,姨父给翠姐介绍个人家。男方在村里小学是国家教师,丧偶,膝下有个女孩。翠姐听了,说:“我心里只有三毛,就是皇帝老子也不嫁。”
姨父的堂哥有个儿子叫刘能,腿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人不笨。当时,电视机信号不好,图像重影模糊。在区残联支持下,他办起天线厂,邀请翠姐当会计兼保管。翠姐想着有了孩子,不愿成为二姨家的累赘,答应下来。
自此,翠姐带着毛毛上班。
刘能需要帮手,翠姐特别能干。可办工厂说着容易办着难,生意始终不景气。残疾人办厂,各级领导都表示支持。可代替不了市场,产品销路不畅。三天两头停工停产,工人无法正常上班。
刘能别有用心,明里暗里表达“意思”:名曰保证“生活费,”实际是想“拴”住翠姐,纠缠不休。看到孩子不离左右,刘能无计可施。
翠姐带着孩子无路可走。起初,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事情挑明以后,她用毛毛当挡箭牌,挨过一日算一日。
我的心揪了起来,问翠姐:“你咋不另找个单位?或者找间房子开个裁缝店?”
翠姐苦涩地笑笑:“我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天不收地不留;手里又没钱,能干成啥事?!”
我一时语塞:“你给二姨家还有往来吗?”
“在走投无路时,人家收留了我;风狂雨暴的黑夜,老两口救了我和毛毛两条命。做人得有良心,我咋能过河拆桥、转脸无情?现在,十天半月,逢年过节,俺娘俩都去家里瞧瞧。”翠姐说。
我分配考试写的那篇作文,一九八二年在平原日报发表后,翠姐看到了,很是骄傲。她想:当了全省作文状元,国家肯定不会让我“窝”在教育上。没过多久,她遇到杏红,获悉我调到溪流县委当上通讯干事,激动不已;没过多长时间,杏红见到她告知,我和荷香领了结婚证。她认识荷香,清楚荷香家庭条件好,为我能得到幸福而庆贺。这正是她盼望的结果呀?
翠姐没有料到,我会选拔到沙河市委。那是个啥单位呀?一般人进不去。而我,一调过来,就当了主持工作的副科长,放下去就能当县官,不得了呀!听老家人讲,县官是七品,在星座。
翠姐处在矛盾之中:我已成家,她不想打扰。碰到石头,她才装着不认识;看到毛毛慢慢长大,整天嚷嚷要爸爸,她无法交待,觉得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早晚得向孩子说明真相。再说,她一个“文革”期间的初中生,毛毛单靠她教育,肯定不行。她希望有一天,我能找上门来,担负起培养孩子的任务。
前几日,我登门而至,翠姐虽然内心矛盾,还是喜大于忧。
翠姐把写给我的信和我写给她的信,要了过去,装在衣兜里:“我放着,做个纪念吧。”
翠姐的故事结束,电影院上映的《小兵张嘎》也散场了。
张经理的孙孙领着毛毛回到房间。
毛毛很兴奋,进到屋里,竖起大拇指,横直食指,当手枪:“嘣嘣,张嘎真厉害,敢打坏蛋。”
天晚了,翠姐领着毛毛要走。
毛毛说:“娘,我不走,咱跟爸爸睡呗。”
翠姐瞅瞅我,故意看我啥态度。
我思忖良久,不敢突破感情底线:怕有了第一次,便一发不可收拾。担心万一哪天荷香领着丫丫过来,逮个正着,无法收场。还怕张经理知晓,传扬出去。
毛毛还小,不懂其中的道理。我想了想指指天:“乖乖,老天爷看着呢,爸爸和娘要是住在一块儿,就会永远不让咱们见面了。”
毛毛皱了皱眉头,问:“为什么呢?”
我:“等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听我这么讲,毛毛很不情愿地被翠姐拉着走了。
下了楼,走出招待所,正准备送她们回家,有人来找我。
来者是申亮,手里掂一兜石榴,说是老家来人带的,让我尝尝鲜。
申亮忙打招呼:“嫂子和侄儿啥时来的,到哪去?”
我说了假话:“这是我同学和她的孩子。”说罢,我把石榴给了毛毛。
在街道灯光下,走了两步,毛毛转过身来,挥挥小手:“爸爸再见!”
我解释:“孩子是我干儿。”
申亮随口而言:“倒像你亲生的。”
我感叹:唉,本是骨肉亲情,相聚不能团圆,还得见人撒谎,这是啥命呀?
望着翠姐和毛毛离去,我打起“鼓”来:荷香能接受她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