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痴情不变
作者:一介草木      更新:2021-10-06 03:42      字数:3824
  送走石头,我到部里打一卯,问问没有事儿,就骑上自行车出了市委大院。
  拐到水果市场,我买一蒲包又大又红的红富士苹果,放在车子后架上,直奔翠姐所在的单位而去。
  这个厂子在火车站那条路东端北面,接近郊区,没有挂牌。一个不大的铁门,锈迹斑斑,虚掩着。我推开进去,看到偌大的院落,空无一人。靠西墙,有三间面朝东的通房,“铁将军”把门。透过风侵雨蚀的窗户,可以窥见到里面堆放的铝管和手工制成的电视机天线。
  厂房东边有个变压器配电房,不到十平方大的面积,没有窗户,只有木门,人不在,锁着。门框右上方的墙上钉一个大钉,与一棵树之间,斜扯根铁条,搭晒着女人和孩子的衣物。小孩的衣裳新而时尚。惹眼的是,有条大人的线裤,像百纳衣,用各种很不搭色的手套棉线织成;其它衣裳,看上去眼熟,已经褪色;被子破是破了些,倒挺干净。
  东边挨着院墙,是块空白,种了些粗菜:地面上,水桶大的冬瓜,皮上一层银霜般的白粉儿,大大小小好几个;莴瓜藤蔓上,开着“喇叭”花儿,金黄金黄的;老老嫩嫩的细把大肚子长长的瓜儿,掩映在巴掌大的苍老叶片下。墙头上爬满梅豆秧儿,开着成串或白或紫颜色的花儿,有的已长成扁长的角子。这些粗菜,勿须询问:一定是翠姐种的,用来吃的。它像主人一样,不惧霜打和夜寒,生机盎然。
  转了转,看了看,又等了一阵儿,不见人影,我正在犹豫:是不是改个时间再来。
  恰在此时,一个年轻女人身穿有些褪色的蓝运动服,自行车上带个男孩,走进院里。
  我一看,喜出望外:是翠姐回来了。
  我想:向来讲究的翠姐,这套衣裳穿了不知几个年头了,一定是经济拮据的原因:它无需内衣和外套,可以从深秋穿到初冬,从初春穿到初夏,一年能穿好几个月。
  翠姐远远瞧见门口停着一辆自行车,不见人。瞅了瞅,她发现东墙边有人站着,猜不出会有什么人来。
  看到是她,我不自然地走上前去。
  翠姐认出是我,很吃惊:“咋是你呀?”
  “听石头说你在这上班,我来瞧瞧。”
  我的突然出现,翠姐没有思想准备,有点慌乱。她竭力镇静镇静,略带尴尬地笑笑:“既然来了,回屋坐吧。”
  拿出钥匙,翠姐开了门。
  家里没有板凳,翠姐让我坐在床上。随之,她抽去煤火炉进风口的塞子,在锅里添了两碗水:“稍等会儿,就烧开了,你喝茶。”
  翠姐忙乎的时候,我四下扫视一番,看到房顶是水泥预制板,有几处漏过雨水的残留痕迹;墙壁没有凃抹白灰,裸露着砖缝;照明设施,仅一个吊着的普通灯泡;靠北墙东边放一张单人木床,铺一张苇席和薄薄的被褥;西头北边放一口深红色箱子,是当年我送的,里面应当是盛放的衣裳;贴着箱子,有个竖立的冰箱包装外壳,放有棉衣棉被;靠南墙,面板、做饭用的小煤火炉、竹壳暖水瓶,以及锅碗瓢勺、筷笼子、锅铲子等生活用品,排列摆放整齐。
  黄土地面,虽然非水泥砌成,也非青砖铺就,但打扫得干干净净,体现出翠姐良好的素养。
  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几十年之后,在看一部电视剧时,听到家庭贫穷的女主人说的话:“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我便想起这情景。
  停了一二十分钟,锅里水开了。翠姐拿出一只粗糙的大碗倒上,招呼道:“你喝茶(白开水)。”
  我把碗接过来放在身边床上,心里十分酸楚:这就是给了我爱的女人如今过的生活?除了自责,便是愧疚,我没有任何理由瞧不起她——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呀!
  我仔细瞧翠姐:她过去苹果似的红润脸蛋,由于缺乏营养,脸色有些苍白,嘴角上露出几个称星般的黑雀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无法再用“水灵灵”三个字来形容,妩媚和含情脉脉已成往矣。但她精神爽朗,对生活依然抱有信心和希望。
  翠姐时不时地看看我,低低地“咯咯”笑两声:“这几年,我吃苦作难,但看到你白白胖胖的,既精神又气派,感觉值了!”
  翠姐一个“值”字出口,我羞愧不已:一个堂堂男子汉,幸福竟靠心爱的女人付出牺牲来换取。
  此刻,如果有地裂缝,我真想钻进去。
  低头往下瞧时,我见到站在翠姐身边的男孩正埋头看连环画。那本画书,没有了封皮,已经残缺破烂。我站起来,走到男孩跟前,问:“小朋友,看的啥画书?”
  孩子没抬头:“小兵张嘎。”
  想到来时带的苹果,我拿出一个,洗了洗,递给男孩:“别看了,吃这个。”
  男孩眼馋地看着苹果,瞅了瞅翠姐:“娘不让要别人的东西。”
  翠姐笑笑:“想吃就吃吧。”
  男孩接过去:“娘,你先吃。”
  翠姐咬了一小口:“好,娘吃过了,又脆又甜,你吃吧。”
  男孩闻了闻,张开嘴,咬了一大口,未等细细咀嚼,便咽了下去。
  我问男孩:“告诉叔叔,叫什么名字?”
  男孩边吃边答:“我叫毛毛,***的毛。”
  这句话勾起我儿时的记忆:上小学一年级报到那天,蔡老师问我名字时,我就是这样回答的,逗得扎着两个小辨的一位小故娘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我:“***才一个毛,他三个毛。”这个小姑娘就是翠姐。
  想起荷香怀孕时,认定必然会生个男孩,曾为孩子起名“毛毛。”
  两个女人出于对我的挚爱,为孩子起了同一个名字。
  我问:“你爸爸呢?”
  男孩道:“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娘说,我啥时上了大学,爸爸就回来了。”
  我心里开始疑惑:“这孩子的爸爸难道……”
  男孩接下来讲:“娘说,爸爸可厉害了,在报上、收音机里发表好多好多文章,是个状元呢!”
  我的想法得到了进一歩证实。
  男孩爬到床上,拿出枕头旁边的一沓报纸:“爸爸写的文章,都在上面。”
  我接过来翻阅,那些报纸都有我发表过的新闻报道,且做了标记。
  “翠姐从哪里找来的这些报纸?”愣了愣,我马上明白过来:市委宣传部年年发文,要求企业不论大小,必须征订一份党报。翠姐存放的平原日报,一定是厂里的。
  瞬间,我完全清楚了:这男孩就是我和翠姐爱的结晶。
  泪水夺眶而出,我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毛毛,我不是叔叔,我就是你的爸爸!”
  毛毛仰头直直地看看我,怯生生地不言语。
  翠姐眼里噙满热泪:“毛毛,他真是爸爸,快叫!”
  毛毛迟疑片刻,轻轻喊了声:“爸爸。”
  我应答着,心中一阵激动,涌起巨大的幸福。
  翠姐平静平静心情:“你看毛毛,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走路的模样,说话的神情,哪点不像你,你看不出来?”
  我笑了:“看着面熟,不敢冒认。”我问:“几岁啦?”
  翠姐想起瓜棚之夜的风花雪月,脸上飞过一片红云,说:“咱俩就那一回,赶巧有了。俗话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毛毛五岁多了。”
  “孩子快该上幼儿园了。”我自言自语。
  “正犯愁这事儿。”翠姐说:“郊区农村没有幼儿园。我最担心的是,毛毛上小学咋办。城边的学校差得很,怕耽误孩子前程。”
  “前年,我有一篇作品获了全国好新闻二等奖。还有两篇,被评为全省好新闻一等奖。按规定,市级以上有一篇作品获奖,配偶和子女就可以农转非。年前年后,荷香调动工作时,我把毛毛的户口问题解决了,让他上市直幼儿园,将来去市直小学读书,不能让孩子输在人生起跑线上。”我答。
  听我这么说,翠姐除去一块心病。
  聊了一会儿,我问翠姐厂里不赶星期天,咋没人上班。她讲,电视天线卖不出去,这个厂半死不活的。有十几个工人,动不动就停产放假。工资绑在老虎尾巴上,没有指望。我算是好的,每月能保证二十块钱的生活费。可以想像:娘俩靠这点钱,该有多艰难啊!
  我连续追问翠姐许多问题,诸如:这些年是咋过来的?咋到这个厂上班的?早知道我调到市委工作为啥不找我?翠姐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有了机会,再细谈吧。”
  聊着聊着,将至中午。
  翠姐说:“你是‘面条客’,好多年没吃过我做的饭了。今天,我做一顿,你尝尝是不是原来的味儿?”
  我提出:“吃面条往后有的是机会,轻易不见,咱们上街吃顿饭。”
  看我十分坚持,翠姐没再说什么。
  火车站西边小吃城里的王记烩面,肉多汤肥面筋道,挺有名气。我们去了那里。
  听说下馆子吃饭,毛毛高兴得又蹦又跳。我要了三大碗烩面。
  毛毛猴急猴急的,烩面刚端上来,就扒着吃。我怕烫伤嘴,哄他:“毛毛,不急,慢一点儿。”
  毛毛毕竟是个孩子,控制不住食欲,像没听见似的,一个劲儿吸溜着吃。
  我喊服务员,要一个空碗,分开来回倒饬,不让烩面烫。
  毛毛太馋了,碗里的肉块没有咋嚼就咽下去。
  看着毛毛狼吞虎咽的,我猜想:翠姐没有带毛毛在街上打过牙祭。
  无心再吃,我把碗里的羊肉全挑给毛毛。
  没想到五六岁大的孩子,一大碗不够吃,很快吃了个净光。我问毛毛饱没饱,他看看翠姐不吭声——还想吃。我把剩下的半碗端过去,他竟也吃下。
  “会不会撑坏孩子?”我担心地问。
  翠姐瞧着毛毛,笑着说:“他饭量大着哩。一次,他看见人家的孩子吃鸡蛋,闹着要吃。我破例从街上买来,煮十个。这孩子一气吃了九个。剩下一个,停了停,他也吃下了。开始,我还担心会出毛病,可啥事没有。”
  听了这话,我没有笑出来,感到酸楚:毛毛是肚里没有油水,肠子寡,熬煎的。
  吃罢饭,我掏出刚领取的五十块钱稿费,递给翠姐。她不要,我说:“这不全是给你的,天快冷了,恁俩添身新衣裳。以后,你们有啥事儿,我包下,不能再受半点罪。”
  翠姐问:“俺娘俩的事儿,你咋给荷香交待?”
  “跟荷香结婚前,我没有任何隐瞒。她必须面对,接受这个事实。”我带着安慰的口气说。
  然后,我向翠姐讲了安排她去石头“天意”木器厂上班的意见,她欣喜不已。
  分手时,我告知翠姐在电影公司的住所和新闻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并交待:“若别人接的,你就说是我姐。”
  短短几个小时,翠姐像变了个人——她有了坚实的依靠。
  我蹲下身搂着毛毛亲了亲脸蛋,挥手告别。
  他很乖,摆了几下小手,用稚嫩的童音道:“爸爸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