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小年夜
作者:
一介草木 更新:2021-10-06 03:42 字数:2858
节气赶着节气,转眼进入农历腊月二十三。这是家家“祭灶”的日子。每年这天夜里,主妇们要在灶王爷画像前,摆上祭品:一块长条状的猪肉,几个大白馍,烧一柱香,跪拜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让玉皇大帝保佑平安。这一天,称为“小年夜”。
在县城工作的人绝大部分家在农村。过了小年夜,农民开始赶集置办年货。机关上班的干部,心思乱了,想着过年的事儿,不再像往常按时上下班。
想着父亲和大哥大嫂手头紧巴巴的,吃罢早饭,我带些钱,走在回家的路上。出来之前,我考虑到荷香怀着身孕,没让她同往。这次还有一个任务,劝说父亲进城居住。前些时侯,我专程去接父亲,遭到拒绝:“你大哥家大的大,小的小,还有猪呀羊呀鸡呀,七八亩地得有人种。我走了,家里这一摊子,不放心,哪也不去。”
说罢,父亲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你大嫂又怀上了。”
我一听急了:“计划生育抓恁紧,可不是闹着玩哩。”
大哥家在我家后面那排房,我马上去找大嫂,苦苦相劝:“千万不敢要第四胎,那会倾家荡产的。”
大嫂抹着眼泪:“老三,城里人只准生一个,老二生的是闺女,没后了;你和荷香生个啥,保不准。农村人都说:‘屁股大生小子,我不信,生不出‘带巴’的。不捞个男孩,绝不罢休,不能到咱这一代,断根绝种。”
我:“以后,绝户头多了,又不是咱一家。”
大嫂:“在农村当绝户头,谁都瞧不起。老了无人管,死了都没人知道。咱村瓜奶奶,一个孤寡老婆住在村后窝棚里,今年夏天,不知啥时死的,身上生了蛆,才被人发现。谁看了谁寒心。”她犹言未尽:“你到地里看看,那个坟头没人添土,不用问,保准没有后人。”
我再劝,大嫂急了:“我生孩子,会不会把你打回老家种地?”
我摇摇头:“不会。”
大嫂:“那你就别操心了。”
大嫂不听劝,做好了最坏准备——把家里猪、羊、鸡,树和粮食全卖了,随时打算外出逃生。
想着往事儿,走到半路上,我碰到逃生哥的大儿子铁棒,专门进城找我。
我问他啥事,他诉说了原委——
有人汇报,大嫂怀了第四胎,整天东躲西藏的。小年夜,乡计划生育小分队来到俺村,堵住大哥家院子门口,去屋里捉人。当时,赶上大嫂拉肚子,蹲在屋山东头厕所里解大手。听到人声嘈杂,感觉不对头,她从豁口处,翻墙跑到陈仓家藏起来。大嫂是仓嫂娘家二叔的闺女,两人叔伯姊妹。陈仓和俺家世交不错,大哥的媒,是仓嫂说的。
小分队在屋里搜索一阵儿,没找到大嫂,把大哥抓到乡政府大院,说是办学习班,实际是关在小黑屋里。大嫂啥时到乡卫生院做过流产啥时放人。
兄弟连筋。到了乡政府门口,让铁棒回村里,我找陈明去了。
“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刚见面,这是陈明向我抛出的第一句话。
我:“徒弟给老师出难题了。”
陈明:“你别急着要求放人,咱俩久未谋面,唠唠嗑不迟。”
乡食品站会计马兰的爱人吕禄是武装部长,跟陈明关系密切。他把我领到吕禄家:“乡里人多嘴杂,咱在这儿吃午饭。”他安排吕禄做羊肉炖红萝卜,烫壶热酒。
俺俩边吃边聊。
陈明:“你当了副部长,你二哥在广播局是副局长,他老岳父是县长,在咱乡众人皆知。你大嫂怀了四胎,影响太大了。谁能瞒得住?不处理,计划生育就搞不下去了。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必须拿他开刀。”
我理解陈明的苦衷。
陈明:“县里刚开过大会,推广车营乡做法:对超生户实行最严厉的处罚——上吊给绳,喝药给瓶;有超生户,奖励举报者,否则株连“五伏四邻”(五代以内有血缘关系者和四方邻居),扒房、挖粮、出树,牵牲口和猪羊,没收责任田,取消户藉,让超生者无处存身。”
喝了杯热酒,陈明叹息一声,接着讲:“株连五伏四邻,我做不到。但不重重惩罚,治不了超生顽症呀。”
我参加了那个会,清楚这种情况。知道计划生育工作是天下第一难,我表示理解。
陈明:“在大会上,王书记公开讲,哪个乡镇人口降不下来,谁让我丢掉乌纱帽,我先把谁捋下来,一捋到底。”
想到这些,我不好意思央求陈明法外开恩。
陈明:“没有外人,我指一条路——晚上,让老吕找个理由,把你大哥放回家,叫他和你大嫂带着孩子连夜逃走算了。”
吃过午饭,我回了村里。听说我在家,逃生哥和石头来了。村主任冯满囤因超生撤了职,乡里让逃生哥接任,并发展入了党。他成了新中国成立以后,李家寨千顷李家族第一位主政的村官。
谈及计划生育,逃生哥介绍,现在都知道厉害,没谁敢顶着。光咱村就扒了七八家房子。凡育龄妇女,每个月都要去乡卫生院检查一次。发现有怀孕的,二话不说,就按倒床上拿掉。大街上,发现有大肚子女人,无论啥情况,先扣起来,审清问明。只要不是头胎,没有生育指标,一个都逃不掉。
说到这儿,石头讲了个笑话:俺村胖妞麻袋身子,没有女儿体形。一次,她去走亲戚,路过乡政府大门口,被小分队拦住,不听分辩,弄到卫生院,经过检查,才确信是个大闺女。这事儿,传得好多地方都知道。
到了晚上,大哥摸黑从乡政府回来了。他直接奔前院来,放声大哭。见了我,他抽泣着问:“咱爹得了啥急病,夜个(昨天)还好好的,人咋快不行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瞎说啥呀,咱爹好好的。”
大哥:“姓吕的部长放我出来时说的。”
我明白了:他是找理由放人。
父亲问大哥:“挨打没有。”
大哥:“挨打的,都是‘刺猬头(茬子)’。我老老实实地呆着,挨不了揍。乡大礼堂关得满满的,有几百号,只要不耍‘横’,收拾你干啥?”
我:“还让不让你回去?”
大哥:“娃吕的要我天明赶回乡政府大院,不然来家扒房。”
爹:“啥都甭在乎了,恁几口今夜逃走吧。”
深夜,大哥和大嫂把大凤撇给父亲照顾,带着两个小的,怀着肚子里的,全部家当装在一辆架子车上,沿着弯弯的颍河大堤,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从此,大哥夫妇成了黑户。在漫漫人生路上,他们生下九个女儿,一个夭折,两个遗弃,一个被人抱养。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出来一杆多高,乡里计划生育小分队一行二十多人,都是各村抽的愣头青,拿着铁锨、爪钩,坐在三辆四轮手扶拖拉机上,浩浩荡荡地来到大哥院外,凭着“二蛋”劲儿,推到了院墙,摘掉了大门。然后,这群人进了屋子,把里面的东西搬出来,全部抬到车上。
幸亏,像样的家具提前转移到前院。带队的吕部长有陈明授意,没有下令株连和追脏。
随后,有几个人架起梯子,爬上去,把房顶戮了个大窟窿。从房顶下来,小分队全部人马坐在几辆手扶拖拉机上,一溜烟地扬场而去……
看着这场面,黑压压围观的村民无不屏声静气,目瞪口呆,没谁敢吭一声。
过去了许多年,想起小年夜发生的事情,我心里都有些酸楚:计划生育——中国现实必须面对而又无良策破解的难题,为一代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
大哥大嫂及子女这类“黑户黑孩”,深深打上时代的烙印,在当地户籍册上消失了。他们被称为“超生游击队”,像幽灵一样在中国城乡结合部的荒郊野外游荡。官方没有统计,他们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以至于,国家每次公布人口数据,人们都表示质疑。三十五年后,政府勇敢面对事实,着手解决无户藉人员问题。
从那天起,我和荷香接父亲进城的愿望,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也是因为父亲在村里,我免不了经常回老家,把握着李家寨伴随时代跳动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