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敬听到乐儿说：“什么好了，我怎么了？”闻言大惊，心想乐儿还在犯痴不成？试试看还能记得过往的事否？便说道：“乐儿，‘枯荣随天道，成败可由人，花无百日好，人有万世名。’你可记得首诗吗？”
  “这不是去年春天爹爹回家省亲时，诚叔考孩儿七步作的诗吗？”子诺笑了笑，问道：“爹爹何故有此一问？”
  方文敬听到乐儿记得如此清楚，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就说：“没什么，随便问问。”又说：“乐儿你看你，头发这么乱蓬蓬的，来，爹爹帮你梳理。”
  子诺嗯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父亲的身边，方文敬拉着乐儿的手往子乐的东厢房间走，可儿兰儿也紧跟在后面，可儿自责道：“都是可儿不好，没有照顾好少爷。”
  方文敬温和说道：“这些日来，多亏你们照顾乐儿，为乐儿做的够多了，何必苛责自己。”又对乐儿说道：“乐儿，你也十三岁了，不小了。槖生七岁而为孔子师，甘罗十二为国出使，爹爹别无他求，只是希望乐儿学会自理，若是哪天爹爹不在了，你也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爹爹，孩儿记住了。”
  可儿兰儿站在一旁看着方文敬帮子诺梳理，甚感温馨。突地听到方文敬一声叹息说道：“爹爹在朝为官，府里本应该有丫环来照顾你们，可当下京城官员人人自危，也不知道哪天死在杖下狱里。爹爹死不足惜，只是害怕连累你们。”
  “孩儿自知爹爹苦恼，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今皇上怠政，幸臣当道，爹爹不想为虎作伥，又不想累及家小，两难之间难得取舍。”
  方文敬闻声惊道：“乐儿，怎知爹爹心思？”
  子诺说道：“言为心声，爹爹刚才的话不是告诉了孩儿了呀？”
  “乐儿，依你之见，两难之间如何取舍？”
  子诺问道：“当山洪卷地漫天而来，人与百兽会如何？”
  方文敬道：“自然是逃生。”
  子诺又问道：“洪水当前，若见有老人小孩落在后面，爹爹见了，是去救还是自顾逃生？”
  方文敬笑道：“若这小孩是孩儿，老人是你祖父，你不也希望有人去救吗。”
  子诺说道：“可是洪水当前，救也来不及了，反而连累救的人被洪水吞没而身死。孩儿也不愿意，想必祖父也不会愿意去救的人白白送死。”
  方文敬默默为乐儿梳理，良久，说道：“见死不救，于心何安？恐怕要愧疚一生。”
  “爹爹若是这样想的，又置我们于何地？不自量力，身死虽小，恐怕要贻笑天下。”子诺又说，“今幸臣之恶比之山洪猛兽如何？”
  方文敬道：“过犹不及，胜过山洪猛兽。”
  “爹爹你看墙上的宝剑。”子诺用手指了指悬挂在墙上皇上赏的宝剑，“此剑锋利无比，吹发可断，剑尖镶嵌金刚宝石，为天下至坚，剑锋指处，无坚不摧，置剑于黑暗之中，其耀可光。”
  方文敬道：“那又如何？”
  子诺道：“平日里宝剑藏伏于剑鞘里，剑鞘藏其锋利，淹其光芒，不为人所知。宝剑出鞘，敌见必惊慌。舞之以利，出其不意，必伤敌或致其亡。孔子曾赞曰：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如今爹爹也可学宁武子，只管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则可万全。”
  方文敬闻言大恸，喜极泪流而下，呜咽道：“爹爹智不及吾儿。”
  方文敬话音刚落，忽听到身后一声：“令郎如此园融，真奇人矣！可喜可贺。”大家寻声回头一看，只见王守仁恭然肃立。
  “原来是王兄呀，过奖了。”方文敬说拱手道。这时方文敬己帮子诺梳好头，早在发髻上系上了逍遥巾。
  王守仁走了过来，爱怜地抚了抚子诺的头道：“公子芳年几何？”
  “回王伯伯的话，侄儿十三了。”子诺忙起身拱手作礼回话。
  “早闻公子文武双全，今闻公子之言，果然出语惊人，公子一表人才，识天下尽理，难得呀难得。”王守仁边打量子诺边由衷赞叹，“公子读过什么书？”
  “回伯伯的话，四书五经，《道德经》、《庄子》、《楞严经》、《诗经》、《易经》，兵家之类的书，都是似懂非懂，囫囵吞枣而己。”
  方文敬闻言大惊，想不到年纪小小的乐儿如此博览群书，自己无非就是为了中个进士，只读了些儒家应试之类的书而己，怪不得智不及儿，心中大喜。
  可儿兰儿听了，无不感叹。
  王守仁哈哈大笑，甚是惊奇。“好，好侄儿，这些都是天下最不好懂的书。侄儿好读书，虽不甚解，日后必临事历练自能会意而融会贯通，大器可成。”王守仁不惜赞佩之词，“只可惜伯伯日后不能与侄儿一起谈书论道。”
  方文敬听到王守仁最后一句话，大惊问道：“王兄此话怎讲？”
  “今日刘太监通知我明日去贵州龙场做驿丞。”王守仁无奈说道：“日月昭昭，我守仁何错之有？”
  方文敬气愤道：“明日我去参他一本。”
  “万万不可。”王守仁急忙制止道：“令公子己经说得很明白了，王兄这样鲁莽，也只不过是蚍蜉撼大树，何济于事？刘太监正张网以待，反而让自己身陷囹囫，我于心何忍？”
  “哎。”方文敬叹气道：“缚手坐毙，安能成事？”
  “爹爹。”子诺心痛道：“天行时令，四季有别，顺应天时，春种秋收，必有收成。若逆时而行，秋种焉有春收之理。如今天不安民，劫数难逃。俗语云：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天有定数，非一人之力所能撼，还望爹爹三思后行。”
  “公子大智大慧之辞，我等当共勉之。”王守仁又道：“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我等定不会助纣为虐。飞蛾扑火，自不可取，徒有名节。他日时机成熟，我等必力拔云见日。”
  “王兄明日一走，恐刘太监并不会就此罢手，路途定是凶险，还望王兄一路保重。”方文敬突然变色道。
  是呀，刘太监不但掌管东西厂，而且锦衣卫南北镇抚司指挥使石文义、杨玉早归附刘谨。刘谨多次矫旨截杀贬官于路途中。就是在诏狱里，刘谨也不顾因小错或不顺他意而被他关押的大臣们的生死，锦衣卫佥事牟斌因善待囚犯，刘谨将牟斌杖打并三十，差点被杖死，还不准牟斌再出来做官。牟斌在弘治年间原是锦衣卫指挥，为人正直。刘谨掌权后，降为锦衣卫佥事。刘谨不怕这些忠臣们死了，就怕这些忠臣们死不了。方文敬心想：王守仁以一个兵部主事被贬为一个守驿站的小小芝麻官驿丞，路途又如此遥远，生死难卜呀。
  “若是如此，愚儿愿效犬马之劳，定保伯伯一路无虞。”子诺对方文敬请示道。
  “好。”方文敬说道：“还望乐儿处处小心，不可轻妄。”
  “爹爹说得是，孩儿谨记。”
  这时可儿道：“我与兰儿跟少爷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哎，自身难保又有何能何德为国为民出力？”王守仁感慨道，“大恩不言谢，劳苦贤侄们了。”
  “王兄见外了。”方文敬道，“留得青山在，青山自惠人，还望王兄珍重。”
  王守仁道：“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