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落的记忆
作者:宜城廷侯      更新:2021-10-05 16:44      字数:5937
  与思羽见面后的第二天下午4点半,我接到她打来的电话,说老人家同意接受我的访谈,明天我就可以去她家里跟老人见面。
  次日上午9点40分左右,我如约来到了思羽的家中,这是一个老式小区,思羽的家在小区的9号楼601室,我轻轻敲了门,门打开后我发现是一位白发老人,1米76左右的身高,精神熠熠,身体偏瘦但胸背很宽厚,他开门的手不停的抖动,这是老年人常见的帕金森症状,我非常礼貌的介绍了身份和来意,老人侧身请我进来,随后说道:“陆记者,我就是她爷爷,这孩子刚刚出去买菜了。”他关上大门,引我穿过大客厅来到一个书房,接着说:“你的意思,孩子已经跟我讲过了,如果不是昨天她跟我敞开聊,我还不知道她对我从前的事有这么深的误会。”老人自嘲的笑着,声音洪亮清楚,说明老人的身体很是硬朗。
  我不解的说:“误会?您是指…..。”
  “你俩以为我回国之后,不提起那32年漂流的经历是因为我很孤独很痛苦,哈哈哈……你们这些孩子想太多了,”老人略微摇摇头,示意我坐在白色的长桌旁,解释道:“我昨天已经跟思羽解释过了,在落难的一开始,我们这几个人的确很绝望,那里的环境比较荒蛮,任谁都会有想轻生的念头,后来呢一直没有船来,大家看不到离开的希望,这反而断绝了我们离开小岛的念头,慢慢的大伙全部的心思和时间都用在了解决温饱和人身安全方面,我们很团结也很努力,用时间和一些点子开发这块远离文明的土地,当我们在荒岛上的生活越来越好时,渐渐就爱上了这片给予我们重生的陆地,相对那些落在保红派手里的亲人们和那些海难中沉进海底的同船者,我们几个就是老天保佑的人啦。”说完这段话,老人拉开我对面的一把椅子,正了正椅子上厚厚的坐垫,非常小心的坐了下来。
  我还是不解的追问道:“老先生,您这32年既然能生活的很幸福,为什么回国后不愿向您的家人提及在那里的经历呢?”
  老人招招手示意我靠近他,表情认真凝重的对我说:“我之所以一开始不提这些经历,是因为在岛上,我们发现了一些至今都无法解释的奇怪事物,这些怪事用现代科学也无法解释。”老人停顿一下暗中观察着我的反应,然后接着说:“你想想看,如果我当年回来就坦白这些离奇的故事,谁会相信我的话?大家只会以为我离开文明社会太久脑子不正常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对他的理解:“现在您决定公开这些秘密又因为什么呢?”,老人唉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头说道:“我年纪越来越大,随我一起经历这些事情的朋友陆续走了,我不想这些事情最终石沉大海,我希望通过你记录下我们的故事,也许在很多年以后,这些不解之迷能够被后世解读出答案,另一个原因是我不希望那几位长眠在岛上的朋友死的无人知晓,我希望人们能记住他们,记住他们做过的事。”
  随后桂先秋老人给我一个放了茶叶的杯子,示意我自己泡茶,随后我便发现了这位老人的诸多不同常人的小习惯:喝茶要加调味包、调味包的空袋子还要回收进口袋、不用电灯而用煤油灯来照明……
  我泡好面前的茶水,从包里拿出录音笔,对老人说道:“我理解您的心情,虽然我已经跟您的孙女表示过感谢了,不过我还是想亲自向您表达我的谢意,谢谢您愿意接受访谈,我会认真记录和整理您所说的每一个字。”“哈哈好啊,记者同志,辛苦你了,”老人喝了口茶接着说:“说起我们被困南太平洋,还要从1964年说起,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我刚刚从大学毕业……”
  我是1964年大学毕业的,我所修的专业是结构工程学,毕业以后我回到平阳,在我的母校,就是现在的平阳中学当了老师,当时我们学校有一个女老师叫孟羽,个儿高,长的也俊,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和漂亮的眼睛,我和她是同届不同班的校友,因为这层关系,所以平时在工作上,我们走的近一些。
  就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从同事发展到恋人,那两年是我年轻时期最幸福的日子,当时我们都将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要为社会主义新中国奉献青春,所以私人的事儿一直进展很慢,我记得那是1967年11月,我表哥从吉林来平阳市探亲,他叫陈牧歌,家里是吉林省白城市的富农,他跟我都是1940年出生,不过他比我大9个月。
  那时已经是秋天,天很冷,我当时还在学校上课,下课的时候我妈妈来学校告诉我,表哥一个人来到我家,要我今天早点回家有事商量。我当时就很奇怪,表哥来探亲,为什么不事先电话通知一下,而且他怎么一个人过来了,我感觉事情很别扭,当天下午4点左右我来到孟羽的办公室,对孟羽说:“小孟老师,麻烦你跟徐主任说一声,我家临时有事,要提前一小时下班。”“好的!”孟羽没有抬头,在办公桌前一边备课一边应声道,我穿上军外套向家的方向疾走,话说从今年开年到现在,学校的各项工作一直很散漫,当时文化浩劫期刚刚开始,只一年时间里整个平阳渐渐出现了各种保红派,光是我们学校就有四五个学生组织,这些孩子比我小不了多少,16、7岁的年纪,天天不正经上课,经常和校外的一些组织搞大串联,还经常干扰学校老师的正常工作安排,这一年里平阳中学的老师为了不惹麻烦,能不上课就不上课,就算上课也是讲一些不容易引起政治意见的内容,比如上化学课的老师在讲到硫酸亚铁的作用时,要先说一句领袖语录:领袖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就像硫酸亚铁是植物的生命一样,今天我们来讲讲硫酸亚铁在农业方面的应用……。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走回了家,妈妈正在厨房忙活,我见表哥和爸爸正在餐桌上攀谈,表哥见到我这个儿时的玩伴,猛然起身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轻…..轻一点,牧歌,”我挣脱开来缓了口气笑着对他说:“不愧是社会主义劳动人民,力量真大,我都快让你拍死了。”“你这嘴可比小时候厉害,先秋你怎么样,这人民教师干的不错吧!”陈牧歌把我按到桌边的椅子上坐定。
  “不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全国搞运动,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是最抬不起头的臭老九,比不上你们农民啊。”我苦笑着说。
  我爸这个时候声音低沉的插话:“是啊,现在全国形势都差不多,刚才你没回来,牧歌跟说我了他家的情况,唉,不容乐观啊。”说完这话我爸和表哥的脸色都变了,我对气氛的迅速转变却是一脸茫然,但我能感觉到接下来的话一定是沉重的。
  表哥侧身对着我,用手点了点桌子:“先秋兄弟,这次我来大姑家,对外说是来南方探亲,其实是来躲祸的,我们那里现在搞保卫人民群众胜利果实的运动,白城那里但凡家里有点富裕的人家都成了对立阶级,像什么小店老板、从前的地主老财、还有像我家这种田多地多的都成了批斗对象,我小叔……也就是你克成小舅他家是干酒厂的,年初那会儿被他厂里的保红派抄了家….”陈牧歌说到这里,嘴角不住的抽抽,眼泪快要迸出来了,他颤颤巍巍的接着说:“后来他家里一点吃的都没了,保红派又不准他家人出来,他们被关在酒厂的档房里没吃没喝……我婶子饿死了,趴在桌上,小叔也瘫坐在她的对面,酒厂里……有几个该死的老鼠来啃……啃婶子的脸皮,小叔居然…..居然饿的没有力气把老鼠赶走,还是后来保红派进来发现了情况,把我婶子抬走了,现在我连她埋在哪都不知道啊……”
  我听了这番话,心里像火烧一样难受,嗓子里有股气被我极力压制住,我咽了一口气,急惶惶问道:“那小叔后来怎么样?你家情况怎么样?”
  表哥还没接话,我爸替他回答道:“克成后来救活了过来,现在还在家里挨批,牧哥的父母现在大门都不敢出,为了防止全家都落难,他们趁着保红派还没有真正对家里下手时,帮牧歌搞了个省亲证明,让他南下来咱家躲一躲。”
  我不由的摇头,真希望表哥的父母能躲过这一劫,看着表哥忧心的表情,我轻拍着他后背安慰道:“牧歌,你就在这安心住下,平阳这边目前情况还算稳定,有一些骚动但还没有特别乱,大舅他们要没事的话,也一定会主动往这边打电话的。”表哥攥着那双大手,沉重的点点头,这一夜,我没怎么睡好,一方面是为北方的亲人担心难过,另一方面我很清楚,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平阳只怕也会步北边的后尘,而我家经营着平阳有名的制药厂,恐怕也会被保红派盯上的……,想着想着,一夜就在这无助的担心之中度过了。
  陈牧歌来我家“探亲”的第三天,这是一个周六的上午,孟羽来我家做客,我把孟羽引荐给表哥,说这是我的大学校友,也是我现在的同事,至于陈牧歌此行的来由,我并没有告诉孟羽真相,只说他是来平阳暂住的。
  中午孟羽留下来吃饭,我的父母都知道我和孟羽的关系,所以吃饭的整个过程中,我们表现的像一家人一样,没有过多的客套,倒是表哥时不时的和孟羽聊了不少他在北方大草原放羊抓兔子之类的趣事,孟羽一直生活在城里,对这些新鲜事儿比较感兴趣,孟羽也跟他说了一些我们学校的事,不过只字不提我和她的关系,在那个年代,谈恋爱就像搞特种工作一样要隐蔽。
  吃完午饭我送孟羽回家,半路上孟羽突然向我发问:“先秋,你表哥来你家不是暂住这么简单吧?”一句单刀直入的诘问,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我对她看破此事丝毫不觉得奇怪,我太了解她了,她心思缜密又谨言慎行,在她面前我很难做到撒谎而不被发现,我只好向她详细的讲了北方亲人现在的遭遇,并向她解释之所以不说,是因为知道这事越少她就越安全。
  她叹了口气,用手捋了捋秀发,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凝重对我说道:“先秋,我知道你的心思,也清楚现在的形势下,我知道的越少越好,不过我也有事要跟你知会一声,你需要做好心理准备。”“你这是…这是…怎么了?”我不由变得紧张起来。
  孟羽放慢了脚步,眼睛充满着怜惜的望着我的脸:“你知道我班上的学生叶宜辰吧,她父母的钟表店就在你家对面,”我点了点头:“哦,我知道这丫头,她还有个弟弟,我知道叶宜辰现在是一个叫丛中笑挺身大队的干事,是个红小将骨干。”
  “嗯,没错,”孟羽肯定了我的话“上个月中旬有一次学校放学了,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备课,这孩子进来找我,告诉了我一个保红派们内部的消息,说队里现在要抓典型,要搞倒一个平阳的大目标,只有这样,他们这一支校内保红派才能和其他大的保红派平起平坐,接着叶宜辰就低声跟我说,这个目标就是你的父母,他们是城里有名的富户,现在没动手是因为你爸妈和你没有给他们抓人的口实,队里的学生领导商量后,决定从和你爸妈有关系的人入手,只要从他们的嘴里搞到些罪名,哪怕是莫须有的罪名,一切就能水到渠成。”
  我听到这里一身的冷汗,在学校里和我走的最近的就是孟羽了,难不成保红派找过她谈话?这时孟羽压低声音接着说:“这段时间他们来我家三次了,劝我认清形势、坚定立场,想想任何你说的话做的事,有没有异已立场的言论,我父母很害怕,不过我还好,每次都敷衍他们,这一次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就是让你和你家人以后做事说话在万分小心,不要被他们抓到话头。”
  我伸手握住了孟羽的手,停住脚步眼睛深情的看着她俏丽而焦虑的脸说道:“对不起,我……我其实也知道一定会成为保红派的目标,但我万万想不到他们会找我亲近的人下手,我连累了你……我…...我唉,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学生平时对待老师的手段一向快准狠,但这回为什么叶宜辰会帮我?”
  “我也想过原因,也许是因为你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大哥哥,是一个了不起的榜样,她虽然加入了那个挺身队,但也是受到眼下环境风气的影响,不一定是她自愿的。”
  我当时心里很闷,感觉街道上的空气好像一下子被抽的所剩无已,我害怕连累身边的这位心上人,更害怕我的父母会步小舅的后尘,我想保护他们,保护所有我关心的人,可我自己都像走在烧红的钢丝上的麻雀……,这一路我们所说的话题是那么的沉重,沉重到我们无心观赏秋天美丽的平阳。
  后来这几个月里,整个平阳的气氛都变的很怪,我在学校少言寡语,很少跟人打招呼,听到最多的就是保红派用学校广播播报“红色胜利成果”的消息,人们出门看见满街的大纸报,都会找找上面有没有自己的名字,如果找不到自己或家人的名字,就是今天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很快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和孟羽为了安全考虑很少见面了,陈牧歌在家百无聊赖时,就会去孟羽家串门儿,也难怪:整个平阳除了孟羽家,他谁也不认识。
  第二年3月开始,我明显感受到平阳的形势发生了变化:今天还跟你有说有笑的朋友或同事,明天可能就被戴着帽子游街批骂,这种现象就像一日三餐,成了平阳每天都能见到的景象,时间一天天流逝,北方的亲人没有给我们打电话,表哥很是着急,我和我的父母,包括孟羽都在安慰着他,表哥从小在田地里、草原里长大,虽有强健的体魄,可心思不够细腻,几次想遁回北方打听大舅的情况,都被我们阻止了,与此同时,我和孟羽家也发生了足够让我们担忧的改变,首先,制药厂的工人总是动不动以汇报生产情况为由乱闯我爸的办公室,可是眼睛却四处打量;孟羽留在学校的备课笔记和草稿经常会在第二天发现被人动过……好在事情没有更加恶化下去。
  6月6日早上,我永远忘不了这可怕的一天,那是一个阴天,天气闷热潮湿,我像往常一样去学校上班,街道上还是老样子,平阳各个派系间的明争暗斗一直从未停止,我已经习惯了墙上残破的白纸和闭门谢客的商店,当我走到了校门那里,习惯性的向学校外墙的画报板瞟了一眼,一张崭新的大字报上赫然写着我心爱女人的名字:孟羽!我像被电击了似的,手指不受控制的抖动,再一看上面用粗大的毛刷写着斗大的罪名:打倒异动邪恶份子孟羽,胆敢横扫伟大保红派的危险份子!我当时马上就想到这张大报背后的意图:这一定是学校的保红派为了逼迫孟羽污蔑我而强加的罪名,分明是逼她就范的手段!
  我疯了似的在学校里见人就问,有没有人知道孟羽在哪里?谁知道这罪名是怎么回事?什么叫“横扫保红派”?,我问遍所有的老师,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具体经过,只知道打从昨天起,孟羽的位子就空着了。
  就在我急的要撞墙时,学校里烧饭的王姨把我拉到一边,她的外侄是平阳一个大队的干事,她知道孟羽事件的前因后果:原来,6月4号中午时分,孟羽在家扫地,扫完地之后随手将扫帚靠在了墙上,这本来没什么,关键是那里放着象征保红派的平阳中学校旗,本来这是家里的事,不太可能被人知道,可不知让谁通报给了学校的保红派,小将们马上带人踢开她家的门,那扫帚依旧静静的靠在那鲜红的镰刀旗上,瘦高个的保红派头子大怒,当场就把孟羽一家全带走了,罪名就叫“横扫保红派”。
  我一听头都大了,按我这两年的经验来判断,这种罪名基本上是没有开罪的可能性,更何况学校的挺身队本来就对孟羽一家保护我而感到愤怒,现在突然有这么一个借口来整人,他们决不会轻易放过!这一天,我没有上班,我先是来到了孟羽家,门板破成两半,上面还有贴着咒骂孟家的大纸报和平阳中学学生大队特有的封条。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我曾无数次答应要保护她,可现在我却无能的站在门前抓着自己的头发!慢慢的我冷静了下来,我首先想到一定要回家和父母表哥商量对策,眼下第一要务就是先打听到孟羽一家被关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