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女相番外:云歌前尘
作者:
猫四月 更新:2021-10-05 16:21 字数:4707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耳旁有无数的声音,有阴阴风啸,有孤魂鬼叫,还有很多道好像从很远地方传来的叫唤。
似远似近,却是怎么努力都听不清。
两个阴差抓住捆在她身上的铁链,她恍恍惚惚,仿佛毫无知觉般被他们拖着向前。
忘川之畔的曼珠沙华,盛开得犹如炽烈燃烧的火焰,那是黄泉路上唯一亮丽的色彩。每一个步过奈何桥的魂魄,都会被这一幕美得惊诧而停驻脚步,凝望着那片妖艳诡谲的花海和那条万年间奔流不息的忘川河不觉出神。
若是细看,其实哪有什么美丽花海,皆是虚幻罢了。河畔寸草不生,河面腥风扑面,浮沉着的孤魂野鬼们嚎叫着,永世不得转生的痛苦悲戚声声不绝于耳,初听心头害怕,久之习惯了又不免让人心生同情。
一座桥前,带领她前进的阴差停了下来。
她茫然地抬眼四望,却见桥头一名慈祥和蔼的白发婆子对她微笑。
正看得迷惑,却听身后几个阴差说道:“近日的魂魄太多,我看老婆子熬汤都忙不过来了。”
她歪了一下脑袋。
听他如是说,另名阴差也是点点头感叹。近日来地府的魂魄多是些青壮的男子,连他们这些不畏死亡的阴差都能从这些残破的灵魂身上,感触到战场的酷煞之气——
就在月前,大秦、大赵两国开战。曾经的大赵将军、如今的大秦主帅——白墨,阴险毒辣用兵如神,不足两个月他已带兵攻到大赵国的城墙之下,吓得大赵天子举国投降。可怜之前奋死抗战的大赵男儿,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守护的国家就这样被无能皇帝拱手相让。
“要说可怜,那一城的将士哪及得上她可怜。”阴兵叹了叹,转眼看着女子,此女也算个人物,奈何机关算计,最后死在了最亲近的人手里。
“白……墨?”她茫然地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既熟悉又好陌生。
“……姑娘……姑娘?”
嗯?是在叫她吗?她抬头,却见那桥头的白发婆子在向她招手。
她想走过去,却被一个阴差拦住.
“急什么!还没到你呢!”
她转目看着阴差,面上浮出一种茫然呆滞的神情,宛如痴儿。
“老婆婆在叫我。”她说。
那阴差上下打量她一眼,又回头看了桥头,见孟婆正在忙碌,根本没有看他们,不禁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敢戏弄你鬼爷爷。”
她歪了下头,固执地说道:“老婆婆在叫我。”
阴差更不说话,抬手就想鞭她的魂,却被身旁另个阴差慌忙拦住。
“住手!你知晓她是谁?!不可鲁莽!”
那阴差冷笑道:“不就是个孤魂!”
一旁阴差摇摇头,低声道:“你再看看,她要是个普通魂魄,怎会用锁魂链锁着。她现在是神智未开,犹如痴儿,若是开了元神,十个你都是瞬间灰飞烟灭的事情。”
那阴差倒被唬住了,转头仔细打量她,发觉她眉宇间有几丝邪气要出不出,似被什么压着。
见她自顾往桥头孟婆那走去,他无法,只得乖乖领着她去。
“姑娘,你来了啊。”孟婆笑容可掬的看着她。
“婆婆,你是谁?”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老人,又喃喃自问,“我又是谁?”
“姑娘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我老婆子又如何知道。”孟婆边说,边勺了几碗汤,依序递给旁边两个正领着幽魂要过奈何桥的鬼差。
“我是谁呢,是谁呢……”她双眼茫然地看着孟婆,然后视线一掠,望向了孟婆身后的忘川河。
河上浮浮沉沉,色彩斑斓,里头埋葬的不知是幽魂的前世记忆,还是割舍下的爱恨情仇。
阴差们见她如此,心下不由惶恐。此人来历不明,又是阎王要的人,要在此时被她想起了什么,惹出什么事情,阎王可不会轻饶了他们几个小鬼。阴差赔笑道:“姑娘,快喝了孟婆汤,快进门去吧。”
她乖乖点头,孟婆却是一挥手,“直接进去吧,她不需喝。”
“这是为何?”阴差不解。
“阎王的嘱咐,你们且问他去。”
阴差听孟婆这么说,自然不敢再怠慢,赶紧领了人去过奈何桥。
“牌子拿来。”到了地府大门,守门小将威严问道。
阴差赶紧笑吟吟地掏出朱红牌子,守门小神大略一看,又看了看女子,脸色微变,“她怎会变得如此?”
“我等也不知道,只知此女身上戾气极重,当时引她的魂魄也是费了好大力气。一路上本来阴沉冰冷,也不知为何到了阴间就变得痴痴傻傻。”
守门小神大概了解,点点头道:“估计是一路上被气息相悖的鬼魂冲破了心魂,此女身上怨气太深太重,你们快且进去吧。”
阴差们一听不由大变了脸色,难道此女真是来头不小,让见多识广的守门小神也如此顾忌。
阴差们提着沉重的锁魂链,将她拉了进去。却见城内设置与人间并无二样。
她只觉一切都很新奇,左看右看,像个好奇孩童,天真烂漫。
一直被引到一座华丽楼台前,阴差们恭恭敬敬地将她请了进去。有两人替她松开腰上的铁链,先进门和判官复命去了。另两人留下看守着她,等候在大厅内。
一时无话。
却说那两个去复命的阴差,把此女来历回复判官,大胡子判官也沉吟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过得一会,他才沉声问道:“她不该地府来管,你怎拷的她来。”
阴差道:“我等见她魂魄出了身体,便拷过来了。”
“糊涂。”判官皱眉,“万一她元神觉醒,举地府之力,皆不是她对手。”
阴差惶恐道:“小人愚昧,敢问大人,此女是?”
“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她是其中最让人头疼的凶杀之星,聪明无比,性情乖张,是个让天帝都忌惮的人物。”
阴差心惊,没想到自己竟拷来了这么了不得的魂来,连忙道:“大人英明,是小的糊涂了。敢问大人,眼下该如何是好?是交于天庭?还是让她入道轮回?”
“她竟能被你拷来……说明她前世尚未开得天眼,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如今戾气太重,上天得道自然是不可能,不如重新投胎,再世为人,人界自然有挡她劫难之人。”判官沉思一会,才道。
那阴差得命,正要下去,却被身后声音叫住。
阴差与判官急忙回身,口中称:“见过阎王。”
一直听得半懂不懂的女子也是移眼去看,恰时帷幕掀开,榻上那人也正看向她,两人的目光不偏不倚在空中撞个正着。
四目相视间,但见阎王翘起薄薄的嘴唇,对她笑得魅惑无比。他懒洋洋的斜倚在床榻上,银白长发随意逶迤在地,一张俊脸美得竟是诡异,只道人间绝寻不着如此容颜。
凡间画像中的阎王皆是威正不阿,孔武彪悍的黑面神,不想真容竟是如此骇俗。
阎王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打回人间倒无不妥,且留她前世记忆,以防她再走错路。”一手支头的闲散派头,说得更是云淡风轻,却是吓得他下手方坐着的陆判大变了脸色。
“留她记忆?这可如何使得!”
“但凡是人,都做不到不记前仇。与其让她新世开了天眼想起,不如教她带着记忆直接转世。人界自有人界的能人,还容不得她做乱。”
判官听他如此说,心下也顿觉有理。
女子懵懵懂懂,一会看他,一会看判官,一会看着阴差,突然傻傻地笑了。
阎王自塌而起,一步步走向她,凝望住她一字一句道:“我的云歌,一个白墨,还不配左右你两世的命运。”
女子有一瞬间恍神儿,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挑了起来,却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情绪,她想要去抓住又探不真切。
察觉到她的走神,阎王突然轻轻地笑了,然后对站在身旁的黑脸判官挥了挥手,“你且带她去,别误了我精心挑好的时辰。”
“小的领命。”判官低头。
弄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她乖巧地随着陆判出了殿门。
阎王选好的时辰,生前又是让人头疼的人物,女子的投胎之路可谓非常顺畅,连半点为难都不曾。
人间轮回的大门已经打开,女子站在门前,慢慢透明,慢慢露出了惶恐的表情,直至不见。
万丈红尘,那是三届所有人修身立业必须要走的一关。
这夜,国相府内,莫兰痛彻一夜,产下一女。
……
“就是她吗?”
“没错,师傅说东北方向,就是这里。”
三人从暗处走出,望着眼前威严的府邸,都在犹豫要不要上前。
“师傅说了,凶杀星将会扰乱天纲,且无法教化驯服,也不具慈悲之心。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在她仍未成气候之前,将其毁灭,如此一来,也算为世人除害。”
“师兄说得有理,那我去扣门吧。”一人说着就要上前。
“她如今不过是个无辜的婴孩,也未曾作恶,此时杀她,等同于杀害一条无辜性命。”三人背后,一名灰衣小沙弥道,他的嗓子轻柔,却不容忽视。
三人转首,望向从来都不合群的小师弟。
“无尘师弟,她现在虽然无辜,可日后会危害天下。师傅说了,未来会有数以万计的生灵惨死于她阴狠挑起的战火之下。我们明知如此,还放任她壮大,就等于与她同罪!”
无尘年轻的容颜上,有着沉敛老成的气质,面对年岁及资历都长他许多的师兄们,亦不见惧色,嗓音依旧平缓地陈述,“现在的她,才出生不过一刻,连眼睛都未睁开,我们凭借着哪条罪名杀她?就凭师傅掐指算出她会为恶,所以她该死?”
“杀一人救万人,才是对世人慈悲,你此刻对她的慈悲,是罪过,若将来世间因她而涂炭,师弟,你负担得起骂名吗?”
“日后的一万人,与眼前的一人,我选择后者。”
“你想救她?”
“不是救,在她犯错之前,她就是无罪之身。”
“师弟,万一错过此时,日后等她强大怕会悔不当初!”二师兄想说服无尘,不希望他妇人之仁放虎归山。
“师傅算出的那些未来,都是未发生之事,为何你们只看到她作恶,看不到她也可能会为善?”无尘淡淡问道。
三名师兄说不出任何反驳字句。
“哦弥陀佛。”
老和尚不知何时来。
“师傅。”三人双手合十行礼。
无尘仿佛不意外,捻着手里佛珠,坚定的道:“师傅,弟子不想她死,弟子保证会看着她,守着她,教导她,她若一旦为恶,弟子第一个处置她。”
老和尚望向自己的得意弟子,此番瞒着他来,就是怕他心软,可是他到底来了。
“你既心意已决,且随我一同进去吧。”
***
“夫人,她父母宫有痣,与父母缘薄,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还请切莫强求了。”老和尚念了声哦弥陀佛。
叫人母女分别非他所愿,可是这个孩子乃是路过的杀星,刚出生眉眼便带三分戾气,说明前世血债太重,带到这世来了。纵观她的三庭五眼,命宫极正,日后官缘不浅甚至位极人臣,可是偏生到了女子身上,又得了这么好的出身,他没有出手杀她,已是我佛慈悲,万不可能留她在这。
听老和尚这么说,那还在产床上的妇人一脸带泪,挣扎着下来抱过孩子,看着她安静沉睡的小脸,神情哀痛。
一旁的老仆也是抹着眼泪,夫人求这个孩子求的有多苦,府里人谁不知道。可是大师说了孩子面相大贵却戾气太重,恐为国之大祸,非佛家清净地不能久留,甚至要去除一手一足,非‘一一’贱名不能压制,不然留她不得。
这样的话对一个求子求了二十年的母亲来说,真是字字诛心。
老和尚叹了口气,终是妥协了,合掌垂目道:“夫人且照料她半月,半月之后,老衲会带她回清凉寺。”说完就对着一旁的小沙弥说道:“无尘,走吧。”
婴儿细细弱弱的哭泣,妇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是没有半点办法。老爷如今不在,她无法做主,可是只要孩子能活下来,他必然也是同意的吧?
“一一,一一……是娘对不起你……”妇人抱着婴儿大声哭泣。
燕一一昏睡了十日才睁眼,莫兰终于第一次看见了女儿的一双眼,乌黑如墨,黑白分明,那漂亮得都不能用语言来形容。
可是这么漂亮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只能是个废人。
她是个懦弱无主见的妇人,她一生听父亲的话,听公婆的话,听丈夫的话,从未自己做过什么决断。没想到第一次做决定竟是这种情况。
莫兰想起当日,泪如泉涌,差点又哭死过去。
半月眨眼过去,老和尚来相府接人,这次再看那女婴,心里还是担忧。也不知他如今饶她一命,到底是福是祸。可是念及无尘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
“夫人,还请将孩子交由老衲,老衲会妥善照顾,七岁前你们二人不便相见,之后夫人每年可上山一次,可小住半月。”老和尚和掌说完,转头吩咐身旁的小沙弥,“无尘,抱好她。”
小沙弥上前,双手稳稳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有模有样。
“之后一切就有劳大师照料了。”莫兰万般不舍,但念及孩子将来,一切都忍下了。
一佛尘,师徒二人已经迈出了门去,莫兰追上去两步,竟只看到两个渺小背影。
不过瞬间,那两人竟已经走到百丈外了。
这年,丰德二十九年,国相燕不离,喜得一女,取名燕一一,养在深闺无人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