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川。”
  “蒋川！”
  蒋川缓缓转过头，微散的思绪一下收回。
  老梁叹口气，“怎么说着话也跑神？是不是你家那边又闹了？要不……”
  “不用。”蒋川看着他，只答两字，便不再说话。
  眼前的老梁，似乎年轻了些——他做老师多年，一向爱操心，以致三十岁的时候看着就像四十岁，当初带他们班的时候就看着比年级主任年纪还大。
  蒋川握了握身前栏杆，正是课间时间，走廊里来来回回的学生，靠在窗边聊天的男同学和三五结伴上厕所的女同学，教学楼前看不清模样的学生老师，他目光自栏杆望下，本是少年的年纪，身上却有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内敛，还有始终存在的不动声色的疏离。
  老梁又叹口气，抬手在他肩膀拍了下，“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但蒋川，我当你班主任一天就得对你负责，你要是有难处，一定要跟我说。”
  “嗯，谢谢，”他眸子微动，“您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回教室了，快上课了。”
  “哎，回吧回吧，”老梁摆摆手，见他转身走出几步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蒋川！哎蒋川……”
  “嗯？”他站定回身。
  老梁跑过去，“你那个……你那个新同桌，顾嘉宁同学，你俩处得怎么样？”
  顾嘉宁？
  蒋川皱了下眉，“我没跟她处。”
  “哎哟，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跟她相处怎么样？她才转学来的，你对新同学要友好一点，尽量让她感觉到我们十五班这个集体的温暖，还有我前头跟你说的，你俩结个对子，顾同学是个肯努力的同学，平时学习上有什么困难的，你别不耐烦，说起你这个性子，我就……”
  蒋川微吸了口气，好在此时上课铃响了，老梁才堪堪止住，挥挥手让他先去上课。
  感觉到老梁意犹未尽的劲头，蒋川回身的步子越发快了些。
  顾嘉宁……么？
  他回到教室，走回自己的座位，还未走到，叫顾嘉宁的女生就站起身给他让路，他没什么表情的走进，坐下，不是没注意到这个女生似乎想跟他搭话，但他没理。
  同学关系什么的，他并不需要。
  他与这些同学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什么，他们在他眼中是有些天真的，便是烦恼的问题，也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幼稚和轻狂。
  那大概是少年气。
  父亲还在的时候告诉他，不要想太多，人的一辈子就一个青春少年时，不要想太多，想怎样过就怎样过。
  父亲说这个阶段稍纵即逝，短得来不及回味就结束。
  他大概是直接跳过了这个阶段，他的同龄人，在他眼里都好像差了一倍。
  但无所谓，这个小城的一切，都让他冷恶，他在这里的唯一意义，是为了三年后的那场考试。考出去，然后，这里的一切，再跟他没有关系。他会按照自己规划的路一步步走下去……
  对注定没有结果的人或者地方倾注感情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所以被冠以高冷、独来独往，亦或是不好相处，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他只要表面的平静就足够了。但……
  “蒋、蒋川……”
  但这个新来的同桌，却似乎很没有眼力见——她轻轻推了一张纸条过来。
  他目不斜视，决定继续不搭理她。
  一堂课在专注的时间里过得极快，下课铃响起的时候，他侧头往窗外，抬手捏捏眉心，休息眼睛。
  “那个……”
  身后，那女孩的声音传来，他转回头，看着在自己的视线里越发紧张的人，“顾嘉宁同学是么？”
  “额……是！我是顾嘉宁，是这样的，梁老师说……”
  “结对子是么，抱歉，我……”
  拒绝。
  但这话尚未说出，这个圆脸圆眼睛的新同桌就摆着手摇着头，“不不不，我没打扰你的意思，就是，他们说梁老师因为这个找你谈话，我想着你要是不愿意，我去找梁老师说，”她说着挠挠脑袋，“我成绩有点差，跟你结对子就是……唔，杀鸡用牛刀。”
  这成语化用的……
  不过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眉微动，眯了下眼，“随便你。”
  话说出，却是没指望她真去跟老梁说什么——他看人还算准，这个女生的胆子，显然比他预料中还小，不，与其说胆小，不如说拘谨。
  新来一个环境，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得罪了谁似的。
  他想起父亲活着时送给他的一只幼犬，才到他家，四肢都在抖，不过，没两天就恢复本性，傻狗一条没错了。
  嘴角微嘲，他不再注意她——食言什么的也无所谓，反正他不在意。
  但几天后，他在本子下发现一张纸条。
  她写的。
  “我又仔细想了下，找梁老师说好像不大好，他再觉得我们有矛盾什么的怎么办，不然这样，就让他觉得咱俩结对子了，但就是让他觉得而已，我保证不打扰你不骚扰你！
  行吗？”
  后面画了个小小的表情，可能是想表达请求，但画功实在……不忍直视。
  看完字条的同时，他便对她做出了新的判断：顾虑心重。
  就这一件小事，来回琢磨了几天，最后得出这么个好像谁都不得罪的法子，不只顾虑心重，或许称得上老好人的性子了。
  这性子实在是……不够讨喜。
  这就是他对顾嘉宁的最初印象。
  一年后他回想那时的自己，那时他绝对不会想到，一年后的今天，他会主动履行那个结对子的任务，给她辅导功课，监督她看书写作业，甚至还……允她进了自己家。
  课间操时间，他随着人群一同往十五班的位置走去，目光不动声色的打量走在前面的，他的同桌。
  她正跟身边的女同学说话，那个同学，叫刘晏清吧，不知什么时候跟她成了朋友。
  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刘晏清略略回头。
  他收回目光，没什么表情的继续往前走。
  广播体操的队形，按身高，她在第一排，他在最后一排——他知道，第六节，体转运动的时候，她会回头，装作无意但在他眼里却那么明显的，看他。
  约莫是她那满是表演痕迹的表演太蠢，而他一想到她那样子落到别人眼里，便心内不甚爽快，于是与人调换了位置，换到了她回头就能看到，不必伸着脖子转视线的地方。
  那之后他再想起，自己也无法分清到底是哪一刻，对她，与对旁人不同了，是在换位置的时候？抑或，是更早的时候。
  只是意识到那份不同时，他与她相处的时间早已超出了他的预计，她知晓他性子里的冷，见过他失控狼狈的模样，却依旧，没有走远。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习惯注意着她，在她上课走神时，轻轻叩一叩课桌，看着她一个激灵回神佯装没走神的模样……
  习惯她绞尽脑汁找借口让他帮忙补课的样子，或者技巧拙劣的在他回家的路口制造一场“偶遇”。
  当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他对将来的规划中，已经有了她的名字。
  进入高三，报考哪个学校就成了班里每日都会谈起的话题，她试着问他的时候，他毫不掩饰的让她知道了自己要去的学校——他知道，她会想与他在同一个学校，即便不是一个学校，那么，一个城市也是好的。
  而她，也果然查了那个城市的学校，她列出了几个，请他帮忙分析，她却不知，她名单里的学校，他早已在她之前已经详尽查过，他甚至在某个假期去那个城市走了一趟，那些学校的各种信息，他信手拈来，并且冷静的说出早已分析过的话——他帮她选择了学校。
  她很高兴，也越发努力，这两年她成绩进步不少，正常发挥考进那所学校不会有问题。
  她的成绩的确发挥正常，还隐隐有发挥超常，但她却报了另一所学校——一所在这个让他想挣脱出的城市的学校。
  震惊，被背叛的愤怒，更多的，却是……无措。
  他习惯计划，习惯将每种可能性都掌握，以便做出最理智正确的判断，她打乱了这个计划。
  但他更知道，他所无措的，是那未知的四年——四年，是比高中三年还要多一年的时间，他的专业注定要付出大量研习的时间，她却因为“不能说”的理由，就这样与他分开？
  “顾嘉宁，你……很好。很好。”
  冷笑着留下这样一句，他转身就走，他怕自己再留下，会说出更加不像他的话。
  但心早已偏了，他想给她一个教训的立场没有坚定太久，终究是……退让。
  不让又能如何？
  她在这里读书的事已经成为事实，而他，亦不可能就此放开她。
  罢了，慢慢的教吧。
  教她信他，不要瞒他，下次倘若为难，可以，与他商量。
  但他终究是……没能教会她。
  两年大学生涯，见面屈指可数，他心疼她的委屈，却也越发坚定，以后要给她更好的生活，而这些，都需要时间去拼，他不断勾画着他们未来的生活，但分开却来得那么突然。
  或许早有预兆，是他太忙，或是太自负，自负到竟没想到过，有一天，她会跟他说出分手的话……
  “我好累，”她看着他，眸子里是一片暮色，她说，“跟你在一起，我好累。”
  “我们……分手吧。”
  他喉咙拥堵了许多的话，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
  他前路尚有一方拦路巨石，他能轻易说出不要分手的话，但，她累了这一句，让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了。
  忙碌，无休止的忙碌，他在阴谋诡谲里步步为营，只有那尚存的记忆才能让他感觉到仍是活着。
  胸腔沉沉，沉得好像呼吸都困难，“川哥，川哥？”
  忽而，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眯眼看去，是个同是黄肤黑发的中国男人，像叫寇臣，不过一面之缘，却是个自来熟。
  “我们加个好友啊？来来，你扫我！”
  他点了下头，开手机，扫码。
  “咦，”添加好友的男人声音好奇，“你的昵称叫t？t是有什么含义么？你英文名也不带t啊……”
  “三，”许是喝了点酒，又许是胸膛里快要炸裂的情绪催促他必须宣泄点什么，他听到自己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三的英文首字母。”
  “啊？哦哦！t就是三的英文首字母，可是三又是什么意……”
  遥远又历历在目的记忆汹涌而来，他不再理会好奇心过盛的男人，任那记忆向他袭来，从心脏到四肢蔓开的细密连绵的痛苦，像一把把尖利的小刀子，将他寸寸的割裂……
  而胸口沉得好像每一口喘息都在被剥夺，他在渐渐强烈的窒息感里，蓦地，睁开了眼……
  入目，一片漆黑。
  他在黑暗里，呼吸微喘。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他看到床边一团肥硕的，猫的身体。
  这是……
  “喵～”
  伴随这声熟悉的，带着挑衅意味的猫叫，梦里场景被劈散开一般，他的思绪渐渐清晰，方才……是梦么？
  床边的猫，双目炯炯的盯着他，无言的挑衅。
  他顾不得这猫，转头，看到身侧躺着的人后，才轻轻舒出口气。
  身边的她，呼吸平缓，正睡得香甜。
  他抬手触到她的脸颊，拧着的眉心，这时才终于缓缓松了开……
  梦里失去她的痛苦太强烈，只有这样真切的感知到她，才能让他从恐慌和痛苦里抽离。
  他近乎贪婪的看着她的睡颜，脑中只有一句话：
  好在……
  好在他将她找了回来。
  “喵～”
  见无人搭理的猫，意兴阑珊的踱着步子悄悄而去，他看过一眼，自从结婚后，这猫仗着她撑腰，胆子跟它日益肥硕的身体一起膨胀，最近更是常常趁他睡着团在他胸口压着他睡……
  他眯了下眼，侧身，伸手，轻轻将她抱在怀里，他细碎的吻，落在她的眼角，眉心，脸颊，嘴角……
  罢了，不跟猫计较，猫闯的祸，就让……将它宠惯成这般德行的人来补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