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山妙法莲华寺距凉州便是快马不停赶路也要五六天的路程。
  今日已是初八，也就是说无欢和尚若是回去，便是立刻就要动身赶路。
  众人看向云生，便是无欢和尚自己也是踌躇不决的望着他。而云生则是低头不语，众人无法看出他究竟是何想法。
  “我不回妙法莲华寺。”
  沉默了许久，无欢和尚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牵起云生冰凉的手。“我不走。从来你都不曾跟我走，但是我却永不会弃你。自出帝都决定和你共赴凉州我便再也不想回去，只想伴你一生。不论以后将会如何，是为世人唾弃，还是要一辈子东躲西藏漂泊流离，我都不惧。”
  云生抬起头盯着无欢和尚眼眸忽然露出笑容。“好啊，那便不回去。”
  什么？！初一与萧檀皆是惊讶不已。便是卫朗看向云生的目光都有些费解。
  他竟真的宁愿让天师无欢从此身败名裂？他难道不知天师无欢不回妙法莲华寺关系到的决不是他一人的生死荣辱？
  众人正待疑惑，云生已经又开口道：“你不愿走，任何人都不能强求。但是和尚，这次天师无欢是一定要回妙法莲华寺的。”云生轻轻拥抱住无欢和尚。“和尚，你可还记得那座有两个九九之数台阶的钟鸣寺么？”
  “云生？”说到钟鸣寺，无欢和尚已经猜到了云生的想法。
  云生道：“和尚，你我分别只是一时，只是顾全大局。
  齐王说天子一怒可伏尸千里，你若不回去，那便会连累妙法莲华寺的数百年的命脉。
  你总不想因为我一人，让妙法莲华寺成为第二个钟鸣寺吧？”
  钟鸣寺，在两百年前的鼎盛不输今日的妙法莲华寺。可只因为不受那时的帝王重视，最终偌大的佛教寺院终是化为了废墟。
  关于钟鸣寺的没落，无欢和尚比云生更加清楚。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在此时离开云生。
  云生身体羸弱，又身中花无期，他不知道花无期下一次发作的痛苦他能不能熬得住？
  不知为何，一直以来无欢和尚心底都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始终觉得云生迟早还是要离开。而今日却是他要先离开了。
  “即便只是一时，哪怕是只有一日不能看到你我都不放心。”无欢和尚拥紧云生，满是不舍与眷恋。“一日都不能看不到你，否则便是相思。云生，如此和尚怎能再修佛？”
  云生笑笑，放开了无欢和尚。“和尚，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钟鸣寺要修两道九九之数的台阶。但是现在我懂了。第一个九九八十一是为执着，走完了，便要开始放下，离心便是息心。而后面的九九八十一才是修行，是让人懂得执着之后便是放下，从而诚心虔诚。”
  无欢和尚道：“我可以放下所有，可却无法放下你。我已执念入骨，如何修行？”
  云生凝视无欢和尚认真道：“和尚，你可信我？”
  “……？”无欢和尚不解。
  云生道：“和尚，你若信我，此时转身，你既能成佛。”
  修行二十载，转身即是佛。
  “……云生。”无欢和尚呆立当场，良久后才唤了一声云生的名字。
  虽然今日分别只是一时，但也是相聚无期啊。
  “我会与初一继续北行去往祁山，你知道我身在何处，还有初一照顾，又有什么可担心？”云生朝无欢和尚微微一笑然后便向卫朗一拜。“想必卫大人接下来的行程也会是去往无垢山，那有劳卫大人一路多多照拂。”
  卫朗目光复杂的看着云生，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好一会儿后，才只是点了点头。“好。你放心，我会将天师安全送回妙法莲华寺中。”
  “多谢卫大人言而有信。”云生感谢了一声。然而卫朗听了此话却仿佛隐忍着什么，强自转身离开几步。
  他很不愿看到云生此时的模样，如果可以，他宁愿没有这道让天师无欢回无垢山的圣旨。
  “愿齐王此去益阳再立战功，云生预祝齐王战无不胜，一世安康。”卫朗离开，云生转而向萧檀拜别。
  “好。那我也祝你所做一切都是你想要的，此生无悔。”大雪中，萧檀目光如雪微寒，看了一眼云生，转身便走。
  世上最了解萧檀之人莫过云生，而世上最能猜透云生心性的人莫过他萧檀。
  既然他已祝他战无不胜，一世安康。那他便只能祝他此生无悔。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你想要的，并且永不后悔。
  天师无欢必须要在十五之期回到妙法莲华寺。由于时间紧迫，只能和卫朗一同骑乘了快马。
  马背上，无欢和尚染血的白衣尚未换下，白雪落满了他的肩头。无欢和尚牵了马缰绳，看着站在飞雪中朝他微笑的云生久久不愿离去。“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找你。”
  云生点了点头头。“好。”
  “天师，路途遥远我们要早些启程了。”沉默等待了许久的卫朗出声提醒。
  既然决定了，那便不能因这一时耽误了回去的时间而误了大事。
  “嗯。”无欢和尚轻轻点头。调转马头，再次回望一眼云生。
  他依旧站在那里安然微笑，仿佛是在告诉他，不论你何时想起，我都在。
  “等我！我一定尽快回来！”忍痛放下一句话，无欢和尚策马朝西南而去。
  无欢和尚不怎么会骑马，但是此时他却将马催的飞快。因为他怕若是慢下来他刚下定的决心便会动摇。怕若是慢下来，他便再舍不得丢下他。
  身后有云生的声音传来，似有若无，虚幻缥缈。
  “和尚！等你修成佛陀时再来度我，到时候我一定跟你走！”
  云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静静看着无欢和尚的白衣消失于山道。
  许久之后，云生望着无欢和尚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一句什么，只是身旁近在咫尺的初一都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公子………”初一正要询问，刚开口便看到云生已经栽倒在雪中。漫天飞扬的大雪落上了他消瘦的脸庞。
  “公子！”
  一个月后，雍州北的一处山坳中，新修的小茅屋前一株梅树花开正繁。
  树下一座小坟被整理的干干净净，坟前立着一小块新的石碑。碑上刻着，母，云玉如之墓。
  云玉如，小名瑶儿。
  天气晴朗，清风徐徐。今年的春日来的很早，连日的暖阳总让人昏昏欲睡。
  小茅屋里，已经睡了近大半个月的云生扶着门走出来。
  “呃……”出门一步，云生立刻用手遮了眼睛。
  “公子？你怎么出来了？”正在门口燃了火炉煮药的初一急忙丢下手中活计上前扶住云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药已经快煮好了，你快回去床上躺着休息。”
  云生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放下遮在眼睛上的手。云生轻笑道：“我没事。只是躺了太久没出门，现在眼睛猛然被光照射，有些不太适应了。
  再说，我都那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你要是再不让我出来透透气，我就不止把你赶到门外煮药，而是把你也赶走了。”
  “这……好吧。但是虽然天已经没那么寒冷，但是你只晒一会儿就要回去休息。”初一犹豫了一下才不情愿道。
  自月前天师无欢离去后云生在大雪中昏厥，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
  不过半月时便已经是卧床不起，几乎起身都有些困难。
  初一不知道云生怎么会忽然变的这么虚弱。
  在凉州城时他还好好的，生龙活虎，欢快跳脱。除了有些喜欢睡觉，不见他的精神有丝毫异样。怎么天师一走，他便倒下，如失了所有精气神一般。
  初一问过他究竟是怎么了，云生却只是摇头。
  不顾云生反对，初一请了大夫为他看诊。然而大夫诊治了半天也只是说他伤病太多，气血两虚，需要好好修养。开了许多滋补药材，叮嘱他让云生静养便离开。
  如果只是气血亏虚，云生怎么会虚弱至此？初一不信，继续请大夫。然而每个大夫的说辞几乎一般无二。为此，初一没少被云生嘲笑。
  初一将云生扶到梅树下坐下。
  云生靠在树干上，仰头皱眉道：“我就在这里晒太阳就好，你也别费力煮什么药了弄的都是药味儿，难闻死了。”为了显示药味儿真的很难闻，云生捏了鼻子瓮声瓮气。“反正也不管用，你就饶了我好吧？”
  “不行！”初一瞪眼。“药总归是有用的，只是效果没那么快。即使这一副调养不好你的身体，那就换一副。总之药是一定会喝的。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软脚虾一样，走路都费劲儿，如果再不喝药身体什么时候能好？”初一坚决的喋喋不休教育云生。
  “好好好，你愿意煮我就喝，听你的行了吧？”云生拗不过初一的坚持，只好无奈妥协。
  一个大男人这么啰嗦？他很怀疑初一这脾气就是燕平王萧玥给惯出来的。
  初一道：“那你好好坐着，我去煮药，一会儿就好。”
  “嗯。”云生点头。“快走快走，别挡着我晒太阳。”
  初一走开，云生看着初一的背影小声抱怨道：“难怪燕平王说你像管家婆，真是如此。”
  云生目光看向身旁小坟，轻轻笑了。
  “娘亲，我回来了。这么多年我都不曾回来看您，您会不会怪阿生不孝？呵……没关系，以后，阿生永远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了好不好？”
  头顶梅树上，有片片梅花缓缓飘落在云生眼前。
  云生抬起手掌，几乎已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红色的梅花落在手心，晶莹柔嫩。
  云生嘴角笑意欢喜。
  妙法莲华寺的那座无住院里也有一颗梅树。如今梅花过寒，那一身白色僧衣是不是还会捡拾飘落的梅花煮茶呢？
  “呵呵……”云生手心轻握，梅花收在掌心，长睫微颤了一下慢慢合上双眼。
  斜阳昏黄，梅树下，有随风飘落的梅花纷纷扬扬落在了靠在树下安睡的黑衣年轻人的身上。
  他的嘴脸挂着微笑，如同一个孩子。
  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他的身体缓缓歪倒在梅树下，躺在小坟边，如那时妙法莲华寺里躺在那块巨大青石上。
  天上有温暖阳光，头顶有嫣红梅花，身旁有那一袭白色僧衣的和尚俯身在自己身侧，轻柔抚过他的面颊，温纯嗓音诵读经书，如九天梵乐。
  如是爱乐。用我心目。由目观见如来胜相。心生爱乐。故我发心。愿舍生死。
  和尚，对不起，我又骗了你。
  可是，若非是我再遇你之前便是命不长久，我怎么舍得让卫朗设计逼你走？
  若非是我一生太短，能得你一生相伴，我又怎么舍得放手？
  和尚，你世世转生却不能成佛，怕是因为世世都会遇到我。
  萧檀，你祝我此生无悔，可知我是想悔都已无可悔？
  和尚，愿我死后不轮回，再不与你相遇，再不让你因我失心，也不让我自己牵挂。
  和尚，对不起，强撑了这么久，今生我已没有气力等你来渡我了………
  暖风过，一树梅花皆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