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外，两辆普通的马车没有走宽阔官道，而是行在一条偏僻小路。
  走在前的一辆马车中，无欢和尚轻抚着趴在自己腿上睡着了的云生。
  自一年前与云生再遇，他便一直很喜欢睡觉，即使不睡也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总让人感觉他很是懒惰。
  无欢和尚手停在云生背心，低头看着云生。
  他知道云生有些惫懒，但是他的懒散只是因为他是真的很累。如此刻，依旧是身体蜷缩成一团的睡姿，依旧是稍有动静便会惊醒。
  他坚强无谓，他不惧生死荣辱，他聪明睿智，他能在任何时候从容自若的微笑。
  但是这样一个人在睡着的时候却是那么不安，无助，本能蜷缩着身体才会让他感觉到安全。
  即便再累也从来都无法睡的深沉，总是有任何动静就会醒来。
  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警惕戒备着身旁的一切。
  因为满身伤痛的他根本无法安稳入睡，他不怕痛，但是身体里的每一处断骨，身上的每一道伤，心底里埋藏着的所有秘密他都是可以感觉到的。
  他改不掉蜷缩着睡觉的毛病只是这样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痛苦他已独自承受了十几年。
  马车颠簸，无欢和尚尽量将云生抱紧让他不会被吵醒。
  经历过那么多，他的身心都已经很疲惫了。
  云生，十二年前我错过了，后半生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等我们寻到花无期的解药，让你不用再受那噬心之痛，我们便寻个地方，让你自由自在的过你喜欢的生活。
  无欢和尚静静看着云生，此刻他不想去理会世间的一切，只想永远如此抱着他，让他再不受痛苦，再不经苦难，就这样安安心心的在自己怀里入睡。
  无欢和尚抬头望向车窗外，嘴角露出淡淡笑容。
  一切都结束了，以后的日子再不会有那些恩怨愁苦，以后我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
  这时间一切苦，你都已经受完了。
  “和尚，你在想什么？”
  云生懒懒的的声音从怀中响起。
  无欢和尚低下头，云生正笑望着他。“在想什么，这么高兴？”
  无欢和尚轻轻微笑道：“没有，只是想着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寻花无期的解药。
  我曾在书上看过，祁山大山绵延生长奇花异草，要不我们便向北行？刚好往北距大雪山不远，便是祁山寻不到可解花无期的药，我们也可以去大雪山找七叶莲花，至少它是可以暂时抑制花无期的毒性的。”
  “好啊，听你的，我们向北去祁山！”云生伸了伸懒腰，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我们与他何处分别？我们的去向你要告诉他么？”无欢和尚手指了指后面。
  这辆马车后面便是萧檀乘坐的马车。
  云生从无欢和尚怀里坐起身，神情中却有一丝没落。“送不了太远了，很快就会分别。”
  “……？”无欢和尚不明白云生的没落从何而来。
  无欢和尚一直藏在心底的不安再次涌现。
  难道这次他还要跟萧檀走么？他明明答应过不会再跟萧檀走的。现在他再不用依靠萧檀去报仇，他也再不用跟着萧檀那么卑微屈辱的活着。
  看无欢和尚不解的目光注视自己，知道他必然是误会了。云生笑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说他堂堂一个王爷，又掌管着二十万黑羽骑戍守南边境，忙的很，哪有那么多时间陪着我们游山玩水？嗯……估计等马车转到官道时我们北行，他往南，便是要分别的时候了。”
  原来如此。
  无欢和尚稍稍放下心，轻轻点头。
  “呵呵……”云生笑着拉起无欢衣角，正想说他是关心则乱，马车却忽然一震，然后便是勒马停车的马声嘶鸣。
  “公子，前方有人朝着这边过来，人数应该还不少。”马车外驾车的初一沉声提醒。
  有人？无欢和尚看向云生。
  路上有人不奇怪，但是能让初一如此提醒，那必然是危险的人。
  无欢和尚身旁的云生只是坐在那里，看样子是已经猜到了前方来人的身份。“看来是那个人。”
  云生口中的那个人，无欢和尚当然知道是谁。大昭天子，当今皇上萧湛。也是，云生的亲生父亲。
  “他还是不肯放过你？”不远千里也要派人把云生这谋反的乱贼抓到处死。
  云生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看着无欢和尚郑重道：“和尚，你可怕死？如果今天陪我死在这里，你会不会后悔跟我在一起？”
  可怕死？可后悔？无欢和尚微微皱起眉看着云生。他从来都不会问他这种问题，便是早上在凉州城的小院中，他们被数百名持刀士兵围捕时云生都不曾问过他可会后悔。
  无欢和尚没有回答，只是对云生轻柔微笑。
  他知道云生懂得他的心思，他和他本就不需要解释太多就能知道彼此，坚定信任。
  望着无欢和尚的笑容，云生道：“那你等我，我去见萧檀。”
  后方的马车中，萧檀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听到有人上车才睁开眼睛。
  这些日子他为了寻找云生确实已经很疲惫。而此刻马车忽然停下，他便明白一定是皇上派出追杀云生的人到了。
  初一出现在帝都，皇上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一路跟随而来，想找到云生便很容易。
  “这次你应该不是故意的吧？”萧檀看着面前的云生。“让初一去帝都见卫朗？你这是为了替雍州枉死的百姓报仇孤注一掷也要陆柬之偿命啊？”
  “如果还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想冒险，毕竟现在我不再是一个人，一条命。”云生笑笑盘腿坐在萧檀面前。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不打算怎么办，只想……”云生双手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道:“请你走。”
  “请我走？”萧檀懒懒挑眉看了眼云生狡黠眼眸。“难道你不是来请我护那个和尚一命的么？”
  云生笑笑摇头。“我刚问过了，不论生死他都陪着我，刚好我一个人死会很寂寞。”
  萧檀冷笑。“如果我不走呢？”
  云生叹息一声，望着萧檀。“你是大昭国二十万黑羽骑的主帅，你若是与那个人为敌，以后将如何面对那个人，如何统领黑羽骑？你这是何必呢？”
  萧檀看了云生一眼，面无表情的从车厢内壁暗格里抽出一柄黑色短刀，丢给云生。又取出一柄窄身长刀握在手中，然后立身而起，朝马车外走去，不带一丝拖沓与犹豫。
  “我用爵位兵权向皇上换你的命，既然他不答应，还是要你死，那我陪你一战又何妨？”萧檀语气坚定，只是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即便是要与阿湛做对，他也不能让云生死在阿湛手中。
  他不能让阿湛杀了自己的孩子。
  云生看见萧檀取出的刀，诧异的仰望着萧檀。
  他竟然早做了决定？从不随身携带兵器的萧檀竟配了刀？
  这次离开帝都找自己，萧檀便是要保护自己安全？
  为一个不听话的玩宠放弃藩王爵位和兵权已经是很不值得的做法，现在又要为了这个玩宠与手握至高权利君临天下的人为敌？
  萧檀，冷情高傲的你怎么如此糊涂？
  “萧檀。”云生出声叫住已经走出马车的萧檀。
  萧檀立身站住，并未回头。这是云生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坐着的云生神色静然沉默半天才缓缓道：“你心里，不该有我的。”
  萧檀微侧过头，如王者俯视着车内坐着的云生，冷哼一声嘲讽道：“你不过是本王的宠物，本王心里有谁何时由你一个下奴来做主？”
  依旧冷情而霸道的萧檀，此刻无论话是如何的刺耳蔑视。可是这句话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云生觉得是侮辱。
  云生大笑，手撑了马车地板转而朝萧檀恭敬跪下，将身体伏的低的不能再低。“是！主人。”
  不论生或死他们都终将别离，他还将他看做是他的宠物，那他便不能食言。
  只是可惜，你萧檀不该对我动情，只可惜，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马车不远处似雷声滚滚，尘土飞扬。
  一百二十人，一百二十骑已至近前。
  整齐的黑巾遮面，娴熟的御马术，统一的背负强力弓弩腰配清水亮寒刀。
  一百二十人行近云生他们的两辆马车，不用命令，没有言语，极其娴熟而默契的将本云生与萧檀乘坐的马车围住，迅速摆成作战阵型。
  马车上，云生正坐在马夫的位置靠在无欢和尚身侧，低头惬意的把玩着手里漆黑的短刀。
  马车旁，初一的白鞘长剑已经出鞘。
  车顶上，萧檀持刀身形屹立，浅蓝色华贵锦袍随风而舞。
  天边，本就是连阴了几日的天气，此时终是落下大雪。
  车顶上的萧檀面对车下一百二十骑，朗声道：“天子一怒，可伏尸六千里。
  圣旨一道，万千性命可屠尽。
  云生，你今日是要做一次英雄了！”
  云生抬头望不到车顶的萧檀只能望着车沿。
  萧檀，我那般利用你，你却寻来凉州救我。现在又为我赴今日必死战，你可一点儿也不英雄。
  其实到现在萧檀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为一个喜欢找死，喜欢自虐，活着只为复仇的禁脔背叛皇上。
  从那天知晓了云生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明白了他的用心，可他却无法记恨他。知晓他从狱中逃出，又千辛万苦的去寻找。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却又决定和他生死相随。
  明知道他的心里只有那个和尚，但是他依旧义无反顾。
  萧檀只是很清楚自己现在在乎他的生死，不论他是不是阿湛的儿子，他都不想他死。
  如这些年来他怎样对待他，但绝不会伤他性命。
  马车上，云生看了一眼包围马车的黑衣人，然后看着身旁的无欢和尚无奈道：“和尚，你不喜欢我杀人，但是现在也由不得我了。”
  “我懂。”无欢和尚静静点头，伸手牵住云生。“今日我不伤人性命，但会用性命护你周全。即便不能，我也决不会让你先我而死。”
  正月初八日，天降大雪。
  凉州城外三十里的荒僻小路上，即将红雪满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