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已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赶上凉州城特有的“闹春”习俗，自晨起有各家买卖人打扮一新，雇佣吹乐打鼓的，披红挂彩，去大街游行祝贺庆春，直到夜幕落下，城中亮起满城灯火。
  东平巷中，各家大人都在忙碌着准备年夜饭，在门外张贴楹联，或者把长长的鞭炮挂上。
  只有三两玩闹稚童相伴跑出巷子，一起去瞧热闹。听路上人声喧哗，鼓声震耳。
  小院大门外，云生拎着一条板凳坐在巷子中间，一边听着巷口喧闹，一边看初一和无欢和尚在大门上插上柏叶，换下旧的楹联。
  刚刚两天，已经不再吊在身前的右手已经可以抬起，指指点点的提醒。
  “高了……对……再偏右边一点……我是说右边，不是左边……哎，你在往下点儿……往下……”
  云生一通儿的指挥，把初一使唤的不知所措，转回头看着翘着二郎腿云生。“到底是哪儿？”
  云生指了指。“再往右边一点，低一点啊。”
  “还往右？是不是你坐着看得不对？”初一疑问。他感觉高度左右都差不多了啊？
  “要不我还是自己来？”云生无奈，站起身。
  原本就是打算自己张贴门前楹联的，可和尚说他手伤未愈不许他操劳任何事。初一更是豪气干云的揽下了所有的活计。
  可是这堂堂燕平王的贴身侍卫，哪里做过张贴楹联的活儿？若不是和尚提醒，他连上下联哪幅张贴在左，那幅张贴在右都不懂得。
  一旁帮忙扶着竹梯的无欢和尚见云生真的准备要自己动手，朝云生笑了笑道：“我来？”
  “呃……好吧。”云生稍微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无欢和尚低头，确定竹梯不会滑倒后，走到云生身旁，和云生一起抬头。
  无欢和尚看了看对初一道：“初一，楹联往右移一指宽度，往下半寸。”
  “还真要往下啊？”初一嘟囔，手却是听从无欢和尚的话，往右下移动。他不是不相信云生的眼睛，但是你最少也要像天师一般，让人知道准确距离才好嘛。
  楹联贴好，便是要挂上灯笼。云生有伤，这活自然是落在无欢和尚身上。
  初一站在竹梯上，等着无欢和尚去院子里取来。
  云生站在巷子里，一边手摸着下巴，一边仔细思索可还有什么忘记的。
  初一居高临下看着云生。不就一个临时住两天的院子么？干嘛要这么用心装饰？
  忽然云生脚边有一声轻响，云生回神正要低头去看脚下，还没看得清楚，云生拔腿就跑。
  嘭！
  一声清脆爆裂声。
  原来云生脚下不知是被谁丢了一支小炮仗。
  “谁干的！”云生大叫，四下寻找。“敢吓我，给小爷出来！”
  竹梯上初一忍笑。他刚刚看到斜对面门后鬼祟探出的脑袋。
  云生瞥见初一目光的方向，黑着脸转身迈腿走向初一看向的那家院门。
  不待云生气势汹汹的走到门前，大门嘭的关上。
  “楚胖子！你小子给我出来！拿炮仗吓小爷，看我怎么收拾你！”云生急冲到楚胖子家的大门前，砰砰拍着门板。
  门内传来楚胖子的嬉笑声。“云哥儿，这不看就你站在巷子里，想给你添点喜庆才跟你开个玩笑，生气个啥嘛？”
  “嘿…开玩笑啊？”云生冷笑。“那你出来，爷也跟你开开玩笑？你要是不出来，爷一会儿点一挂炮仗扔你家院子里，也给你添添喜庆？”
  “别别别！云哥儿，这大过年的，你要这样我娘非得揍我不可……”门内楚胖子笑着讨饶。
  “那你给我出来，让我先揍一顿，我可以考虑少往你家扔点炮仗。”云生一边拍门，一边引诱。
  “怎么了？”刚从院子里提着两个灯笼走出来的无欢和尚一眼便看到云生竟在对面砰砰砸门，不明所以，抬头问向初一。
  “对门那小胖子给公子脚下扔炮仗，公子发火了，正要找小胖子算账呢。”初一回答，眼睛却是看向对面，有些看戏的意味。
  无欢和尚听了初一的回答，轻轻叹息，无奈的把灯笼放下，去对面将云生拉了回来。
  云生很是听话的跟着无欢和尚回来，临走进自家门口时对初一道：“一会儿挂好灯笼，记得把梯子架在房檐下。”
  “架房檐下干嘛？”初一不解。
  “有用。”云生只来得及丢下两个字，便被无欢和尚拉进了院子。
  云生和无欢和尚刚走进院子，头顶天空便有数声炸裂声响。然后便是一片霞光铺满天空。
  一声焰火声过后，巷子里各家的爆竹便也齐鸣起来。
  云生和无欢和尚同时抬头，朝才刚刚开始暗下来的天空看去。
  焰火纷飞，光芒滑落。
  因为冬日天冷，留下了一片霞烟阵阵，浮去飘来。如雾霭轻纱，烟岚云彩绕在天际。
  云生急忙催促初一快些把灯笼挂好点上，然后便拉着无欢和尚进屋拿出了昨日魏小公子送来的一大堆的焰火放在院子里。
  初一点燃亮门口灯笼，扛着竹梯进来，按云生刚才的吩咐，将梯子架在了屋檐下。
  初一看见云生从手中已经拿着一炷香，正犹犹豫豫的看着院子里的烟火有些为难的模样，知道云生根本就不知道焰火是怎么燃放的。而站在他身边的天师无欢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天道佛子，怎么能知道如何放焰火？
  看来还得靠自己啊？初一不禁有些得意的伸手接过云生手中的香。“我来吧。”
  “好啊，好啊。”云生把香塞到初一手中，欢喜的连连点头。
  初一接过香火，点燃了一个焰火筒。
  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一颗焰火升到了空中，在一瞬间炸裂开来，仿佛是一朵美丽的莲花在空中展开了花瓣。
  初一仰头看着焰火，正要询问是不是要接着点焰火。一回头，看到云生已经拉着无欢和尚朝一旁房檐下放置的梯子走去。
  “快快快，我们去房顶上去，那样可以看很远呢。”云生一边拉着无欢和尚一边催促。
  无欢和尚淡淡微笑。原来在房檐边竖着一架梯子是为了这个啊？
  无欢和尚护着云生费力的爬上房顶。
  刚坐在房脊上，云生便兴致勃勃的指着天空道：“和尚，快看！”
  这时，一颗颗焰火又从焰火筒中喷发，像无数明亮而璀璨的流星。
  夜空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四射，映照着云生的笑脸。
  那一瞬间，无欢和尚不禁有些失神。
  他在，如去年今日，他在他的身旁，焰火漫天。
  无欢和尚欣慰微笑，这才转头望向天空。
  天空中还闪烁着其他的焰火，它们有的如一串串珍珠，有的如一颗颗流星，有的如一朵朵菊花，有的如一条条瀑布让人目不暇接。
  远处一声声响亮的爆竹声响，天空中一朵朵光芒四射、灿烂无比的焰火，在天空中飞舞，五光十色，天空顿时变得光彩夺目。
  无欢和尚坐在云生身旁，陪着云生静静仰望天空。
  “和尚，冷。”只一会儿，就听见云生唤了他了一声。
  无欢和尚嘴角扬起，看着云生的眼睛，然后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似乎是要给云生穿上。
  他已不再是那个坚强到无情，隐忍到让任何人都无法看透的他。
  虽然他习惯了什么都不说，习惯了无论多难过也一个人承受，虽然他还是如何痛苦难过时也不会发出声音，但是至少他已经会向他表达他的感受了。
  他不会痛叫，可是他会告诉他他疼。就像此时，云生会真实的说，他冷了。
  他再不会让人觉得他像一只无痛无觉的地狱恶鬼。
  他是人，会伤会痛，有血有肉的人。
  而且剥去了厚厚的伪装，他其实就是一个顽劣的孩子。
  他调皮，他胡闹，他天真，他狡黠。他轻浮，他懒散。
  他其实从未长大过。
  “给我穿你也会冷。”见无欢和尚要脱衣服，云生连忙拉住无欢和尚双手。
  无欢和尚思考。“那我下去给你拿些厚实的？”
  云生不答，却是促狭嘿嘿一笑，然后身子一歪，倒在了无欢和尚怀中。
  似乎是觉得姿势不太舒服，干脆躺在了无欢和尚双腿上。“呵……这样就暖和了。”
  无欢和尚看了看躺着的云生，点了点头。“好。”然后双手搂住云生的身体。
  “和尚，真想就这么赖在你怀里，再也不起来了。”云生感慨。
  “那就不要起来了。”无欢和尚静静回答。
  “嗯？”云生朝无欢和尚眨眨眼睛，然后笑道：“和尚，去年的这个时候，你好像很不喜欢我的啊。”
  “有么？”无欢和尚淡淡道，却是明显故作不知的口吻。
  云生忙道：“有啊。出江陵城前，你都从没对我笑过一次。一次都没有哎。不过也不怪你，谁让你第一眼看到我时我就在杀人，呃……好像还骗了你，说你好骗来着……”
  “呵……”见云生着急，无欢和尚笑出了声，手下将云生的身体拥紧，让他不会感觉到寒冷。
  “好笑么？”云生躺在无欢和尚腿上，眼眸弯弯盯着无欢和尚下巴。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什么身份，做过什么。你都只是你，我想想一生陪着的你。”无欢和尚没有回答，却是说出这样一句话。
  云生凝视无欢和尚许久。
  “和尚？”云生将手臂绕上无欢和尚脖颈唤了一声。
  “嗯？”无欢和尚应答。
  “和尚？”又一声。
  “怎么了？”无欢和尚疑惑。
  “和尚。”再一声。
  “嗯，我……唔？！”原本想说‘我在’，下一瞬，躺在他怀中的云生身体忽然抬高，微凉的唇已经吻上了他的嘴。
  微微散发着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润炽热的唇紧紧压迫，辗转厮磨。
  不一会儿云生已经喘息粗重，灵巧的逗弄无欢和尚的舌头也将离未离。
  已这种半躺仰头的姿势撑起身体，云生很是吃力。
  似乎是知道云生这样的姿势撑不住太久，无欢和尚已经双手托住云生后背，使他不能再躺回去。
  他不愿在此时和他分开，心底希望永远停在这一刻。
  他就在他的怀里，他在拥有他，他不会再一次又一次的绝情的推开他。明知道推开自己他会比自己更痛苦，可他从不惧痛苦，只是因为他觉得推开自己是为了保护自己。
  云生，云生。现在你就在我身边，我可以时时刻刻看到你，触摸你，夜夜将你拥在怀中入睡。
  可是我为什么总会觉得不安？总是觉得我一旦放开你你便会消失？觉得你还是会再次将我推离你身边，永远失去你？
  两人分开时，怀中云生正笑吟吟的望着他，眼眸中闪动着明亮的光芒。神情却是极其认真道：“和尚，我的志向就是让你承认对我动情，你一天不认我就等你一天，一年不认我就等你一年。直到我死，或者你成佛。”
  无欢和尚手指抚着云生散落在他白衣上的墨色长发，声音低沉而宠溺道：“我认，只要你愿意，生生世世我都认，哪怕只是能陪着你就好。”
  云生笑容灿烂。侧头看向天际弥漫着的华丽焰火瑰丽绽放，似乎明白了当年娘亲为什么会因为一场焰火便付出了一生。
  当年那人是不是也曾这样抱着你？
  是不是也如阿生这般，只要这一刻拥有便是一生不悔？
  除夕夜过，正月初一。
  凉州城内传出流言，凉州刺使魏大人的公子忽然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