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里森冷幽暗，甬道深深。每隔数丈墙壁上才会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灯光如豆，仅能照亮着方寸之地。
  天牢最深处的铁牢里，望着那扇小小窗口发呆了许久的云生，终于收回了目光。因为窗外天空已经昏暗下来。
  窗外天色刚刚开始暗淡，牢房里却已经是一片昏暗，视物不清。
  窗外已经看不到什么，云生无奈的枯坐，对着面前昏暗空旷的牢房再次发呆。
  这些年来他早已经学会了将所有的事都深深藏起，什么都不去想，就是静静的发呆出神，将自己完全放空。
  他不知道如果不是总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自己是不是能够撑到今天。
  不知过了多久，高墙上的小窗口涌进来阵阵寒风。云生不禁身体一抖打了个哆嗦。
  云生又抬头看向那扇小窗，此时已是如牢房内一样，一团漆黑。
  已经是腊月了，天气还真是挺冷。云生暗暗感叹。
  哗哗哗，铁链响动。云生抬起右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映着牢门外那微弱的光亮，也只看到隐约有影子来回晃动。
  他不怕黑，只是太过无聊。而且牢内湿冷，又被冰凉刺骨的铁链扣住了手腕脚踝。坐了这么久，手脚早就冷的麻木。
  只是看着看着，云生忽然感觉有些奇怪，刚刚还只能看到微微黑影晃动的手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云生将手停在眼前五指轮廓慢慢清晰，直到整只手都清晰可见。
  是远处有光芒在慢慢接近牢房？
  云生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没有侧头去看光亮的来处。他早就知道自己被关在牢里也不会有什么清净的。
  甬道有脚步声，有狱卒正为一个高挑身形的男子执一盏烛火引路，正缓缓朝着云生这处牢房走近。
  而能让牢房充斥了光芒，让云生看清自己的手指的光正是由这盏烛火散发而出。
  高挑男子走近，停在牢门外。
  “卫大人？”云生没有转头去看，却出声叫出来人身份。
  “你是在等我？”卫朗回应。身后为他掌着烛火的狱卒已经将手中烛火置于墙壁上的灯台处，拿出钥匙打开牢房的门。
  此时牢内光亮，映照在云生侧脸上那微微笑意。云生淡淡道：“当然。
  你回来了怎么可能不来找我？你是不会让我死前把你想隐瞒的秘密说给那个人知道的。只是你比我估计的要晚了几天。”
  卫朗不动声色道：“有些事，耽误了。还好来得及。”
  云生不以为然。“还好来得及，不然你再晚上两天，就只能替我收尸了。嗯……”云生想了想，又道：“不过凌迟嘛…？可能被割的一块一块的，不太完整。反正收起来可能有点麻烦就是了。”
  云生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块被掰成几块的馒头。而不是即将割在他身体上的三千六百刀。
  放下手，云生侧头看向卫朗，似笑非笑道：“呵呵……不过还好你赶上了，否则若是他先来见我，你可是要后悔死的。”
  牢门打开，卫朗没有接云生的话，转而朝狱卒吩咐。“出去看守好门口，任何人不得进来。”
  “是，大人。”狱卒领命躬身离去。
  卫朗看狱卒离开，直到脚步声渐远再也听不到才迈步走近牢房。
  云生侧头看了一眼不禁嗤笑。“卫大人这么谨慎，就这么怕我会说些什么被人听了去？”
  卫朗对云生的讥笑不为所动，只是走到云生身旁，居高临下的看了看锁着的四条铁链。
  他知道云生不会武功，即便不用锁他他也逃不了。而且现在赶他他都不会走。
  卫朗盯着铁链皱眉道：“我派人去云台村调查过，知道你们母子生活不易，受尽欺凌。我也知道你们离开云台村前的那夜发生的事。所以我杀了云台村所有人为你们报仇雪恨。
  知道你也到了云台村时故意留着云南景的命等你来动手。
  我知道这不够弥补对你们母子的亏欠，但是不是可以让你少一些怨念？”
  “呵呵……！”云生不禁笑出声。“杀人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卫大人，你不觉得这很可笑？”
  卫朗盯着云生，沉默不语。
  他何尝不知道不论他杀多少人都不可能抹去云生所经受过的万分之一。
  卫朗那封早被他烧毁的情报上清楚的写着云生经历过的所有事。
  没人比他卫朗更清楚云生自出生起便开始受人诅咒唾骂，自小在受人欺凌中长大。贫穷困苦，挨挨度日。
  清楚那年雍州大雨一月，云生和他娘亲是如何被村民抓去差点填井的事。
  清楚那个雨夜云生的娘亲被人侮辱。
  卫朗可以想象到一个十岁的孩子在雨中痛苦嘶嚎，可是全村人皆无动于衷，没有任何人有哪怕一丝的怜悯时是如何的痛恨绝望。
  他知道云生母子离开云台村后止陵江大水，雍州大地洪水泛滥，数十万人葬身水底，云生母子侥幸活命。
  知道水患后瘟疫肆虐，饿殍浮尸，百姓哀鸿遍野，而云生的娘亲便死在那场瘟疫里。
  知道后来雍州大地上的灾民以人食人的惨烈血腥，知道只十岁的云生野草污泥度日，甚至知道他曾躲在墓穴，靠食死人活命。
  他知道云生所经历过的一切。
  可卫朗后悔自己为什么知道的那么晚。晚到让他痛恨自己，每夜无法安睡，便是睡着也会从噩梦中惊醒。
  “……那些事谁也不想的。你便是记恨也无法改变，不能让你娘活过来，你这笔债没法讨。”卫朗神情复杂的望着云生，语气却很是坚定。“至于后来把你从江陵带来帝都，对你用的那些手段，那些都是我做的。只要你不把那件事说出来，我可以命相抵。”
  “你以为你死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云生歪头看卫朗。然后站起身，拖着沉重铁链朝着卫朗一步步走近。“你们把我变成现在这幅样子，毁我一生，你觉得我会就此算了？”
  卫朗道：“是我毁了你，但是我送你去你喜欢的人身边，让你从此自由生活，为什么你还要想法设法的跑回来？
  你为什么就不能过普通的日子，让自己活的更好？为什么明知道是条绝路也要走？
  你心底只有恨，甚至都不愿为在意你的人好好活着。
  你无情自私，你不愿活，所以也不想顾及他人吗？”
  他人？云生有些不解的看着卫朗。
  明知道自己是不祥之人，谁和自己走的近便会连累别人，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孑然一身，不愿与谁亲近，更无朋友，何来顾及他人？
  卫朗看向云生眼眸道：“你可知，皇上从兆山皇陵祭祀回来，萧檀为你向皇上求情？
  你可知他为了让你活命，放弃了藩王爵位，甚至甘愿交出二十万黑羽骑的兵权换你不死？”
  “……？”云生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也仅仅是一丝，一闪而过。
  云生知道萧檀对自己生了情愫，便是萧檀自己不知，可通晓人心的云生却再明白不过。
  这些年来萧檀明明知道自己心怀怨恨却始终没有想要自己死。
  如果他只是当自己是一个下奴，岂会处处容忍，甚至可以允许自己离开云梦泽去寻找自己的仇人？
  虽然这些年，会有慕麒或者慕麟时时刻刻监视着他，但是又何尝不是在保护他？
  没有谁家的主人会纵容下奴如此行事无羁。
  就像那时，萧檀知道自己中了障毒，没有即时去往帝都，而是改变了既定行程返回了云梦泽，先给自己解毒。
  自己被卫朗从齐王府带走，他藏在床底的那些石子却没有被扔掉，反而被擦拭的干干净净。
  在对付萧挚起兵的那个雨夜返回齐王府只是为了他花无期发作。便是离开，也费尽心思让人把他送出齐王府，周密安排，躲避卫朗阴狠的暗杀。
  可是他明知道自己有多无情，为什么还要为自己向那个人求情？
  藩王爵位，二十万黑羽骑的兵权？萧檀，你真不值得这么做。
  云生苦笑不已。萧檀，我不会为你改变计划，更不能为你做什么。而且……如果你知道我都对你隐瞒了什么，你一定会是最痛恨我的一个。
  如果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不恨你的原因，你一定会后悔为我放弃这么多。
  所以，我不配你这样为我，我也不会接受你的好意。
  “呵……竟然替我求情？他那么聪慧理智的人，也做这样的蠢事？”云生冷冷嘲讽，语气也是冷漠之极。
  卫朗例来与萧檀的关系便不融洽，此时竟是为萧檀解释道：“齐王生性冷淡，极少会喜欢上一个人。他肯为你放弃兵权，荣华富贵，你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云生挑眉看向卫朗，觉得卫朗的话很是奇怪。“他喜欢我就要为他负责吗？这是什么道理？况且当初是你们把我送给他的，这事应该是你们造成的吧？”
  “你……！”卫朗有些语塞，好一会儿才恨恨道：“你当真是无情！”
  云生笑道：“多谢卫大人夸赞，不过论无情，我怎么能比得过那个人？”
  卫朗凝视云生。“你就那么恨？”
  云生很是无奈道：“为什么你们都要这么问？难道你觉得我不该恨，反而应该高高兴兴当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你觉得我就该这样接受，你们想要我怎样活我就怎样活？
  你以为把我送到灵州，送到无欢和尚那里，我就会忘记一切，安稳生活？”
  云生又向着远比他个头高出很多的卫朗欺近一步，气势逼人。“卫朗，我从不在乎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痛。不论是你还是萧檀，你们如何对我我也从来不怨。因为我知道这些事的原因根本和你们无关。
  但是他做的事你要我当做不知，让我把这件事永远瞒下去，我岂，会，甘，心？！
  你们想让我做萧檀的玩物我就要去谄媚讨好，你想要我离开我就要听话的离开，现在你要我把那个秘密隐瞒下去，我就什么都不说？
  这些年来，对旁人我说不得，对我想说的人不能说。萧檀一次次试探逼迫我更是不敢说。
  可是现在你还想要我一辈子都守口如瓶。卫朗，你知道我不是那么听话的人，否则你也不会想要杀我灭口了。”
  卫朗厉声怒道：“你知道，只要你答应永远不说出那件事，我一定保你无事。可你就非要求一心死，只是想看他后悔？”
  “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要把我送进云梦泽？”云生笑的从未有过的开心。“我猜你一定很后悔。若果你没有把我送进云梦泽，那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卫朗沉默许久。最终却是朝着云生缓缓跪了下去。
  卫朗神情恭敬看着云生，平静道：“既然你不愿好好活着，那你死后，卫朗为你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