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帝萧湛静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仿似是在沉思往事。
  一时间，整个落华殿里，寂静无声。
  萧檀打量了一下神武帝的脸色，眉头不由皱了皱。犹豫片刻后试探性请示道：“那……此次燕平王谋反的事，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神武帝听到萧檀的话，没有立刻答复，只是侧身走向一处窗口前才道：“这次的事尽量不要被过多的人知晓有燕平王的参与。
  为了皇位的事，朕兄弟五人已经死了三个。现在只剩燕平王一人，朕不想天下人都认为帝王之家皆尔虞我诈到无亲情可言的地步。这如你所说，事关朝廷威严，更关我皇室声誉。
  所以，既然燕平王仅是行的取而代之的心思，而非大张旗鼓的谋朝篡位。那朕可尽力将此事的影响压在一定范围之内，让此事大事化小。
  五弟与朕是同胞兄弟，朕也不想他为了此事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不知为何，听着神武帝有将这次谋反的事大事化小的意思，萧檀心底没有任何轻松，反而隐隐有不安的感觉涌出。“皇上的意思是……？”
  如果皇上是要保全皇家名声，不愿让人知晓燕平王萧玥参与谋反。但是这件事毕竟是发生了，也不可能瞒的一丝不露，那这谋反的事就需要一个主谋，罪名也必定是要有人来承担的。而最适合来全部承担下来的人会是……？
  神武帝平静道：“朕会下旨，除姑苏秦氏外，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全部下狱。
  冒充凌武卫统领之人，还有工部右侍郎刘钦。然后向朝外公布，这些人皆是永宁王萧挚的叛党余孽。永宁王畏罪自杀后，其余孽妄想替永宁王复仇，收买朝中官员想要动我大昭国本。依大昭律，谋逆者，当满门抄斩。”
  工部右侍郎刘钦？萧檀震惊道：“刘钦？皇上，刘钦虽然曾跟随大皇子，可他此次并不知道燕平王谋反的事，与这件事无关，为何要将他也纳入其中？”
  神武帝没有说话，只是直直看向窗外，嘴角隐隐泛着一丝寒冷笑意。
  看着神武帝的神情，萧檀忽然明白了原因。数十年来，萧檀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无力。
  刘钦，为何要他死？不因他是否参与谋反，只是因为他曾跟随大皇子萧衍。
  如今皇上想保下燕平王萧玥，那便要找一个有足够能力的人来做燕平王的替罪羊。毕竟谋反的事，不会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能够做出的。
  萧檀心底泛起苦涩。
  帝王权术，无论何时，都是以皇家利益为先。不论何时，都要为巩固皇权，除去任何不安定的因素。而曾是跟随过萧衍的刘钦就是那种应该清除的因素。
  如今用他来为这次谋逆收尾，将所有事推至已死的永宁王萧挚的身上。既撇清了燕平王与谋反之事的关系，又清理了萧衍留下的余党，一举两得的事情。
  皇家之事，历来如此。
  萧檀心情沉重且无奈。看了看神武帝，轻声道：“那皇上会如何处置云生？”
  这才是他一直想问的，虽然知道云生这次当必死无疑，可他感觉莫名的慌张，如在云梦泽云生被慕麟的那一刀砍下，他无法阻止云生流血，看着他再自己怀中昏厥时的惊慌。
  因为那一刻他真正感觉云生的命不再是他能掌控，就要失去他了。而现在，萧檀再次有了这种即将失去，他却无力挽回的无力感。
  “他？”神武帝回身，语气中依旧带着轻贱，似乎觉得叫出云生的名字都不屑。
  其实神武帝并没有见过云生几次。
  第一次是在江陵城，看云生容貌与自己如此相像，便顺口让卫朗带回了帝都。
  第二次是在长乐宫，他看到云生的时候，云生正一丝不挂的趴在地上，任人摆布。
  虽然他知道云生是被卫朗灌了药，根本就神志不清，可他就是觉得云生那种样子很让他厌恶。
  或许让他如此厌恶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那种样子的人长着他的脸而已。
  神武帝眼眸中闪过冷芒。“他自然是永宁王遗留下的叛党刘钦同为首罪。原本这些事便都是他再谋划的，倒并不算是冤枉了他。
  当年朕饶他不死，现在他竟敢冒充朕，还妄想要做皇帝。如此狼子野心的人，朕岂能轻饶了他？”
  萧檀身体一颤。“皇上……？！”
  神武帝冷笑。“下奴云生，私通敌国，冒充天子，大逆欺君。三日后，处以凌迟之刑。”
  三条罪名，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无论哪一条依大昭律法都可判凌迟。
  “皇上？！”萧檀不加思索，双膝砰然跪地。“皇上！请皇上开恩！”
  “怎么？”看着萧檀忽然跪地的举动，神武帝疑惑看着萧檀。“你这是做什么？”
  萧檀毅然道：“皇上，他是臣府中的人，今日犯下如此大罪，是臣管教无方。请皇上看在臣的情面上，饶他不死。”
  神武帝意味不明的看着萧檀，好像是确定着什么。好一会儿神武帝收回目光，轻声说道：“小檀，你他喜欢上他了。”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萧檀忽的一怔，惊诧不已，有些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忽然说出这种话。“皇上何出此言？臣怎会对他……？”
  萧湛看着萧檀惊诧反应，意味深长道：“小檀，你的心里悄悄住了一个人，却不自知？”
  “……？”萧檀露出惊恐神色，怔怔看着神武帝萧湛，想要解释什么，却发觉无从开口。
  喜欢云生？这怎么可能？萧檀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可笑。
  此时神武帝萧湛那笃定的神情更是让他痛心。
  他从年少轻狂时便只是想着阿湛的。可以为他叛出家门，可以为他尸筑城门，可以为他镇守大昭边境，可以为他独守夏江十六年。
  他可以为他付出一切，不求他回报，只是想为他做些什么，为他承担一些烦忧。
  因为从他坐上皇位的那刻起萧檀就知道，他们只能做君臣。不论之前如何，他都再不能对一个皇帝表白那些不可言明的情愫。
  他有自己的骄傲，他不愿留在帝都，不只是因为他在皇城中射杀两个皇子，杀人太多。
  他当初杀萧衍和萧庸只是不想让阿湛为难，不想他日朝中心怀不轨之人让阿湛因弑兄杀弟而为人诟病。
  因为他萧檀不愿每日看着自己想要和他相守相亲的人，却丝毫说不得，靠近不得，只能做一个堂下臣子。有谁明白，这于他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所以他宁愿远离，留在云梦泽为他镇守大昭边境国门，为他独守一世相思。
  但是，云生？
  他只是阿湛送他的一只宠物，禁脔，一个和阿湛长的一模一样的替身而已。
  便是现在他再不能叫他阿湛，不能对他有情。可此时阿湛却在说他喜欢上了别人。
  萧湛看出萧檀眼眸中的那丝迷茫，不禁轻叹道：“小檀，你还不明白？
  你可想想，每每你在注视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你驻守夏江十几年从未离开过，可这几年来你次次离开云梦泽，又是为了去寻谁？
  上次离开帝都时你没有丝毫留恋的快马出城，是不是因为担心他等在城外，会被卫朗派人追杀？
  如果你不是对他动情了，你会纵容他行事无羁？
  如果你不是对他动情，他一次又一次欺骗你，依你的性子他能活到现在？
  卫朗多次派人暗杀，不是每次都是你保护他？
  甚至明明是他杀了萧挚，你都为他欺瞒我，将罪名自己揽上身？
  小檀，这些你当真从未想过？”
  听到神武帝萧湛一连串的问话，萧檀颓然跪坐下去，神情有些恍惚。
  萧湛说的他确实从未想过。
  他只知道他好像是早已习惯了云生的存在。他甚至是真的当云生是他圈养的宠物，时不时的调弄一下，排解寂寞。
  他习惯了云生时而温顺听话，时而谄媚讨好，时而花言巧语，时而颓丧懒散。
  他喜欢云生那种色厉内荏，喜欢云生的无情无心，喜欢他的心志通透，善解人意。
  甚至喜欢他无谓廉耻，喜欢他爱受虐的怪癖。
  好像除去不喜欢他心底牵挂那个无欢和尚，云生便没有一处是他不喜欢的。
  萧檀木然的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原来自己一直都不杀他，无论对他做什么，是打是罚，对他下手有多重，可从不会伤他性命，竟是因为喜欢他？
  神武帝伸手扶住失魂落魄的萧檀手臂，将他从地上搀起来。“小檀，你可以将他当做禁脔奴隶，可我没想到你会对他日久生情，真的爱上他。他那么记仇且隐忍的个性，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如今他做出这样的事，朕也是决不能留他的。”
  萧檀站起身，看向萧湛。
  是陈清远？萧檀想起云生说过，陈清远是皇上安插入云梦泽的人，卫朗都不知晓。竟然陈清远一直在向皇上传递自己和云生的事？
  萧檀嘴角露出惨然笑意。
  原来云生说的对，他的阿湛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他是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时时刻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原来当年付出的，早已是过去。为萧挚的死，自己欺骗了皇上一次。现在的他早已不能再让皇上完全信任了。
  既然如此，何必再强求太多？
  萧檀强忍心底凄然，恭敬向神武帝萧湛抱拳行礼道：“皇上，臣请皇上放了他，臣愿舍弃藩王爵位，交出二十万黑羽骑的兵权，换他性命。请皇上将他交给臣，臣可将他囚禁，一生一世都再不将他放出。”
  神武帝萧湛看着萧檀，面色带着明显的怒意。“你怎么可以为了那样一个贱奴如此冲动？藩王之位，二十万骑军兵权，哪一样不比区区一个贱奴重要？小檀，你怎可失了理智？”
  萧檀此时却是坦然道：“是皇上让我明白了我究竟想要什么。这些年来我总是困惑很多问题，患得患失而不知原因。今日皇上让我知道了，我有的不是我喜欢的。所以现在我用藩王爵位和兵权换一个我喜欢的人，还请皇上成全！”
  萧檀再次跪下，重复道：“求皇上放了他。”
  神武帝萧湛目露惋惜，轻声问：“小檀，值得吗？”
  “值得！”萧檀毫不犹豫。
  神武帝道：“便是他喜欢的是别人，而不是你，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