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青布石案翻个遍 擒风欲劈金翅凤(一)
作者:
霁钊 更新:2021-10-04 21:30 字数:3150
不可能……不可能!
文藏楼中,那黑衣男子将头重重地摇着,他两手飞快地翻着手中的青布名籍,不过寥寥数字,他竟是翻来覆去,两眼如鹰眼般紧盯,唯恐这字里行间遗漏了什么。可不管他怎么看,都只是“许书舟,时年两岁余,于黑风林捡来,时夏”这短短几行。他将手往头顶一拂,一截漏发随之垂了下来,如一段玄黑长纱。
石门外,月圣女悠悠走进,手中呈着一张木托,木托顶上负着一份清亮亮的糖瓜甜水羹。那羹随着窈窕女子的一步一摇,晃荡出点点晶光来,顶上的甜瓜珠翠丸散发出诱人的脆嫩光泽。月圣女弯下身,将木托呈放在黑衣者的身前,他却是看也不看。
“左护法年岁几何时进的生死场?”他头也不抬。月圣女撇嘴道:“五六岁。”“当时是什么节气?”他连环发问着。青衣女子一撇眉,转身往石案上俯身攫起一本青布籍子,往那黑衣男人面前没好气地丢将过去。她口中一个愤愤道:“少使唤我。”司徒怀功脸色一沉,倒也不好发作。只见他忍了一时,就伸手将面前的青布拾起,细细看着。越是看,他脸上的困惑神情便越浓。
“你当就你有这等留心?”月圣女半立半倚地靠在石壁上,眼里尽是不欢,脸仍旧是平日里的冷冷,但言语之中,那轻蔑之意已然尽显:“自她身边多了这么个许书舟,我便处处留意,细细留心。光是这二人名籍,我就已是对照着看过好几次了。”
“你也担心?”司徒终于将头一扬,终于显现了那张沉埋久久的脸,可抬了头也不比没抬头好到哪里去,只见他的脸色惨白得吓人,却不是惊慌的模样,更是一种忧虑深重的神情。不过那铜烛台中的一点油灯亮光却是将他照得满面通红,月圣女瞧不见那层忧愁,只当是司徒总算看着自己说话。她心里蓦然地感受到了一丝丝尊重,也将撇着的眉一松,语气平缓了不少:“自然。谁不怕这是条漏网之鱼……不过也无需担忧,那名籍上写得清清楚楚,许书舟是两岁时进的光明神殿,而封善却是六岁不足月。许书舟是酷暑时节,而封善是趔趄寒冬。许书舟是在黑风林,那封善,却是在柳河集上,昆仑山麓带回来的……他们不会是……”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冒上司徒的脑海之中,只见他眉色渐沉,本就苍白的嘴唇猛地紧抿,突然破道:“又如何能保证,这名籍没有被人改动过?”
话到中途被打断,月圣女先是一愣,继而面部一拧,左手拍案道:“怎么!你是对这文藏楼不放心吗?”言下之意,便是,文藏楼一向归月圣女所掌管,这千千教众的名籍皆馆藏其中,要是名籍被动,自然是袁流岚没有好好看护这文藏楼。这么一说,又是她最重视的人所说,自然就如同拂龙逆鳞,叫她恼怒了。
司徒低头沉吟,宛若学堂书生答不出先生问题,但他脸上却不是愧怍模样,更像是……忍?他双手撑石案,双脚一按,双膝一直,整个慢慢站了起来,浑身素黑衣衫如同拖着一片黑夜,拖将着要往石门外行去。眉色沉沉,那张脸终究没有再拾起来过。
“之前封善擅闯这文藏楼,都被我暗中截住了!我问你,天底下还有几个比她轻功要上乘者?”
这一句如同响雷贯耳,司徒猛地回头,审问的语气:“何时?”急促又短暂。
月圣女没想到这句话有如此效用,沉默一时,复又开口道:“那可就早了,三月之前。”“她在查何人的名籍?”司徒怀功上前一步道。“这就不知了。在她找到之前,我已用银针将她控制住了。”月圣女转头轻飘飘道,自然没有说到,是夜自己原是偷袭,更没说,当时朝左护法所发的针,皆是钉进脊骨的夺命针了。听此一言,司徒先是一个好可惜,复又舒然道:“罢了,她向来不识字,就算你不出手,即便是让她一晚上,想必她也找不着的……”言罢,只见他自顾自地往外走了。
可是心里的疑惑渐深——
三个月前……她究竟,是来找什么的呢?
是夜,大江边灯火通明的高楼上,魑魅魍魉夜行廊间。
屋内人一手将桌上的金银指套拿起来,举起自己的手,像是愣怔了一下。他低眉看着自己四五指,如树枝般弯折。良久,眼神像是嘲讽着“这伤势已久,何必再想呢”。想罢,他举起指套,从大到小,将三指到五指一一套上。面前的小鬼至始至终恭恭敬敬,安静若无物地微弯身形,静静等待着面前人穿戴完毕。
他往前走了两步,门外熙熙攘攘之声渐近。在门后站定,像是重温这闹市。他转过头,将墙壁暗门后的面具取出,不急不慢地套在自己的脸孔上。在不自觉时,他小小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想“活在这面具下,已经有多少年了。”
屋门大开。
他只管大步缓重地往前走着,长袍尾服自然掀起如烈火般的凤凰羽来,如同烧了一路的火。沿途小鬼虽不必声张,但迎面走上时,皆面向着他弯身福了一福。
他一路上了三楼,引路的小鬼正欲替他开门。
似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只觉得脑袋里有个短促的声音。他抬起手,止住小鬼的动作。小鬼愣住,一张青面獠牙脸对上他的脸,想必面具之下是一张万分疑惑的脸。
他没有解释,不慌不忙,折身便走。小鬼轻悄悄跟上,也一言不发。
待走下了楼,那小鬼才并上他,在他耳边腹语道:“约定时辰已过,为何还要推迟?”“忘拿一物。汝与我再回取之。”两人一前一后,往暗门通道方向行去。
只见半柱香的功夫,那一身金火裹身金童玉面装扮的人又出现在三楼廊道间。雕花枋门大开,便见一展青金琉璃屏风,屏风后的人被映射重重。九凤折了个弯儿,脚步在刺花的绒面地毯上轻轻滑着,几下尘气荡然。
金童玉面后的两只眼睛紧紧打量着眼前人,只见今日他愁眉不展,手边杯盏也半口未碰,心说一句“不好”。
“不知,名扬天下的九凤大人也会迟到啊。”言语中,不免含有讥讽之意。
听此一言,九凤将袖往半张脸上一掩,面具之下当是扑哧一笑了:“司徒兄,你也便饶了弟弟我这一回。”他顺势往另一把宣花木椅上斜靠坐下,动作不甚妩媚,两手也侧向往那人手边一赴,轻轻揪住了司徒怀功的墨色褂袖。
“罢了,倒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司徒将手往身前一拢,那两只风爪子便离了他,“这次我来,还有一件要紧之事相问于你。”
闻此一言,九凤扭过头去摆了摆手:“但讲无妨,兄台每次到访,不都是倾倒烦心事的嘛。想必此次,这烦心的物什也太大了些,都堵到司徒兄的嗓子眼儿了,此时不吐不快。”
“你可知,许书舟这个人?”司徒怀功正色道。
九凤轻笑一声,似恨这黑衣少年郎看轻了自己,语气倒是不缓不急,如同面前横陈一书般侃侃度声:“许书舟,贵教左护法之第一贴身侍卫,教中人称小军师是也。”
“那你可知此人来历?”
“贵教中自有青布石案翔实记载,来我这临渊楼,请教些什么?”九凤稍作停顿,接而偏头低沉道:“怎的,恐这档案作假?”
听其一言,司徒怀功先是一惊,心道他怎知我教中文藏楼青布石案一事?虽说临渊楼楼主有遍布天下的耳目眼线,但这窥探消息也分粗略详实。如此细致如闺家花绣之针脚,密而不乱,着实叫人一顿警惕。
见司徒低眉像是别有一般心思,愣是半天不答话,九凤便兀自站起身来,边在这屋中盘桓边沉声道:“也对,按理说,这青布石案,每个进入生死场的人都会携带一份,由带他们来的指引官留下墨批,收好。最后,只有真正能走出生死场的死士,他们的青案才会存入文藏楼。剩下那些死于非命的千千万万,青案便成堆成堆地,用作冬日烧柴炊炉了。到头来,这青案落不到个人手上一时半刻,要说作假,真是比登天还难呢——”
金赤褂袍后,那双眼已溢出了杀意,数不清的血丝鼓动着,嘴里却一字一咬道:“你怎知,这其中流程若何?”
九凤继续来回轻慢走着,那双金边赤羽靴划过戎绣的地毯,发出似有似无的“嚓嚓”声。他充耳未闻,自说自话:“可真要说作假,那也不是毫无办法。本楼主这儿可有一份薄礼,早早备好了,要给司徒兄弟呢。”说毕,他幽幽地从袖口暗袋里掏出一卷青布来,反身来扬了一扬,往座位上的司徒抛去。
这一抛全不注内力,司徒一抬手,倒是很为容易地接住了。青缎暗绣伏莲纹,正是明教青案的布料,而这天底下,也就只有昆仑山上的缎坊仕女能纺出这样的布料样子。这卷青布若不是一宗青案,还能是何?
“你要的答案,就在其中。”九凤傲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