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眼眶
作者:安乐青      更新:2021-10-04 19:28      字数:4422
  夏南红了眼眶,瘦小的身体在雨中瑟瑟发抖,短发贴在脸上,雨水顺着发梢下滑,又和着眼泪一块滚落。
  “来吧,如果这能让你心里好受些,就继续。”
  顾匪向前挪了一步,更加靠近她。握住她的手,拍拍自己的脸。
  夏南攥起拳头,咬住打颤的牙齿,却是没有再向他挥去,对峙般瞪着他,满眼都是绝望的泪。
  顾匪等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带到公路旁的围护栏前。围栏之外便是低于公路十来米的地面,下面杂草丛生,若是不小心跌落,后果可想而知。
  夏南朝下望去,恐惧地闭起眼抓紧了围栏。
  “看到了吗,下面…如果你真觉得无论如何都迈不过这道坎,不如就不必承受这痛苦。跳下去,一了百了。”顾匪放开双手,让她自己站在围栏的台阶上。
  见她回头惊恐地望向自己,他稍微后退了一步,“我不会阻拦你,这里没有监控录像,更没有过往目击者。若你下定决心,我也会当做没看见。”
  夏南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你的确不用在意我…只需问清自己,这样做能否对得起你妈妈?”顾匪接下来的一句,令她浑身一抖。
  “她带你来到这个世上,辛苦把你养大,是否会愿意看到你今天这副模样?你用那颗小脑袋用力回想,她对你曾抱有的期望,你可做到了,实现了?就算你现在随她而去,见到她的那一刻,你有脸面对她吗?”
  夏南听着顾匪的话,倔强的气势逐渐松懈下来。像是真的在思考。
  仔细回想…
  真奇怪,此时此刻再想到母亲,脑中浮现的,已不是之前令她惊惧不能自已的恐怖画面,而全部都是母亲的笑容。她的殷殷教导,那些期许或鼓励的微笑,那些在听到她信誓旦旦甚至有些发傻的志愿时,展露出来的欣喜欢颜。
  的确,母亲的很多的期待,她都还未做到。而她也从不愿让母亲有一点失望。
  “死去的人,从未真的离开。即便已不在身边,却从未走出过我们的心里。如果能够做到不忘,我们的生命中就一直有他们存在。是不是,南南?”
  顾匪的语气放柔,见她流着眼泪又看向自己,便对她缓缓张开了双臂,“若你能想清楚这些,现在就为自己做出选择――是放任痛苦吞噬你,还是战胜痛苦,努力成为一个值得母亲骄傲的人?”
  夏南怔愣半晌,终是从台阶上迈下。
  “你明明什么都不懂…也不清楚我现在有多难过。”
  她的口吻如同哀怨,却已开始举步朝他靠近。
  “我懂。”顾匪始终张着双臂等她。
  “你不懂!没有妈妈,我以后该怎么办?你有家,也有家人,可以后我只有自己!”
  “你有叔叔,不是早跟你说过,你还有叔叔疼爱,不会孤单。”
  “你不是我叔叔!我们明明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也用不着管我…”
  帮夏南脱掉鞋子,顾匪看着她一言不发地缩进毯子里。
  “衣服湿透了,要不要先泡个澡?”
  他轻声问,没得到回答。
  拉下毯子边缘,看到她开始发红的脸颊,紧合双眼,睫毛却不住打颤。
  探手到她额头,果然烫着掌心。
  掏出电话拨下号码,瞄了眼她半掩在毯子下的脸,他悄然走出卧室。
  “陈叔,还在大宅?老爷子怎么样了?”
  随手带上卧室的门,顾匪问向电话那头的人。
  “血压很高,但也暂无大碍。”
  陈叔是顾家多年的私人医生,电话那头,他的口气显得很沉重,“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能扛得住已算不易。你在哪儿,也不回来看看你爸。”
  “我会回去。在那之前,陈叔你能不能先来一趟我的住处?小丫头正在发烧,刚才又淋了雨,现在非常虚弱,我没法再折腾她去医院。”
  “小丫头?哦…你说的是沈玉的孩子吧?她在你那里?”对于顾家的事,陈叔也算了解,“我恐怕是不行,怎么也要确定你爸完全稳定下来再说。不过,我可以叫个学生过去。”
  “那就拜托了。”
  顾匪说完就按下终止键,依稀只听里面传出半句“你到底什么时候…”
  到底什么时候回去吗?
  他自然是早晚会回去的。
  捏着电话的手一紧,拉回凝重思绪,他又迅速翻出一串号码。
  “匪?”
  响了一会才接通,于宁的声音透着明显意外。
  “抱歉打扰你,已经休息了吧。如果可以的话,你现在能不能来我这边?”顾匪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当然可以!”于宁很是爽快,顿了顿又说,“我看了晚上的新闻,你家里…”
  “没事。其它的见面再说。”
  利落说完,他又率先挂断电话。
  返回卧室,望向床上缩成一团的小小人影,良久,叹了口气。
  已是过了午夜,纷扰而沉痛的一天终于过去。可在这一天发生的事,留在每个人心里的创伤,却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平息。
  走到床边,他又坐回那把椅子中。
  “南南,叔叔叫了医生,你还需要再做一次检查。于宁也会尽快赶来,帮你洗个澡,再换上干爽衣物。所以先别睡得太沉,免得被扰醒会更不舒服。另外,叔叔会帮你请几天假,你先安心地养好身体。至于以后,如果你愿意,就一直住在这里吧?这是叔叔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了。”
  他盯着那对紧合的眸,低声轻言。
  夏南面容憔悴,听到他的话,依然没有反应。看模样,也不太像是真的睡着了。
  顾匪说完想说的,悻悻闭上嘴巴,不由在心底苦笑――虽然她还只是个孩子,可也算他生平第一个愿意费尽心思去关爱呵护的“异性”,然而她一点面子都不给,理都懒得理他一下。
  无奈间,却见她突然有了动作。埋头蹭了蹭红肿酸胀的眼睛,又慢慢睁开些许。
  “你刚才…是不是骗我?”
  撕裂般沙哑的嗓音,顾匪努力听清,却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你指什么?”
  “会疼爱我,不让我孤单。你在外面说的那些话,是真心,还是骗我?”
  “当然是真心的,叔叔怎么会骗你呢?”
  弄清她的顾虑,他立刻正色表态。
  见她望着自己很久,终于从毯子底下费力地伸出一只细白的小手。没等他反应,又竖起了小拇指。
  “怎么了,手指痛?”
  顾匪完全不得要领,轻轻捏住那根小指头,一点力气都不敢用,生怕一不小心弄断了。
  “拉钩。”
  她动了动唇,吐出这两字。
  他一愣,良久唇侧漫上一丝难以窥见的暖意。
  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同样伸出小指与她向钩,温柔而坚定。
  等到医生,看着她为夏南做过检查后又打了退烧与消炎的药剂,把她交给于宁照顾,顾匪只身回到医院。
  重症监护室里,顾文静静躺在那儿,身边围着各式仪器,半边脸与同侧的肩膀手臂,缠绕厚重纱布。
  顾匪透过icu的玻璃窗向内望,感到心里酸楚闷痛,难以自控。
  “顾先生。”
  负责24小时寸步不离的值班医生走出来,站到他身边。
  “我哥怎样了。”他调整情绪,轻声问道。
  “暂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的事比较难说,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医生知道什么说什么,小心应付这另一位顾家公子。
  “之后的事比较难说?”他蹙起眉头。
  不是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吗?
  他现在极其需要听到一个稳定人心的答案,而非含糊其辞。
  “除了体外烧伤,他的头部还受到过重创。所以…据目前情况看,他究竟什么时候会醒来,我们实在没法给出确切回答。不过请放心,我们定会尽到全力…剩下的就要靠他的意志力了。”
  “也就是说,他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永远无法醒过来?”
  顾匪此刻希望看到医生否定的表情,却没有,她同情般的欲言又止,令他内心涌上一阵密集的抽痛。
  看回病房,看着顾文狼狈又平静的脸,脑中闪过的却都是很久之前的画面。
  ――当他还是个稚嫩的孩子时,被带回顾家,举目无亲,彷徨失措。顾家的长辈,包括佣人在内都对他表现出一副小心翼翼的远离状态。就像他是某种外来的病毒,侵入顾家会为他们带来致命的灾难。
  而在他最感到难熬的时候,只有顾文给了他接纳的笑容,并拉起他的手告诉他,以后我是你哥哥,我会对你好。
  时隔多年,他常会想起那一幕。那也许是他心里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中,最温暖的时刻了。
  然而现在,他就这样望着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顾文,看着他孤单单地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床上,独自承受伤痛,却什么都做不了。
  无法分担痛苦,也不能带来安慰。
  什么都做不了!
  “好好照顾他。”
  匆匆丢下这句,顾匪转身就走。背影僵涩,脚步仓促。
  ……
  站在这道门前,纵然心里百般排斥,他终是推门而入。
  “是谁…”
  年迈虚弱的声音响起,顾老爷子随之睁开双眼,看到顾匪的那一刻,眼中掠过复杂的神色。
  顾匪无言地站在门旁,望着床上的父亲,缓缓靠近。
  “陈叔说你血压很高,心脏情况也不稳定。现在感觉好些没?”
  为父亲拉高毯子,他问。
  老爷子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儿子许久,又闭上了眼睛。
  “我刚从医院回来,看过大哥了。”顾匪无所谓他的反应,径自说话,见老爷子的手指颤了颤,“医生说,大哥的情况并不乐观。也许会醒不过来,变成植物人。”
  手又是一抖,顾老爷子再次睁开眼时,脸上流露的都是不可置信,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谁都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番模样,你也一样吧,爸?即便事事尽在掌握,从无疏忽的你,大概也没料到,当时那部车里除了沈玉,还有偷偷翘班的大哥,是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顾老爷子听出了话外之音,脸色凝重起来。
  “你所理解的,就是我的意思。”顾匪的声音骤然转冷,“而我也从未想到,二十几年后,你会故技重施,让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
  “沈玉有什么错?她不过是爱上了大哥,一个拥有不凡身家的平凡男人;他们的爱情有什么错?它曾让大哥那么快乐。而夏南呢?她又错在哪里,你竟能忍心让她承受失去唯一至亲的痛苦,捣碎她原本平静的生活,亲手把她变成了这世上的第二个我!”
  顾老爷子的脸色有些灰白,盯着顾匪的脸,放佛突然不认得他一般。
  “我到顾家时已经七岁,虽不成熟,但不至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对于亲生父母,我有很多疑惑,可你从不肯对我说明。被我问烦,就只会吼出一句‘去问警察’。可你也许不知道,很多年前妈还没去世,某次说漏了嘴,我从她那得知你年轻时与我亲生父亲曾是好友,不单有生意上的合作,还产生过利益的分歧…”
  顾匪起身走到窗边,将密实的窗帘掀起一侧,望着凌晨的天空,已经泛出光亮。
  “后来呢,爸?出事之后,我被你带回家中,亲生父亲的生意被你收购,与自己的公司合二为一,成就了如今‘顾氏’的雏形。这些事,为什么你从不愿向我提起?”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的那家小贸易公司也早就分散瓦解,被‘顾氏’容纳吸收…而且我也从不知道,你一直对公司的事好奇…”
  顾老爷子望着儿子的背影,突然感到窗外微光异常刺眼。
  “我对公司什么的,的确没兴趣。想要的,也不过只是个确切答案。当年的你,如果能够没有保留,也没有躲避地完完全全将这些告诉我,我又怎会始终生活在困惑之中。”
  顾匪回过头来,望着床上神态颓败的父亲。
  “我从不想成为一个忘恩负义的狼子。当年你亲自去了福利院,告诉我你要给我一个家,那一刻我永不会忘记。你把我纳入顾家的户籍,给我富足的生活,供我出国读书…这些恩情我也不会忘记。”他又走回床边,高高俯视父亲,眉目之间有明显的凝然,“很多事,我也本想任由它去,死者已逝,再追究也终是不能挽回什么。可大嫂的事故,却让我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某些可能性。”
  “爸,算我求你,我只需听你一句实话:我亲生父母的死,是否与你有关?大嫂的死,是否也与你有关?”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些你可以去问警察,每一桩案件都有详细的记录,你何必来逼问我?!”
  顾老爷子也是蹙起眉来,憋愣半晌,低吼出声。
  “还是这一句吗?为什么让你亲口回答,要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