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听君诉,一生柔肠
作者:布鲁斯麦儿      更新:2021-10-04 01:54      字数:5366
  流音宫一场大火,皇甫辰与皇甫陌的人生就此倒转。皇甫陌本可无所忧虑地长大成人,可三岁时,与谢白兰的长廊相遇,注定他此生不会如皇甫治般,是个儒雅坦荡之人。
  他偷偷望,望着亭中皇甫治乖顺地立在钟离一侧;耳边,却萦绕谢白兰所说:他的骨子里流淌的是羯疆血脉。
  年幼的皇甫陌自此变得谨小慎微,他看得出钟离对羯疆藏着恨,也看得出钟离对他及皇甫辰的顾虑。为求活命,他不得不装得淡漠不问世事;为求活命,他将自己扮作整个皇室中最可有可无的存在。
  洛基三十一年,皇甫极赴北疆秋猎。他与皇甫辰等一路随同。念及他二人年纪尚小,皇甫极便令他留在行宫,令随从宫婢像看守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般,牢牢跟在左右。
  皇甫陌不甘心。他长途跋涉,为的可不是留在行宫深处,抬头望一眼羯疆蒙蒙天际。他要踏上漠中大地,他要看一眼羯疆王庭,看一眼他母妃生长的故土,哪怕只是一眼。
  于是冥冥中,他注定迷途不知归路,注定要与百里子芊相遇。
  然完颜心悠含恨而亡,羯疆九方战事忽起。皇甫极的怒,逼得漠中血流成河,逼得他与百里子芊匆匆分别。留一块红玉,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一定会的。子芊,等我。”
  车轮辗转,他回头又望蒙蒙天际。他第一次觉得,战争怎会残酷狠绝?国恨家仇,一段纯稚的思慕竟卑微至极。直到分别她都不知,他是她所恨的皇甫极膝下皇子。而他只能默默瞒下所有,带着深深厌恨离开。
  他恨,恨这般残酷狠绝,更恨自己无可作为。
  十年,如白驹过隙。
  当初愤懑难遣的他,早已长成俊逸潇洒的翩翩公子。他思量,算计,他与皇甫治无话不谈,更打消了钟离曾有的戒备。他期盼,愿想,他想在成人宴时,往羯疆去兑现他立过的誓言。
  宫规繁琐,他尚能以御风代他卧病广阳宫,装得恹恹难起。可造化弄人,他策马远赴漠北,天意却要他无所获。
  他找遍整个羯疆,根本寻不到他的百里子芊。他失落,失望,临行之前,只得寄一纸书信,付与西钥元羽。
  “我既在宫中,定能里应外合,助可汗一臂之力。”
  “百里子芊?她早在漠中一役后,就被夫晏收入细作营中。”
  “再说,她还是本王的孙女,羯疆的公主,本王又怎可能亏待了她!”
  他笑,原来她早已为西钥元羽找到,原来她竟是西钥元羽迟迟未敢相认的孙女。仿佛嗅到大势可易的气息,皇甫陌一面以书信说服西钥元羽,令他起易九方太子之念想;一面夜深不睡,挑烛案上作和田腹地一图。
  他等的,是西钥元羽真真有废皇甫治助他为君之念;他等的,是被他说动的皇甫治手捧和田腹地图踏入中和殿内。呈和田腹地之紧要,表征战夺取之利害。
  和田玉地,羯疆珍稀,哪个听了会不动心?
  洛基四十三年,战役终起。羯疆连连败退,蜷居漠北;九方气焰十足,愈战愈勇。
  一切如他所料,他知,此时走入宁心殿内,以夏侯青芜画像引皇甫极追忆,定能换得一纸和亲诏书送至羯疆王庭。
  而他便可以线人身份,教西钥元羽如何瞒下西钥香染,以假冒公主的名义和亲入宫,再教他如何交与她使命,让她乘着大红的花轿,一步步走向他。
  他就静静地等,等着他与她的阔别重逢。
  皇甫陌心里却怕了,怕她兴许早已忘了他。于是他卑鄙地耍了伎俩,故意冲向她的花轿。轿帘掀开,四目相对,他要她将他深深留在心里。
  可她毕竟是皇甫极的嫔妃,红烛昏昏,他停在内殿,望向窗外,不忍不舍。他义无反顾奔向靖阳宫,“只看一眼就好”。他告与自己,只要一眼,他就默默返回广阳宫。
  可这一眼,看到的不是西钥香染,反是暗与清宁宫接应的夏绾。
  她会不会也要遭了钟离算计?
  他怕他来不及布下重重局,她就早早丢了性命。
  故拱廊尽头,小亭之中,他装作是偶遇,却以眼神知会她,她身后侍婢,另有心思。西钥香染果真一点就透,她低眉,眸里惊恐不安。他懂,她此后定会颇费心思收服夏绾;而他也不耽搁片刻,吩咐谢白兰早早将毒物投入皇甫极膳食中。
  只是,甬道一番交手,西钥香染为素和沙所害,身染其毒。他似有料到,故迈入靖阳宫时步履轻快;抱她入榻,静静凝着她的模样,弯身一亲芳泽。
  这一吻,撩得他荒芜的心田飞花片片。京城飞花,都不及她一笑来得明媚。他追着她从桃花宴到宁心殿,他在她回宫途中等候,借着桃花糕的幌子,告与她后宫争斗险恶重重。他又怕他所说她未必真听入耳中,怕她再如之前受伤,只得趁皇甫极大寿出宫,再取来他从前的夜行衣。
  果是,她对他心存敌意。分明是钟离算计,她却执意要往藏珍阁一探究竟。他眼看她就要暴露身份,急急出手救她于水火。她倒是领情,寻了空隙便一跃而出。亏他还想,要是她那时揭下他的面罩,会是什么表情。
  只是宫廊婉转缠绵,他再抬头,看到的已是她与皇甫治相谈甚欢的模样。拐角处,皇甫极一语不发,默默望着亭中两人,嘴角一笑,转身离开。他静静立着,眉头深锁。那一刻,他猛地明白,皇甫极是要将西钥香染留与皇甫治,许他一段他曾有的姻缘。那一刻,他猛地明白,皇甫治今后定可保西钥香染周全。
  可明白又有何用?要他眼睁睁将他爱了十多年的女子拱手相让?皇甫陌苦涩难安,甚至是妒忌至狂。对,他因苦涩难安,才会随她迈入乞巧节的小巷里;因妒忌至狂,才会以救她为由,占尽她的便宜。
  看着她撞见皇甫安阳与皇甫辰乱伦的模样,看着她惊慌失措想要逃。
  他不许。
  他要她转过眼色,细细地望着他。可西钥香染却茫然,一心以为皇甫辰是夏侯青芜所出,又怎会将目光转向他。
  皇甫陌断是没想到,他竟比不过皇甫辰。心里闷闷有气,便只好吩咐谢白兰暗暗加重药量,逼得皇甫极昏昏卧病。如此这般,她去崇德寺祈福,终可以寻出他所留木盒。他以线人身份告知她如何辨别真假,只要她稍动心思,排去皇甫治与皇甫辰,很快便会将目光转到他之上。
  可他万万没想到,苗疆战败,莫尔姗和亲入宫。
  一切计划不得不被迫搁下,他为探虚实,夜潜南锦宫中。竟与她屋顶相遇,偶地交手,他故意捉弄,耍得她满脸不甘,任性地一走了之。他笑,留在远处,看着月下那抹淡淡的身影。
  子芊,要是你揭下面罩,会是什么表情。
  好在莫尔姗心怀不轨,终是被他识出端倪。蛊惑婢女、联络宫外,这对他与她是否会是威胁?皇甫陌心里隐隐不安,若不是莫尔姗撞破他与西钥香染交谈,他也不会非要处之而后快。
  不过,既能令莫尔姗在宫中消失,又能惹得西钥香染妒忌,何乐而不为呢?
  故他扮作天降的贵人,在莫尔姗被素和沙伤得踉跄难行之际出手相救。他装得俊逸洒脱,看她睁眼醒来,听她道一声谢,听她说尽苗疆蛊毒之功用。
  那时,皇甫陌突发奇想,兴许将来,这苗疆蛊毒可助他一臂之力也难说。
  他与莫尔姗愈发亲近,西钥香染果真愈发气恼。他怕她恼得失去理智着了钟离算计,只好夜赴靖阳宫及时拦下。他不愿她去藏珍阁,因为他想令莫尔姗身份败露。失足成恨,莫尔姗心烦意乱之时,他巧言安慰,俘获真心便只片刻。
  上林苑一纸字条,他教她以重建流音宫的名义,迷惑钟离。他借钟离一怒,再逼皇甫极毒性发作昏迷不醒。然,崇德寺祈福相思遍地,他微微眯眼,只隐约觉得那日殿外,钟离已有以皇甫安阳对付莫尔姗的年头。
  想想,以皇甫安阳骄横的脾性,三番几次与莫尔姗结下恩怨,正中了钟离下怀。既是如此,那他就以身犯险,给莫尔姗冠个祸乱后宫之罪。
  隔墙有耳,他故意引皇甫安阳与西钥香染撞见莫尔姗表明心意,他看她满腹妒忌心有不忍,只好诱她再往上林苑。之前,她留下银饰栽赃陷害,那此番她再去,他便为她挡下素和沙一剑。
  都说心存秘密,彼此会愈发亲近。那当她揭下面罩,看得他的模样,是否诧异之余,心有纠结?
  皇甫极醒,流音宫成,广阳宫密道得修,莫尔姗思恋返宫。当一切筹备妥当,他自然不再耽搁,流音宫外相约会见,他以假乱真,骗过安阳,骗过莫尔姗,骗过宫中众人。
  重重算计,莫尔姗焉能活命。
  落雨纷纷,尸骨成灰。他许皇甫安阳禁伦一事只字不提,她应他之前一切当作不闻。取血相救,皇甫安阳朱唇倾诉,他一番情深她是何反应?
  是否她也早已对他动了心?
  若是心动,转过眼细细看向他。若是心动,予他一点回应可好?
  他翘首期盼,盼来的不是她盈然相顾。而是漱玉宫中,赵幼安冤魂难安。明明作鬼怪吓唬宫人,遇了他为何还偏要装作不理?他恼,非要问个所以。可闯入靖阳宫内,却正撞了她沐浴。
  怎能自持?
  难忍,难舍,难克制。抚脸,他十年思恋,翩然轻擦。
  “陌哥哥,你可要担心染妃噢。安阳可没说你不胜酒力,什么都没说!”
  皇甫陌笑意浓浓,醉倒在地,依借酒力深深地吻,字字句句说得缠绵。他遮掩胎记,混淆真假。只为要她清清楚楚表明心迹,将他当作思慕之人。
  “宫中隐秘已成过往,似真似假谁又知晓。恐怕是那时抄载卷宗的文官自己都迷惑不解。染妃又怎会纠结于此?”
  可她倔强,惶惶不安,一再想问出结果。若当真知悉,那她是会把他看作辅佐之人,还是会诉诸真心?
  皇甫陌答得含糊,她失落低眉,缓缓挣开手,有情又似无情。
  他不知,不知钟离江南可有计划;他怕,怕她再惹来钟离杀意。可他也不会任她硬生生将他推开。
  “我自是料到如此,故走前特向御医索了几颗专治晕船的药丸,染妃服下便可消除周身不快。”
  然时不待人,钟离已有立太子妃的念头,他要再等,只怕错过时机。
  故他兵行险招,借灯市热闹众人散开,拉她一路走至水边。他吻得忽深忽浅,她不反抗,那他清楚之后她已不会再推开他。
  他也不会让她再心焦难安,西湖泛舟遇刺虽是意料之外,却给了他开口的机会。萧萧杨花落,腰间胎记看得她错愕。他告诉她因果,告诉她从此以往,她与他注定一起走到最后。
  可相知相许,敌不过地覆天翻。苏芷薇遇刺丧命,皇甫极蓦地倒下不起,风雨欲来。
  他却还未计划周全,还未有同皇甫治与钟离抗衡的资本,他甚至不能保全西钥香染性命!可他也明白,皇甫治继位为君,才能护得西钥香染不受钟离所害。
  他懂皇甫治对她一往情深,他也懂离宫以后注定两相分离。纵是崇德寺再见,亲热缠绵一夜,一别之后,遥遥无期。
  他到底是将他心爱的人拱手让出。
  百越亡国,夜箜铭被俘,谢白兰亲近,宴席相望。他就连触碰,都成奢望。
  他想再等,等皇甫治与钟离失尽人心。可他等到的,是夏绾与尉迟清偷情问责。
  这不是天赐的良机?
  夏绾嫁入尉迟府中,尉迟荣半个兵权就已握在他手里。谢白兰取夏绾而代之,正可替他顾好西钥香染腹中骨肉。他甚至要谢白兰寻到千瑾晨,要他在宫中时时刻刻看护,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可是最后,苏芷菡心思沉沉,算得她流胎心哀。
  他怒,他恨。她苦楚难耐时,他却只能在广阳府中望月皱眉。
  不,他怎能轻易放过苏芷菡与钟离。
  “千瑾晨,我可助你从密道救他出宫,可相应地,你们则需与我结盟,来换九方百越相安无事。”
  “至于素和沙,你大可放心。甘泉离宫与广阳府这一段路,足够她折腾许久。”
  可他失策了,他错漏了苏芷菡,他以为她流放北疆,就难生是非。一夜,当他还沉浸甘泉离宫彼此依偎相伴时,九方宫内,她的身份早已败露。
  他怎能让她堕入冷宫?!
  “染妃她本便无罪可论,因她就是羯疆真正的、如假包换的公主,西钥香染。”
  朝夕之间,西钥元羽一纸书信,翻转局势。
  钟离慌了,她再无罪名可指,她只得以苏芷菡换她曾经荣华。
  那又如何?
  皇甫陌冷笑,素和沙的心早已不在钟离身边,谢白兰利用千瑾晨离间她二人是迟早的事。正如千瑾晨所说,素和沙从江南那时起就清楚一切,可钟离却一直被蒙在鼓中。
  为何?
  既知不报,定是有情,还能为何。
  只要千瑾晨在,素和沙便绝不敢对西钥香染不利。他料定如此,才会召千瑾晨一路随同,才会让谢白兰引西钥香染前往羯疆。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他许下西钥元羽归还和田腹地;月下湖畔,落叶纷飞,他终兑现十年前的誓言。她的墨玉涵回来寻她了他从未忘记分别时对她说的一字一句。
  他为了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登上九方君王之位。
  当他遭遇归途刺杀,他立即决定再不放过苏芷菡性命。
  他以为,借萧仲与万俟夫晏交好,将他从黑水之地接入皇城便可牵制钟离。他以为,归途遇刺不过是苏芷菡一次失败的算计,再无之后。
  可当边界动乱传来,羯疆九方战事将起,他终于明白,他所以为的一切,他想守护的所有,一直以来他的苦心布置,只有夺得君王之后,才有资格再论。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托千瑾晨设计擒获作乱之人,他笑叹钟离发兵羯疆走错一步,他与萧**谋令尉迟荣惨败漠北。
  大势将会如何?
  千瑾晨含冤而死,苏芷菡西湖作乱浮出水面。他要替他的子芊,向她将曾经受得委屈一分不剩地讨回来。苏之言背弃,皇城传言纷纷。
  “苏芷菡怎会想到,我百越蛊毒只要投入水源,就可造出皇城瘟疫假象。”
  “皇甫治召我入宫避让一段时日,待我亲手了结了小公主性命,你便止下疫情,让所有人对传闻深信不疑。”
  一切已是箭在弦上。他教她离间钟离与苏芷菡,取皇甫治性命改易天下。他说再见兴许物是人非。只是他唯独不曾料到,她会在此时再怀上他的骨肉。
  那这一箭,他不得不发。
  她召夏绾入宫作伴,他便赴将军府逼尉迟清交出兵权。她请乐坊演舞贺寿,他便派素琉璃蛊惑皇甫治,了结苏芷菡性命。
  终是他策马而来,入主宫中。木门推开,她缓缓走出内殿,绽开笑颜。
  皇甫陌眼眸深深,凝着壁上的画。“不管你是百里子芊,还是西钥香染,从初见开始,便注定是我一生眷恋。”
  “陛下,已是午时,陛下可要去未央宫用膳?”
  他忽地回神,恍然如梦,“朕这就去。”
  转身走几步,他忍不住回头,恋恋不舍又看了一眼壁上画。画正中,湖边落叶纷纷,西钥香染在秃树下坐着,弯身转头,对着他笑。画右下,题诗一首:
  百叶纷飞落湖西,
  里裘轻缠解心钥。
  子若识得墨玉香,
  芊帘半掀情深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