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盗寇的悲惨世界
作者:
东临溪 更新:2021-10-03 22:50 字数:2460
帘外竹露初逝,鹂黄时飞。
那日被独孤烟月一吓之下,顺嘴道出了身世的周晏被小衙内拘在了室中。
若真论起来,这周晏也不能全说是个机巧趋利之徒,还是有着一星半点的性情在的。譬如那一颗松种,若是零落在渊薮绝谷之中,许或长成一株萧然出尘姿,铁骨似有声的万仞飞松;若是飘落闹市,被有缘人斫砍雕琢,变为一盆价值百金,归于几案之间,供人吟诵赏玩之物,那也尚算好命。
一说起这命啊,直教人无语凝噎,垂泪到天明。
“莺红姐姐,今日用香露抹头了吧?”小衙内吐了个瓜子皮出来,嬉皮笑脸地问了一句。
“讨厌!”莺红将拭凳的湿布一甩,嗔视一眼,美滋滋地抚了抚绾了个新样式的鬓发,连扭带哼地出了门去。
“女人就是这样,口是心非。将来我若娶妻,非挑个有一说一的来。”小衙内又抓了把瓜子,向周晏道:“吃否?”
“不不不,小的怎敢。”周晏紧着推辞。
“我看你此时的气质,倒像个入门级的扬派盆景。”小衙内将身后的枕囊往上扶了些,斜倚了上去。
“啥是扬派——盆景?”周晏茫然,俨如歧路之羊。
小衙内往窗外一努嘴。
“扬派盆景,一步三弯。正如你,寇者,却来替我家守门,这滑天下之大稽,也只能出在我家门里。”
“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如盆景这般事物。原本一棵好好的寒松,怀揣着对生活的无限期望与憧憬,迎着雨露,吹着山风,等待着,等待着……。”
“结果却等来了几个寻找素材的花匠,被带回那罪恶滔天,充满无数无辜松竹之痛苦呻吟的盆景园中,而被命运无情地大加烧、凿、捆、缚,使得一个本应端直万端的松苗,硬生生地作出圃人所希冀之那种奇态,以供赏玩者品评驻足。这是什么破价值观?呀呀呸!”
周晏抹了脸上的几点唾沫星儿,心道:“又不是我挖的。”
“我看你,倒是碧玉微瑕,尚有挽救的可能,也算是一棵曾被强行折腾过的盆景吧。”小衙内又吐了片瓜子皮。
此一句,听得周晏感激涕零,只差对榻上胡乱躺着的这位喊上一声爷叔,结棍!。
“不用谢我。我阁中有藏书一册,皆是相人之说,我不过信口胡诌罢了。”
“你作为一个职业山贼,可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小衙内慵声相诘。
“惭愧,小的原还是有些志向报复的。”周晏假作窘态。
小衙内打断了他的话,道:“譬如?”
“譬如,譬如先占山为王,等声势起来了,再创立个门派,走向人生巅峰之类。”
小衙内起了点性头,“如此说来,你可有穿杨贯虱的技艺傍身?”
周晏为了难,答曰:“在山上日子一久,渐趋散惰,别说穿杨,就是上树,也老实费劲。”
小衙内一沉吟,道:“管理不善哪。且不说飞檐走壁的这些个剑客之术,就是占据险要,整备操练,屯人造田这些,也是为寇者应作的长远打算。”
“一帮乌合之众,难怪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周晏虽则顶厌烦这小公子的说话方式,瞧那副居高临下,未卜先知的德行,但目下人在屋檐下,低人求高难,爷不如先屈在此处,等明日有了好前程,将这小子打出屁来那也是早晚的事儿。
哎,自从家君殁后,方知何谓有钱便是男子汉,无钱便是汉子难。
既然如此,咱家何不如此如此……。
“哎,白日梦游哪?”下衙内踢了踢蹄子。
周晏如自梦中乍醒,忙不迭地谢曰:“小衙内教诲的是。”
“讲个故事先。”小衙内一撇嘴,“乡野怪谭,奇情之说,皆可。”
周晏喏然,须臾又开口道:“小衙内在上,小的不善言谑,但别有所长。”
小衙内道:“尽管表现,若可博我老人家一笑,自有好赏。”
周晏抬头,目视榻上之矮棹,道:“可否借您棹上黑盏一用?”
其所指乃是小衙内饮茶所用者,一盏建安兔毫。
待周晏这个貌寝之人严神凝气地站立于长案之前,小衙内亦目中生光,渐渐地直起了娇躯。
只见那茶盏在周晏驱使之下,于半空或倒或立,不见半分坠堕之意,片刻功夫之后,周晏使那茶盏徐徐落至案上,继而举掌一扪,那茶盏便陷入案中,杯口与案齐平。
然从案下望去,未见杯底有半分露出。
未几,周晏这厮再猛一拍案,那茶盏便应声而出,重又悬在空中,再看那长案,亦恢复如初,平整无恙。
小衙内拊掌喟然,道:“你既有这等本事,为何自甘粗鄙而栖身草莽之间?”
此言一出,那周晏顿失得色,垂目而言:“其中缘故,说来话长。”
“我原是苏州吴县人,随家君往来市贩为生。家君为人严峻,但对我等仆从皆有不浅的恩情。去岁商于西京,那一日宿在了村店里,因多贪了几杯浊酒,次日便起得晚了些。家君一面连声自责,恨晚起误事,一面令我于后结了一应花销,自己御车于前独行。”
周晏语起凝噎,“待我,待我于后相寻而至,只见得家君,家君之马鞭坠在林下,慌乱之下,我四下穷目找寻,才在一处找见家君帽冠,此时,林中突起几声虎啸,我既惊且悲,心知家君已为虎所啮,只得沿路而返。”
“不得已,我又投在了那村店中。晚间用饭时,才自店主闲谈中得知,白日里有几个强人来此小歇,座中漫言所获,其所得,分明正是家君所有之物。”
“只恨我得知消息时,已是日向西暮,待我出奔,南村北村地张望,哪见半个强人踪影。”
“家君此趟行商,乃是那新纳的小妾邹氏软语硬磨地,非要些什么东京的时新珠翠,这才……。”
“想家君先被强人劫道,后又被虎所噬,彼时正当拂晓,而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邹氏,想必才是睡足方起,坐于镜前细描眉目,哪知,哪知千里之外……。”
说至此处,周晏哭极恸然,几欲失声,只是断断续续地又说:“小的,小的落草为寇,也是想着,能探听出那伙强人的所在,好,好自去报官,为,为家君报此大仇……。”
再看小衙内那端,面有怆然之色,用食指揩了下眼角,学着父亲平日那样,嘘叹几声,才开口道:“想不到这样的你,还有这般情操,实在令老夫闻之扼腕哪。”
周晏半日止了泣声,心想这小子只管“老夫”“老夫”的,也太把自己当根碧碧绿的嫩葱了。
又听小衙内在榻上朗言道:“今后,你就是我的二等跟班了。”
“跟班?还是二等?”周晏莫名。
“你方才用的,是何等法术?”小衙内又问。
“回您的话,无他,障眼法而已。”周晏倒也算诚实。
“哦,了然。下去吧。”小衙内挥了挥手。
“是”,周晏正欲出门,又折了回来,“那,那您刚才说的好赏?”
“过来。”
“是……”
“赏你一脚,美去吧。”
“谢小衙内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