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余波
作者:东临溪      更新:2021-10-03 22:50      字数:2116
  “纵有七步之才,也还须后天看护抬举着,或可一有所长。说甚么孟母三迁择邻,陶母剪发待宾,那也是人家生了个懂人话的好胚子,哪像我,作了何等的孽障,才生了你这么一个索命的冤家来……。”那何氏只拿帕子捂着脸,呜咽着诉说,免遭了荆仗之苦的周晏则随着夫人的声声啼泣,呆呆邓邓起来,直如那门前仗马,凌冬僵鸟一般。
  他原本只是为了献上几分殷勤,助主子脱困,这才奋力地攀了墙,却让主家遭了这一顿好打。
  李掌事的那几句金玉良言,如几滴晚来的甘露,迟降在了旱死的田上,“咱们小衙内是个有仇必报的混不论,专爱学做那任侠游历之事,没事儿千万别上赶着往这位小爷身边蹭踏,别好生生的进了府……。”
  且观今日咱家这番蠢行,不是赶在炎夏里替人生火炉,自己触霉头找祸又是什么?哎,正所谓用心计较般般错,机关用尽终是输,这盗寇出身,半路里做了人家府丁的周生,只恨那棍子没打到自己身上,多少还能捞着点替主子扛事的名头。
  “为学如行云流水,唯有学不间断,每日精进,才可有成器之望,而你,放逸自毁,这才招了今日之祸,”何氏端正了身子,向着不发一言的小衙内呵斥道。
  “也是我这个为娘的,平日里欠教训之过,打,照实的打,纵使断了母子情肠,也要好好地给我打!”何氏负气下了狠令。
  那行仗之人只恨自己方才看热闹时凑得太近,才分到了这等美差。
  再看小衙内,涨红了脸只是不声不吭。独孤烟月在旁闭了双目,却仍能洞感春香、冬月等人的恨意所在。
  打着打着,这小衙内竟然哼唧起来,是甚么“我他日为将用兵,犹如用鹰犬逐雉兔耳……。”
  何氏一听,再看孩儿已似昏沉,便转过身去,一挥手,自有春香等急扑了上去,扶的扶,背的背,一群人将这硬口的小汉子送至房中,又着人去请了良医不提。
  待王公散了午朝,回至舍中听说了此事,匆忙回到内室时,透过并未如何掩实的房门,见何氏正坐于几前,黯然不语。
  他略一踟躇,退后几步,借着蟾辉,从檐下折了几枝重萼的朱砂海棠,花已见疏,但此时已顾不上许多,捧了这些,蹑手蹑脚地入了房内,将之插至胆瓶中。
  “你不怪我?”何氏先开了口。
  王公胡坐于席,道:“我自知,富家最难教子。”
  “夫人一日之间,竟憔悴如斯,比那窗下的花枝更添瘦了几分。”王公抚着何氏的手背,轻声道。
  “你又来戏弄我,天已阒黑,如何瞧得花枝之瘦?”何氏颜面上尚留着泪痕模样。
  王公嬉皮笑脸地答对道,“东君去,花自瘦。”
  何氏又道:“夫君,你为何要惧我,让我?”
  这话来得突兀,但王公似早有准备,捏过盘中的一块点心,囫囵塞入口中,道:“唐有裴谈谓人曰,‘妻有可畏者三,少妙时,视之为生菩萨,安有人不畏生菩萨?儿女满前,视之为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魔母?及五十、六十,薄施妆粉,或青或黑,视之为鸩盘荼,安有人不畏鸩盘荼?’老夫深以为然。”
  “折煞老身也。”一席话,听得何氏有些破涕为笑的意思,将手自王公掌中抽出,飞帕拭泪。
  “夫人怎可言老?夫可老,妇永不老。夫乃磐石,久则成沙,妇乃绕山之水,上善莫若水,万折不挠,绵密久远,滋天养地,与日月同辉,岂可说老?”
  “夫君此生,最爱哄我为乐,待为妻蓬头鹤发之时,我看你是否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脸儿不红,心不跳的?”
  “待小儿成人长大,可独挡一面之时,夫君,你与我,一起寻个远山,过起那墟落云烟,采菊东篱的日子可好?”何氏脸上看不出谑说之意。
  王公愣了片刻,即又重拉过何氏之手,拍了拍,曰:“夫人可是心累了?等到咱们的这个劣子能够少有所为之日,你我怕是又该盼着他能再为我们娶个贤妇,过个半载一载的,给咱生个藕胳膊藕腿的胖娃娃,再往后,就该得享天伦之乐了,夫人舍得走吗?”
  何氏苦笑了一下,道:“我早已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虎父未必无犬子,儿孙自有儿孙福。人之一世,便是在这滚烫的俗尘里修炼成仙,至于修得好,修不好,全是自家的造化。”
  她微叹了口气,又言:“譬如我,原想做个班昭班大家那般的奇女子,可到了这把年纪,却连与自家婆婆如何和平共处,都难做到,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又是什么。”
  “逆子这一闹,夫人倒是感慨良多啊,这还是我那一怒吼则百兽伏的夫人吗?”王公捏了捏何氏的鼻翼。
  外人皆道王氏夫妇乃是一对错配的鸳鸯,又怎知人家,一个正如题诗之相如,一个宛似听琴之文君,天缘良偶,眷爱非常。
  “人各有命,班大家作为女子中的佼佼者而名标青史,固然令老夫都暗羡不已。伟丈夫要名要利,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往史官的笔杆子底下凑,但那些凑不到跟前,不能被浓墨重彩地写上几笔的,难道个个就得因而撞墙自戕,重新投胎一回不成?”
  “夫人休要灰心,今夜好生睡上一觉,明日晨起,自然又是一个好天气了。”王公劝道。
  何氏似在可与不可之间徘徊不定。
  “夫人……”王公取过砚上之笔,浸墨挥毫,在自己颧骨上左右各晕了一团墨来,笑吟吟地往何氏面下一凑,道:“夫人,我自创的这乌颊妆,比起那黄粉涂面的佛妆,可略胜一筹?”
  何氏抬眼一观,不觉失笑,佯作不悦而嗔斥道:“夫君乃儒门冠首,岂可轻贱了自家,做的这些儿女之戏,好不庄重。”
  王公并不理会,只道:“能博夫人一笑,即使被天下人笑,又有何妨?”
  话毕,又紧握了何氏双手,殷恳而言,“夫人,且伴我,人间游戏如何?”
  何氏一时无话,只是心有所动,泪光一闪,惟点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