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就是新春了。嫩芽悄悄爬上了枝头，俏生生地立着。
  远在边疆，还是苦寒一片。这里没有新春的氛围，只有血染红的黑泥，映着黑沉的天色。
  江安澜躺在床上，露出的背脊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痕，从右侧肩头斜拉至后腰，他咬住绷带，这才没有痛呼出声。
  随行的军医此时正平静地给江安澜处理伤口，至于身边那些人，早就已人多马杂的理由给赶出去了。
  抹好药物，涂上青霉素，缠上绷带。江安澜面上扯出一抹笑来，“谢过林大夫。”
  林平中不为所动，只是提醒道:“这次伤口有些深，还是修养一阵为好。躺床上，不能乱动。”
  江安澜苦笑:“如今正是危机的关头，我又怎么能安心修养呢？”
  林平中默了默，道:“军中能人众多，又不是非你不可。”
  江安澜只是笑。
  林平中也不说话了。劝诫一下本是他作为大夫的职责而已，病人如何，却不是他能做主的了。说完了注意事项，林平中走出帐篷，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唉，这世道啊。
  江安澜好不容易休息几天，毕竟这次的伤比以前都来得凶险，若是一个逞能，让伤口裂开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得空几天，人反而不习惯起来。江安澜趴在棉被上，按捺住想动动的念头。
  就算是抱着决心来的，但是日子还是比想象中的艰难。
  虽然有父亲留下的人脉在，但是自己立不起来，又如何能让人高看你一眼，帮上一帮?
  一开始也是从小将做起的，但是总比那平头百姓辛运得多，得拿命去拼杀，才能活下来，才能晋升。江安澜是这么想的。自己总归身为镇国将军之子，辛，也不辛。
  倒是自己在京中的做派，没有太多人在意。在军营里，你带兵打仗厉害，那便是好手，不看其他的东西。
  如今能到五品千户，也是自己拼了命了。不过，这场战事过后，或许能往上升上一升。江安澜漫不经心地想。
  想到自己来军营的目的，少年过分艳丽的眉眼锐利起来。撑起江家，自己做到了，只要自己活着回去，就不难使镇国将军府重复荣光。只是父亲和大哥……
  父亲的死有疑，这是可以确定的。暗中调查了这么久，总算有些收获——父亲身上的致命箭伤，是从后方射过来的。
  当初那场事故，父亲身边最亲近的心腹，一个死了，一个伤了，林梓辰没见着伤了的那人，却在那人的儿子送来书信后怒火攻心。
  信上简简单单，就四个字——箭自后来。
  后来又通过盘结曲折的关系，查明了背后之人直指金銮殿之上之人。
  他的父亲，这辈子辛辛苦苦，为大庆付出了汗马功劳。长子英勇有谋，是将才，次子神童之声闻名京都。然后，次子中毒，自己来了，再然后，为免去天子猜忌，硬生生地养废这个儿子。
  即便如此，德成帝还是疑心重重地下了手。若不是自己在，现在京都中怕是没有镇国将军府了。
  江安澜伸手掩住眼睛，藏起了怨恨的神色。
  幸好大哥还活着，想到前几日林梓辰传给自己的书信，江安澜扯出一抹笑来。
  既然不在军中，那要么是死要么是在敌军手中。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他让梓辰帮忙，去柔然寻找，最后竟然在柔然大将军的地牢中找到了。
  哈哈哈哈哈，可笑，江安澜简直想笑出声来。这是做了什么样的交易？柔然人对沈家恨之入骨。两代的世仇在满是鲜血的战争中早已结下，不死不休。如今，大将军死在战场上，江安浩被挖去了髌骨，躺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被人羞辱。
  想想，若是没有林梓辰献上粮食，给了德成帝不得不打的理由，现在又是什么局面呢？
  大庆和柔然握手言和?也许更不堪的是大庆还得给柔然城池和粮食。踩在江家的尸骨上，成就两国的交好。
  江安澜觉得恶心，脏啊，真脏。人的心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可以为了一己私欲害死国家的功臣。
  江安澜躺床上，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浸入口中，咸涩无比。
  却说京都那边，看着眼前躺在床上，骨削面瘦的男人，林梓辰沉默了下来。
  倒是江安浩看到林梓辰时意外之色一闪而过，笑道:“我没想到你和阿澜的关系这么好。”
  林梓辰看着眼前不能算上颓废甚至可以称为精气神充足的男人，眼中也溢出敬佩之色来。
  身为军人，被挖去髌骨，活生生成了残废；身为高门贵族子弟，在地牢里，日日被人羞辱。如今被救出来，没有崩溃的喜悦，没有逃出生天的哭嚎，实在让人敬佩。
  看出林梓辰眼中的意味，江安浩叹道:“之前生不如死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被救出来了，为何不能坦然一些。”
  林梓辰点头，没有说话。话虽如此，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江安浩又神色郑重道:“虽然是因着阿澜这才得到救助，安浩感激不尽，感怀于心。”说着又苦笑了一下，“只是不能给救命恩人行礼叩谢，实在失礼。”
  林梓辰制止男人试图爬起的行为，正色道:“你既是安澜的兄长，我同他交好，如兄弟一般，那江兄自然也是我的兄长。”
  说完不再打扰江安浩休息，转身出了门。
  身后男人似有似无的感叹传来:“阿澜真是长大了啊，有出息了……”
  却始终没有问上一句镇国大将军的消息。江安浩落入敌军手中时，镇国大将军还没有去世，如今不闻不问，想来是知道了。
  林梓辰出了房间，心中感慨，是个聪明人啊，还是个能举能放的聪明人。
  出了院子，顾青等在门外，两人不便多留，上了马车，往京都方向驶去。
  “情况如何?”顾青不免担忧道。
  “情绪稳定，只不过那腿，肯定是救不回来了。”林梓辰沉声道。
  顾青庆幸，早就知道江安浩兄长的腿……不过既然情绪稳定，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了。
  两人不再说话，林梓辰闭上眼睛，倦怠地靠在顾青身上。
  顾青调整了姿势，把林梓辰的头轻轻放在腿上，让几日未合眼的他能更舒服的睡上一觉。
  林梓辰感受到顾青的动作，没有睁眼，只是嘴角扬起一抹笑，这才真正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