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说己
作者:舒信      更新:2021-10-01 10:16      字数:5008
  “百夫长……你是芦城人吗?”
  韩思齐不解,怎么楚霖印和老懂都这么问?他摇摇头:“不是,我是旗峰郡濮乡人。”
  老懂喃喃道:“濮乡……旗峰濮乡……那边好像没有被战火波及到吧?”
  韩思齐微微皱了皱眉,很快松开,故意语气轻松道:“哦,运气好,老家那边没有事。”短暂的停顿,语气转向沉重,“但是从门派里回来的路上,我们遇上了林军,我的同门师兄弟有很多都遇难了。可是,我们根本无意加入战争,我们大老远赶回来只不过是想一家团圆而已!其中有一个师弟,他的家不过一天路程就到了,可他,终究是没等到那一天……”
  老懂唏嘘不已,看样子是相信了韩思齐的说辞。
  韩思齐接着说道:“老懂,你也看到了,林国的军队有多么穷奢极欲,可想而知,林国的上层社会该是多么的纸醉金迷。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不只是方国的百姓,全天下的百姓都活得很不容易。那么多的人挣扎在温饱线乃至生死线上,而他们却只知享乐,打着福佑苍生的旗号发动战争,却从不去真正地关心民生疾苦。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政权,即便一时因为严苛刑政的缘故大肆侵略,收获了巨大的利益,但到最后一定会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老懂神情凝重地看着韩思齐。他是读书人,读的史多了,就比别人更能明白韩思齐这话的深度和重量。
  君重民轻,自古以来,没有比这还真的真理了。几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君主就是千金之躯,而平民百姓则命如草芥。
  但,更多的人认可,就意味着正确吗?
  老懂觉得一些原来读书时很模糊的想法突然清晰起来——是的!从来没有哪个朝代能够永远“家天下”,坊间流传的逆反歌谣“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传唱者虽然被抓到必砍头,但却似乎真的有点道理。朝代的更迭,向来都是由百姓自下而上的造反浪潮引起的。皇帝自称“天子”,可最后仍是逃不过被那些以往被他们视为贱民的百姓掀翻在地,取而代之的命运。
  仔细想想,皇位上高坐的的君主们,哪个祖上不是泥腿子出身?
  说到底,皇位也是百姓的。
  如果因为当上了君主就数典忘祖,看不起百姓、欺压百姓、奴役百姓,无异于自取灭亡。
  “老懂,我问你……”这时,韩思齐又说话了,“你真的觉得你的敌人是高增益吗?”
  老懂看向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和高增益之间有什么仇怨。你是芦城人,我们暂时假定,你是因为家破人亡所以恨他——这无可厚非,的确是高增益做主占领的芦城,他也纵容了士兵对城中百姓实行暴行。但是……”韩思齐的语气严肃起来,他用食指的关节敲了敲桌子,“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他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个人,而是在代表林国。占领芦城,是林国进攻方国的一个重要战略,无论是高增益还是李增益马增益,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会做出这个决定。站在林国人的角度,他们在进攻、在侵略,他们要求利益最大化,而无疑芦城的地理位置很完美——这个我们都必须承认,无论对于林国还是方国,芦城都可以完美地担当一个战略中心城市。林国需要一个城市让冲锋的士兵歇歇脚,也需要一个足够坚固而富庶的指挥营,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在那条被他们选择了来侵略的路线上,芦城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亮眼存在。”
  老懂静静听着,韩思齐说的没错,他也知道。芦城,的确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但他现在纠结的不是这点,而是,你他娘的打城就打城,你杀人干什么?
  似乎看懂了他的愤懑,韩思齐顿了顿,又说道:“老懂,你想一想,林国人打仗,攻下城池后哪有和和气气的时候?哪有和百姓相安无事的时候?事实上,不只是林国,全天下的军队,在辛辛苦苦啃下一块硬骨头后,都难免失态。战争带给人的压力是巨大的,当他们在尸山血海中拼得那一丝光亮后,谁不会想牢牢抓紧它?谁不会想纵情享受胜利的欢愉?谁不会想释放自己的压抑?谁不会想去庆祝一下自己的劫后余生?在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都会被冲昏头脑,都是不理智的。你想想安贡……不只是他们,我们方国的军队……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手上也有那么多刺目的无辜的鲜血!”
  老懂冷冷说道:“按你这么说,我不仅不应该恨他们,反而应该理解他们、同情他们了?”
  韩思齐摇头:“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残杀百姓、奸淫掳掠,这都是人神共愤的暴行,不容谅解,但是我们需要找到他们这么做的根源,然后从根本上杜绝这种行为!不然,这种事情就永远都会伴随着战争发生,永远!”
  “说得容易,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老懂猛地把头侧向一旁,愤愤道。
  “纸上谈兵!?”韩思齐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老懂,咱们俩到底谁在纸上谈兵?你为了报仇准备了多久?可你成功了吗!如果我刚才的设想没错,你是为了那些失去的故人报仇,那么你就该好好想想,不只是你的行动计划是失败的,就连你的报仇目标都是错误的!”
  老懂眼睛瞪得老大,转过头来气鼓鼓地看着韩思齐,梗着脖子问:“我哪里错了?!”
  韩思齐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屠杀你故人的,不是高增益,甚至不是林国的士兵,而是那种大战时的压力和压力释放后的自我纵容!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一个林国人和一个方国人,走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有可能其中一个人突然拔出藏在袖中的刀去捅另一个人吗?即便是开战了,可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打得艰难,谁会丧心病狂地去杀那些无辜的老幼,他们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吗?他们杀人,正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因何打得如此艰难,不杀人,他们就会被杀——这是迟早的事。当然,造成芦城百姓死伤无数的原因还有很多,比如说一些隐晦难言的政治因素,以及为了确保占领之后没有后顾之忧,等等。但无论如何,导致这一切的绝不是因为林国那边军队的主官是高增益!你要报仇,找不到他的头上!”
  老懂刚才因气愤而鼓胀得发红的脸庞慢慢褪了色,他因愤慨而挺直的身躯也慢慢佝偻了下去,整个人的气势由刚才的趋于顶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跌落,宕到谷底。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韩思齐叹了口气:“我这么说,不是想给高增益开脱罪责。他在整个事件中的形象可不怎么正面,很多事他本有能力挽回,但他毕竟没有。这恐怕就是林国和其他国家不同的原因了——他们并不敬畏生命,反而自私而冷血。高增益该杀吗?该杀!这就又回到我最开始说的那句了,我觉得林国的士兵,都该杀!但是,他们该怎么死呢?是死在战场上将军的大刀下,死于乱箭之中,还是在这方军的大营里被你老懂悄无声息地刺杀掉?我觉得,都不够!太便宜这帮王八蛋了!咱们一路把高增益押送回邛都,是因为上面下的命令,但老懂你想过没有,上面为什么要不远万里把他弄回来?高增益的价值,远远不是一个战犯所能代表的!他在林国从政几十年,对林国的风土和军政都有超出常人的了解,他对于林国的意义更是非比寻常的。现在,他被咱们握在手中了,这简直是一个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无论是从他口中获取一些有用的情报,还是策反,抑或只是借机羞辱高增益以此侮辱林国,都会对林国造成巨大的伤害!高增益,他活着,要比他死了,有用得多得多。老懂,如果你非要找一个仇人,那么这个仇人一定非林国莫属,不是林国里面的某个人,而是这个国家。因为,是他们发动的战争,发动的本来没有必要发动的战争!而高增益,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员罢了。他这么大岁数了,即便我们不杀他,也活不了多久。但留着他,我们能杀更多的林国人!这么一看,是不是不杀他反而是报仇?”
  老懂的脑袋微微倾斜,目光定在桌上没有点燃的油灯灯芯上,怔怔出神。
  晚饭时辰都过了,天实在不算亮,好在营帐的角落里亮着一个高脚罩灯,所以视物不算艰难,但实在谈不上清晰。刚才两个人情绪都有点激动,也没注意这些细节,这时候摆明了老懂要细想,韩思齐不打算打断他,就没有说话,把注意力放在了周围的环境上,想让老懂自己安静一会儿,这才发现营帐里有点太暗了。
  韩思齐看了一眼那个油灯,他手边的桌子上就有一个火折子,都伸手摸过去了,想了想,还是没拿起来。
  他无声地站起身,无声地走出营帐,然后对守在外面的瘦牛小声说道:“老懂在里面想点事儿,你们先不要去打扰他,过一会儿再去收拾餐具……告诉他,想明白了,无论是哪种结果,叫人来找我。”
  顿了顿,他有些失神。
  和老懂说的,只差一天就到家但还是没有撑过去的“师弟”,其实是当初跟随他出城的影卫。
  当时大年夜惊变后,影卫只剩下三十三人,有三个人重伤,被留在了邛都,由陶珠玑照料,剩下的三十个人跟着韩思齐和岳成淮北上。途中在“九里”小酒馆遭到不知名人士的围杀,虽然当时没有人战死,但都受了程度不同的伤,事后遇到陆得一,大家兵分三路快马加鞭赶路,很多人的伤势就加重了。
  其中有一位,外伤比较严重,路上颠簸,又淋了雨,伤口感染,找了郎中,情况也不见好。颜岳两路兵马在邛都汇合后,那名影卫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岳成淮衣不解带照料了好几天,最后那影卫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关熬不过去了,地下的兄弟们想我了,叫我去喝酒呢!将军呐,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跟着你和兄弟们一起杀敌,掰着手指头算算,咱也杀够了几百人了吧?没给你丢脸!就是不能再跟着您护卫主子了……
  岳成淮抚着他的肩,没说什么你会没事的的屁话,而是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做但没做的事。
  他说,嗐,咱从小就是孤儿,也没个爹娘,死了就死了,没对不起谁。这辈子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他妈死在自己的国家里面,落叶归根啊。
  岳成淮知道,影卫们自打跟了自己,就是在守卫那片国土,对国家,那真是用命去爱的。他们为之奋斗了一辈子,不想临了临了,还死在异国他乡。
  他说,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让你回家。
  影卫已经动不了了,岳成淮让人做了辆特别大的马车,车厢里是张床,铺的厚厚的垫子,柔软、舒适,边上摆着跟了那影卫一辈子的长刀。
  他联系了很多方国和鄢国的暗线,要他们务必把影卫送回国内,善始善终。
  那是一条长长的回家路,为了送他回家,岳成淮启用了比护送韩思齐北上更多的暗子。
  他为了使命离开家,岳成淮要保证,他是荣归故里!
  近千人为了这个和死亡斗争的战士运作起来,每一地的护从、侍者、马夫和马都用最快的速度进行更换,那辆马车几乎是全程不停顿地直直南下。
  无数人的心,系在那辆车轮不停转动的马车上。
  没用上一个月,马车冲到了裕安城,这时,距离寿阳还有十天左右的路程,距离鄢黎边境线只剩下不到一天的路程。
  影卫连续咯血七八天了,赶路途中大半时间都是昏迷的,除了有时候被人喂着喝点米汤,几乎没什么多余的动作。
  这一天的日暮时分,他却突然醒转过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的伤口已经溃烂,面积很大,本来不适合动作的,但负责服侍他的婢女看他执意如此,只能搀扶着他坐起,然后拉开马车的窗帘。
  影卫看到外面的山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想去这附近最高的山上。
  他的身体很虚弱了,说话都用的气息声,大家用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了一阵,马夫一咬牙,把马车赶上了那座最高的山,到了半山腰,路没有了,马车上不去了。几个护从就轮番背他,终于硬生生把他背到了山顶。
  影卫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大开了,可他就那样,倔强地,不甘地,满含深情地看着远方,然后,气若游丝地说,想冲南面磕个头。
  这种简单的要求,对于丧失行动能力的他来说,真的是太困难了。
  然而大家没有拒绝他,大家搀扶着他,摆弄着他的四肢,然后扶着他的头磕在了地面上。
  这样的大幅度动作,一定很疼。在场的诸人心里想着。
  但他们知道,让影卫更痛苦的,一定是他和故乡的两相对望。
  爱而不得,别离之苦。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影卫背后那个伤口里不断涌出的黑血。
  颜圣人的药,也不管用了吗?
  大家的心头沉甸甸的。他自己,是知道撑不到了吗?
  这场万人瞩目的归乡之途,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
  因为,都是反问句。
  磕完头,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气息。
  脸上有泪。死不瞑目。
  没有人知道他那个头到底磕没磕成。
  …………
  至此,影卫已经牺牲一百一十八人。
  包括父王韩庄,每一笔账,韩思齐都算到了林国的头上。
  高增益,他会不想杀吗?他也想杀啊!天知道他忍住了多少次冲动。
  今天,说服老懂的过程,何尝不是他在说服自己?
  正是因为他切实体会到了林国的野心、林国对黎国和方国贪婪无情的掠夺,他才比任何人都清楚,忍住这一时的冲动有多么重要。
  杀林国一人,无用,杀林国十人百人,也无用。
  不灭掉这个国家这个政权,林国的军队永远如此暴虐。
  而高增益,是支撑林国这个高楼很重要的一个支柱。
  方国现在的做法,看得出不是想一斧头砍断他,而是想往里面养虫子,看虫子能不能顺着这根柱子啃掉这座大楼。即便虫子没有用,方国也可以随时砍掉这根柱子。
  稳赚不赔的买卖。韩思齐这样安慰自己,就让他多活两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