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说懂
作者:舒信      更新:2021-10-01 10:16      字数:4124
  姚守仁把高增益带走了。走的时候,韩思齐在送行的队伍里。
  姚守仁只把他带来,可没把他带走。
  对此,韩思齐并不意外。
  毕竟来的时候,姚守仁言行诡异,很明显不想让他和楚霖印告别。说白了,韩思齐都怀疑是楚浔瞒着楚霖印让姚守仁把自己送出城的。
  看来这对冷战了十四年的父子的握手言和,并没有达成完全的一致,最起码在对待自己的态度这件事上,他们出现了分歧。而结果,很显然,已逾三十岁的男人楚霖印,在经验丰富手段老辣的楚浔面前,就像是个孩子一样,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
  不过韩思齐并不担心。因为楚浔虽然把他送出城了,但却是偷偷送出城的,这就说明哪怕楚霖印没有说服楚浔,可另一方面,楚浔也没有和楚霖印撕破脸。这就代表楚浔对楚霖印的意见并没有那么忽视,他也很头疼楚霖印的异议,甚至没有把握能够在和楚霖印的最终谈判中左右他的意见。
  那么,在楚霖印发现楚浔的小动作之后,他就极有可能亲自出面,把韩思齐再接回身边。而到了那个时候,楚浔就不可能再次否定楚霖印的意见,韩思齐在楚家眼里的地位,就算定下了。
  当然,楚霖印也可能被楚浔软硬兼施地给说服,放弃韩思齐。
  韩思齐在方国的军旅生涯能走到何时、走到何种地位,就看这一次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取决于楚霖印的决心。
  只要楚霖印说,非韩思齐不可,那谁也不能挡着他用自己喜欢的心腹去帮他开拓属于他的明天,但只要他的态度有一丝松动,纵横官场数十年的楚浔转瞬间就会找出成百上千个人才来辅佐楚霖印、替代韩思齐。
  在楚浔眼中,除了楚霖印,没有人是无可替代的。相比起任用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小人物,倒不如从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心腹里面挑选儿子的佐将。
  而让韩思齐能稍稍放心的是,似乎在楚霖印心中,他才是无可替代的。不管楚浔拿出多么难得的人才,在楚霖印那里,都不及自己熟悉和值得信赖,更不如自己用着顺手。
  韩思齐知道,针对自己的调查肯定早就开始了,甚至可能在自己刚刚被楚霖印提拔的时候,邛都这边的楚浔就已经在动用力量去调查自己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在和楚霖印一同北上的时候,楚浔才注意到自己,并派人去探查自己的“家乡”。
  如果对方手脚麻利的话,消息应该已经传回了楚浔的耳中。而既然岳成淮拍着胸脯保证了伪装的身世没有任何问题,那么韩思齐相信,楚浔拿到的报告也一定是滴水不漏的。
  这份调查,应该能为天平上楚霖印那一端压上一个足够分量的砝码。但是,楚浔还是把他送出城了。
  韩思齐看不懂,楚浔是真的信不过自己,还是只是单纯地依旧不想放楚霖印外出从军?如果是后者,那自己当然没有存在的意义,楚浔甚至都不必调查自己,楚霖印身边的一切可用力量他肯定都巴不得尽快断绝。但如果是前者……那楚浔就太过谨慎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他都要查清祖上三代才能勉强放心,足见其戒心之重。而以他的身份地位来讲,这样的谨慎似乎很是多余。毕竟在他这样的高位,想要坑害他的人或许有,但有能力坑害他的,还真没几个。
  这样想着,韩思齐回到了自己的营帐里,小个儿给他倒了杯水。
  楚霖印会如何选择,势必关系到以后的走势。楚韩二人究竟会一条裤子穿到底还是就此分道扬镳,都说不准。韩思齐这边已经是尽人事了,现在的选择权都在老楚家手里,只要他们选择了他,那他就必定扶摇直上。
  说实话,韩思齐心里的压力并不大,他想得开。如果对方放弃了他,顶多是堵上了从军这条路,那么回去走岳成淮那条“亲牧”的路线也是一样的。
  眼下,最重要的事,不是这个,而是老懂。
  此时已是晚饭时辰,小个儿想给韩思齐张罗饭菜,韩思齐想了想,问:“老懂在哪?他吃饭了吗?”
  小个儿看出他的想法,精明地摇了摇头。
  韩思齐换上军装:“走,去看看他。”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韩思齐亲自端着食盘走进了关押老懂的营帐。
  老懂依旧穿着夜行衣,蜷缩在床脚,面容憔悴,头发散乱,脸上还有两三道伤痕。他目光呆滞,低着头直愣愣地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韩思齐把食盘放在桌上,旁边负责看押老懂的瘦牛小声说道:“自从关进来就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跟丢了魂儿似的,叫他也没反应。”
  韩思齐点点头,示意小个儿和他先出去。
  营帐里只剩下韩思齐和老懂两个人。氛围逐渐冷下来。
  韩思齐看了老懂一会儿,然后迈步走过去,蹲坐在他身边,也不看他,而是目视前方,淡淡说道:“你想杀高增益啊?”
  老懂没有反应。
  韩思齐苦笑一声,沉默良久,说道:“我也想杀!”
  老懂依旧没有动作,但凭借余光,韩思齐仿佛看到他的目光应该是闪烁了一下。
  “怎么,你不信?”韩思齐调整了一下姿势,盘膝而坐,“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杀他,但你肯定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他没有理老懂,自顾自说道:“你种过地吗?春天,雪化了,冻土开始慢慢松软,一些顽强的野草都绿油油一片了,农民们才下地忙活。撒种或者插秧,总是要在泥地里走来走去的,也总是要弯腰、擦汗的。为了不弄脏鞋,农民们就赤脚上阵,挽起裤脚,一双赤足在寒冷的泥地里行走,会被冻伤,也可能会被尖利的石头划破,还有可能会被冬眠苏醒的毒蛇给咬上一口。”
  他眼前出现北上途中的一幕幕春耕景象,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很富裕的人家,有牛犁地,但牛并没有人那么通情达理,发呆的时候好几个人也拉不动,就算鞭子抽到身上也毫不在意。而如果牛亢奋了,那就是闷头径自奔走,不管不顾路线,也不管后面扶犁的人和狼藉的耕道。
  “遇上丰年,瑞雪积得越厚,土地洇润得就越深越久,种子的养分就足,这一年的收成就越好。可若是水分积得不够,庄稼就长得慢长得干瘪,收成惨淡。开春的时候,人们总是要清理河道,除淤泥通水渠,一片片土地被曲折的水渠环绕灌溉,庄稼的茎秆、叶片和果实才能饱满起来。
  “土地总是连绵无际的,而要把那些土地分成区块、再挖出宽窄深浅适中的水渠并不是一个小工程。很多地方少江河,水需要从很远的地方引过来,其间耗费的人力精力要用几辈来计算。
  “就算如此,水引来了,但水势却是不可控的。大旱之年,河流干涸,水位下降,被引到四通八达的狭窄水道的灌溉用水就更为稀少,很多时候都是杯水车薪。而一旦遇上了暴雨,情况要更加糟糕。洪涝的灾害不仅会摧毁庄稼,更会摧毁房屋,很多百姓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土地、房屋乃至性命。
  “庄稼长高后,会有各种昆虫啃咬叶片,尤以旱灾之时伴之而成的蝗灾为甚。蝗虫过境,寸草不生,是真正的遮天蔽日声势浩大。和虫灾相比,那些田间与庄稼抢夺水分养分的野草带来的威胁简直不值一提。
  “倘若运气真的不错,挺过了春夏,秋天就到了。这个时候,粮食每一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最令人不堪其扰的麻烦——鸟也就来了。田间随处可见的稻草人对于那些胆子日趋肥大的鸟类来说就是纸糊的老虎,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实际上连动都不能动,根本咬不了人。长成的庄稼,能有差不多一半都被鸟给吃掉。即便铺上网,也很难杜绝觅食的鸟下来啄食。
  “熬到收获,几天的时间内,农民就必须要把庄稼收割完毕,不然等到粮食从茎杆上脱落,这一年就算白忙活了。那个时候,带着笠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几乎随处可见。他们需要在田间地头忙碌上整整一天,连吃饭都要家里的老幼妇孺来送到地里,就那样坐在垄沟里吃饭喝水,短暂地修整后继续忙碌。他们几乎一整天都要弯着腰,搂过一把又一把的庄稼,用锋利的镰刀划过,再把一捆又一捆的庄稼叉起来,统一晾晒、脱粒。
  “农民们忙碌了一年,最后只能收获仅仅几袋子的粮食,还需要将其中很大一部分上交税负,再留下明年的种子,仅剩下的一点粮食,哪怕省着一些吃,也只有很少的家庭能够勉强让一家老小糊口。更多的家庭,是要去山里砍柴、狩猎、采药、挖野菜再进城里交易,才能高价从市场上买回那些自己亲手为地主们种的粮食。
  “每一粒粮食,都是农民们用无数的岁月和汗水浇灌出的。”韩思齐指着桌上食盘里的米饭说,“巨大的投入,才有了这么一点点收获。我们有什么资格不尊重粮食?老懂,你是教书的,想必你也知道方国的法律,现在这种战时,军队的口粮都是从哪里来的?不能因为我们能够吃饱就不加珍惜,那么多的人在饥饿中苦苦挣扎,只为了让我们这些为他们守护家园的士兵没有后顾之忧。你却只因为自己一时的情绪,而让外面的兄弟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热得再也不能看了倒掉,你也不去看一眼。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自私了吗?”
  “将死之人,吃什么饭呢?”老懂沙哑苦涩的声音传来。
  “谁说你要死了?”韩思齐侧过头,直视老懂的眼睛。
  老懂避开他的目光,闷闷答:“我刺杀了高增益,这是死罪,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韩思齐嗤笑一声:“死罪?人你杀了吗你就死罪?你也好意思说!”
  老懂一愣,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韩思齐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扶老懂:“我知道你既然拼了死也要刺杀他,就一定有你的目的。可他现在并没有死,你是准备把自己饿死了再化成厉鬼去杀他吗?如果不是,就起来,吃饭,来日方长,要杀他,机会有的是。”
  如果此时这帐中还有第三人,一定会被韩思齐这话惊得合不拢嘴。哪有上司教唆手下去杀上面要严密保护的人的?这话可有些大逆不道了!
  但韩思齐知道,这话,对老懂一定很起作用。也只有这么说,他才不至于如此绝望、心死如灰。
  果然,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老懂以手拄地站了起来,虽然没有接受韩思齐的搀扶,但他态度的转变已经很令韩思齐欣喜了。
  两个人坐在桌边,老懂拿起筷子开始扒饭,他吃的不多,大概韩思齐的话虽然让他燃起了一丝希望,却不足以产生足够的食欲。
  韩思齐坐在桌子侧方的长凳上,看着老懂吃完饭抹了抹嘴,问:“你为什么要杀高增益?”
  老懂歪了歪头,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声音很轻:“因为他该杀!”
  “因为什么该杀?”韩思齐是打定主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却不想,老懂吃完了饭,精神也恢复了许多,竟是恢复了往日的精明,反问道:“你刚才说,你也想杀他,为什么?”
  韩思齐耸耸肩:“没什么不可告人的。我就是觉得林国的人,尤其是军人,都该杀。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绝大多数都是无辜人的。”
  老懂对此深有体会,感伤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劲。自己是全家都被杀了才会对林国人有这么铭心刻骨的仇恨,可黎涵呢?他不是刚从长刀派回国吗?
  “百夫长……你是芦城人吗?”老懂抬起头问道,眼神中流转出一种莫名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