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韩思齐捧着装着虎符的匣子慢悠悠地往城北走，沿路买了几盒糕点准备下次出城带给那帮兄弟们。
  快到楚府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两个人蹲坐在门口石狮子底座的旁边，显得有些凄凉而无助。
  走近了，看到是小个儿和豁牙子。
  两个人垂头丧气，甚至有些灰头土脸的。这个时候等韩思齐走近了，两人也认出了他，都有些喜出望外地站起来，满含希冀地看着他。
  豁牙子说：“哥，你咋在这呢？出大事了！”
  小个儿看了眼楚府的门房，两个人把韩思齐拽到远处的一个巷子里，这才又说道：“哥，你不在这两天，军营里出了大事了！”
  韩思齐本来脸上还带着笑意呢，听到他这么说，难免一头雾水，就收起笑容看着两人，问：“有什么事进府再说啊，怎么还躲出来？”
  小个儿摇头：“哥，这事儿，真不能在楚府里说。更何况，这楚府不让我们没身份的进啊！”
  豁牙子点点头，一脸焦急：“是啊，哥，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老懂穿了夜行衣，把高增益给刺杀了！”
  韩思齐心头一沉：“你说什么？！”
  小个儿说：“这事儿太大了，我们拿不定主意，只能想办法进城来找你，可楚府的门房不让我们进，我们又不敢把这事告诉楚千夫长……”
  韩思齐有些焦急：“那高增益咱们护送了一路，怎么就能在邛都守军的大营里，让老懂给杀了呢？”
  小个儿说：“哥，你先别急，高增益没死。这事儿是这么回事……昨天不是过节吗？大家就有点松懈，而且在邛都守军的大营里，也没人觉得高增益能跑，就都喝了点酒。看守高增益的两个兄弟有点喝多了，睡着了，结果半夜的时候，被高增益的呼救声给叫醒了，急急忙忙掀开营帐冲进去才看到一个黑衣人在和高增益厮打，几个人联手把黑衣人拿下，一扯面罩，发现是老懂。”
  豁牙子补充道：“老懂原来就是个教书先生，身手怎么可能比得上驰骋沙场多年的高增益？也就是高增益还带着镣铐不方便，才能让老懂勉强打了个平分秋色，事实上，卫兵再晚冲进去一会儿，救的就该是老懂的命了。”
  韩思齐问：“那老懂现在人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这事儿知道的都是咱们的兄弟，守军那边什么风声也没听到。老懂现在被关到一个单独的营帐里，我们拿不定主意，所以来问问您，看该怎么处理？”
  路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韩思齐看着马车走远，这才看向他们两个，声音有些低沉：“听你们的口气，是想让我把事按下来？”
  小个儿想点头，却又忍住了。他知道这种事他实在不好求韩思齐，老懂犯的是大罪，谁插手谁遭殃，即便韩思齐真的把这事瞒下不报，高增益还活着呢，谁能保证他不往外说？
  这事儿，就是场豪赌，韩思齐一旦插手，要么救下老懂，皆大欢喜，要么就事情败露，两个人携手赴黄泉。
  老懂，大家在一起这么久了，感情很深，按情按理这个忙都得帮一下，但如果代价是让韩思齐冒生命危险的话，小个儿倒是觉得，自己说不出这个话。
  韩思齐对大家伙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有数，只要大家张嘴，他基本上就会伸出援手，但凭什么让他为了老懂的罪过去冒险？要知道，老懂自从被抓之后就一句话没说过，他到底为了什么要刺杀高增益，没有人知道。万一他真是个细作之类的角色，韩思齐一旦被卷进来，事就大了！
  在小个儿心里，老懂该救，但是他又不想让韩思齐冒险。
  所以，他低着头，不敢跟韩思齐对视，沉默不语。
  豁牙子就没有小个儿想的那么多，他就是觉得，现在这事没捅到上面，高增益也没受什么伤，那只要韩思齐装作不知道，他们回去把老懂放了，大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就一切平安了呀！
  于是，豁牙子这个脑袋里面没有弯弯绕的家伙直直地说出一句：“百夫长，这事，你不说我们不说，那就天知地知了。上面根本得不到消息，老懂的命就保住了！”
  小个儿瞪了他一眼，随即有些忐忑地看向韩思齐，等着他的反应。
  韩思齐没有回应。老懂在他的心目中一向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除了有点好为人师，没什么爱好，对于权力地位什之类的也没有兴趣。他想不通老懂刺杀高增益的原因。
  难道老懂是混进方国部队里的林国细作？根本不可能！即便潜藏在方国的细作在得知高增益被生擒后肯定是要动手的，但老懂根本没有机会和林国方面通信。即便有，老懂这么一个平日里满口偷懒大法、上了战场却要拼尽全力杀敌的人，可能是林国人？别开玩笑了！
  韩思齐相信老懂，没有特殊的原因，他不可能动手去杀高增益，还事先准备了什么夜行衣。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刺杀！韩思齐坚信，老懂已然抱了必死的决心。但是，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宁愿拿自己的命去以死相拼？
  他需要和老懂好好地聊一聊。
  而在这之前……韩思齐看了看面前的小个儿和豁牙子：“你们先出城，等我的消息，我回去跟楚千夫长说一声，想办法尽早出城……这盒是我给大家买的一些小点心，拿回去分了吧。另外，让大家说话都注意点，这两天营里要是有陌生人打听，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漏。”
  小个儿深深看了一眼韩思齐，接过糕点，点了点头。
  韩思齐突然想起来，没入正规军籍的士兵，不但没有军籍，连民籍都没有，那么小个儿他们是怎么进城的？
  有些担忧地问出口，小个儿回答说，他们因为事态紧急，所以就去找了邛都守军的负责人，说有急事要向楚霖印禀报，请他代为证明。民兵营这百来号人都是姚守仁亲自交给他的，他当然无法拒绝小个儿，就派副手拿着自己的印鉴把他们送进了城。
  韩思齐皱皱眉，略放了放心，小个儿这么说，他还不至于太过担忧。想要保下老懂，这事儿知道的人就越少越好。
  送走两个人后，韩思齐没有直接进府，他又在城里逛荡了一会儿，想要好好捋顺一下最近的事情。
  晚饭前，韩思齐端着匣子回到楚府，门房看到他腰间悬挂的自由出入的牌子，自然没有阻拦。
  在回房的途中，韩思齐遇到了姚守仁，看到他，姚守仁似乎很是开心，他走上前：“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半天都没找到！”
  韩思齐一头雾水，先恭恭敬敬行了礼，才问他有何贵干。
  姚守仁穿了一身很整齐的官服，他是将军，正常是披甲佩刀的，但此刻他穿了铠甲，却没有戴头盔，腰间也没有悬刀，铠甲里面有一套纹饰精美的锦缎长袍。看起来，这身官服更像是朝服。
  姚守仁笑笑：“我这边要把高增益带走了，你和我一起去办一下交接手续吧！”
  韩思齐心下一惊，试探问道：“带走？不知是带去哪里？”
  姚守仁依旧笑眯眯的，并不直接回答：“你们把高增益大老远押来邛都，自然不会没有用处。现在，就是他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韩思齐指了指楚霖印所在院落的方向：“您能不能容我去跟千夫长说一声？”
  姚守仁耸耸肩：“并非不可。不过我刚才已经和他说完了，而且，咱们时间紧急。”
  韩思齐见他都这么说了，只好作罢，拿着匣子跟在姚守仁身后出了楚府的门，骑上早已备好的马匹，和姚守仁带着足有二三十名仁字铁骑声势浩大地出了城门。
  邛都守军大营在南城门外三十里，不到十里的时候，就有仁字铁骑的成员快马加鞭出列去通报了。邛都的城守论起品级和资历都和姚守仁差了一大截，按礼是需要亲自迎接的。
  韩思齐骑马跟在姚守仁身后，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姚守仁突然提出要移送高增益和昨夜老懂的刺杀有没有关系，而他到底是该装傻保护老懂，还是明哲保身弃卒保车？
  城守洪梦生带着迎接队伍迎出老远，姚守仁对于这位有资格被方君亲自任命、独掌首都守卫大权的城守观感很好，虽然对方并不是楚党，而是很明显的王党，但是两个人私下里有很多交流，方君和楚浔对此似乎也乐见其成，并不干预。
  当下，姚守仁很给面子，下马后快走两步，率先拱了拱手，笑呵呵地揽着洪梦生的肩膀就往营里去，并不给他见外行礼的机会。
  韩思齐跟在他们的身后，夹杂在一群洪梦生的幕僚和中等将领中间，并不如何出众。
  进到营里后，韩思齐有意无意放慢脚步，落在队伍的后面，然后抓过了一个好不容易找到的人群中的民兵营的手下，低声问道：“小个儿和豁牙子回来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松了口气，“你去给小个儿传个话，就说姚将军亲自来了，要把高增益带走。然后再问问他，我交代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这士兵应该是洛书那个小队的，还算机灵，点头就去了。韩思齐这才加快脚步跟上队伍，追上姚守仁，跟着他进了中军大帐。
  洪梦生张罗手下上茶，姚守仁坐在主位，韩思齐站在他身后，洪梦生则坐在次位。营帐里还稀稀落落站了能有八九个人，都是这大营里数得上号的人物，几乎都和姚守仁认识，几个人就捧着茶寒暄了两句。
  放下茶杯，洪梦生问：“姚将军这次来，不知有何贵干啊？”
  姚守仁看了眼身后的韩思齐，介绍道：“不瞒洪将军，上次来交给你的那百来号人，都是这位黎涵，黎小兄弟的兵。他们这趟北上，主要就是押送林国罪将高增益，带头的是楚老将军的儿子，楚霖印。我呢，是收到了上面的命令，要把这高增益押送进城。这不嘛，想着人是楚小将军和黎小兄弟生擒的，自然要和他一起过来，把事情说清楚弄明白，才好从你这儿把人带走啊！”
  姚守仁这一句一个黎小兄弟可把洪梦生给叫晕了。要知道，姚守仁的地位在方国那可是排在前十里头的！他手握一支所向披靡的仁字铁骑，跟谁说话都硬气得很，也就跟楚浔是过命的交情，能见他乐呵呵低眉顺眼的时候，除此之外，谁见过他跟别人称兄道弟，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下等军官？
  洪梦生心里直犯嘀咕，他跟姚守仁交情不浅，更是知道姚守仁这一口一个小兄弟最是能说明问题。这位姓黎的小军官，莫不是真有什么惊人的武艺能让武痴姚守仁青眼相加赞不绝口？要不然，就是这小家伙的背景惊人，难道，他跟楚家有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深厚关系？
  那边洪梦生想不明白，这边韩思齐也被惊了个外焦里嫩啊！他现在不过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比起上朝都不用行礼觐见都不用传唤的姚守仁实在是连根小拇脚趾头都不如啊！两个人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句，怎么他就突然开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始这么热情了？
  洪梦生不愧是一国之都的守将，心思电转，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就想明白，无论这姚守仁有什么意图，都跑不开想要借机把韩思齐给带出来，跟这几位常年在邛都讨饭吃的高级将领混个脸熟，以后在官场上走得更顺当些的动机。于是洪梦生就露出亲切的笑容先和韩思齐打了个招呼，以长辈的姿态不痛不痒地夸赞了几句，然后才继续说高增益的事情。
  姚守仁没有再纠结韩思齐的事情，只是一笔带过就不再理韩思齐，仿佛刚才叫黎涵小兄弟的是另一个人。
  姚守仁这也是烧冷灶了，看得出来，楚霖印对这个叫黎涵的小子希望甚大，只要他不行差踏错，日后难保不会达到姚守仁这个地位。姚守仁再是冷漠人情，这个时候也不介意顺手添把柴火，事先暖暖这口将来必定大火的灶台。
  提起高增益，韩思齐就提出，想亲自把他带过来。
  姚守仁没什么意见，洪梦生就更不会多嘴，很爽快地答应了。
  韩思齐走出营帐，看到外面候着的小个儿，就快步走上前，跟着他进了单独关押高增益的那个营帐。
  路上，韩思齐再三确认了，老懂的面罩被掀开的时候，高增益绝对不在场。而高增益也并不知道，刺杀他的刺客，就是方国的士兵。
  豁牙子亲自掀开门帘，韩思齐略低了低头，迈进营帐，就看到高增益正侧卧在榻上，给自己看手相。
  听到响声，他还以为是送饭的来了，头都没抬，说了句：“放桌子上吧。”
  韩思齐没说话，走到他的床边。
  高增益诧异地抬头，看到是他，露出个自嘲的表情，收起摊开的手掌，坐直身子：“怎么，有事？要提审还是砍头？”
  韩思齐目光定在他手腕上铐着的近胳膊粗细的铁链，摇摇头：“要请您移驾了。”
  高增益撇撇嘴：“是哪个大人物要见我？”
  “这可不好说。”韩思齐看着他动作缓慢地穿上鞋、站起身，给了小个儿一个眼色，后者和几个带来的兄弟马上就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防止高增益突然发难。
  高增益手上拎着重量不轻的铁链，低头走出营帐，然后抬头看了看天。
  “放心吧。”他说，“太阳要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