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亦如是
作者:舒信      更新:2021-10-01 10:16      字数:4781
  正午的阳光下,韩思齐在古董店隔壁的当铺门口站了许久,然后走了进去。
  午饭时分,店里没有其他客人。韩思齐知道伙计掌柜都是自己人,便低声亮明身份,然后跟在带路伙计身后上了二楼。
  楼梯坡度不算陡,韩思齐才探出半个身子就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然后就愣了一下。
  珠帘后,盆栽旁,岳成淮正在倒茶。
  当然,倒茶没什么奇怪的,可令韩思齐产生了一瞬间恍惚的却是,岳成淮的那一头白发。
  岳成淮是出了名的早生华发,他二十四岁入朝为将的时候,还是个满头青丝的风流侠客,可不出一年就长出了白头发,那个时候,带给岳成淮压力的,是守国护民的责任。这没办法,谁让他岳成淮认真负责、喜欢操心呢?
  后来,带兵出外征战边疆,他的头发白得更快了,几乎满朝文武都能从他的鬓角看到岁月的流逝。他的苍老,似乎远远迅疾于这个世界。
  这个时候,带给岳成淮压力的,是生命。敌人的、战友的、百姓的生命。
  岳成淮是个心善的人,他生来不喜杀伤人性命,但为了维护这一方的和平,他必须选择战斗和杀戮。
  也怪不得经常出口成谶的颜经纶会说出“岳成淮每带兵杀一人,头上便添一根白发”的话。杀生,对于岳成淮来说是一块心病。
  但很明显,他并非无故杀生,驱使他这么做的,是那守护一方青霄白日的坚定信念。
  所以,头发白了,但他心不老。
  心不老,岁数也摆在那里,他的头上自然就会接着冒出黑色的坚硬的头发。所以多年来,人们一眼看向岳成淮,视线里虽然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白发,却始终都能清楚地看到夹杂其中的生气蓬勃的为数不少的黑发。
  白发渐多,黑发渐长,慢慢地,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几乎成为了岳成淮的标志。提起岳成淮,就没有人会忽视他那一头黑白参半的头发。
  而在此之前,岳成淮仪容的代名词是俊朗、儒雅和风流。
  岳成淮的俊朗毋庸置疑,年轻的时候刀挑昆仑七派后他在江湖名声大振,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那些闺阁少女没有底线的吹捧和示爱;而岳成淮的儒雅也举世皆知,他不是一个莽撞的武夫,在文学上他的造诣也是能受到圣人颜经纶称赞的。岳成淮文武双全却不恃才傲物,他甚至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事业当中,却不为追名逐利。他终身未娶,也没有积攒什么财富,而是把所有的家产都用来赡养战死士兵的家属。这样的一个人,不风流?
  韩思齐很难想象,如果自己的祖父韩城没有礼贤下士三顾请贤,那么俊朗风流无双的侠士岳成淮会是何等样的风采绝伦,他该是茶楼说书先生口中的逍遥仙人,举杯对月、舞花为剑,他或许依旧正直,除暴安良、劫富济贫,也可能他遇上一个一见倾心的女子,两人携手归隐田园,植竹喂牛、调琴阅经。
  这样的生活,是何等样的美好,但毕竟不是岳成淮选择的那一条路。
  他选择的,是孤身一人,背着那柄暗黑的无名长刀,一步步远离本属于他的恬淡幸福的小日子,迎向山呼海啸般巨大的危险和阴郁。
  而这条路,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人人的印象里,长刀战神岳成淮总是战无不胜的,总是身板挺直的,总是灰发俊朗的。
  而这也就成为了一种思维定式,导致现在哪怕岳成淮已经是两朝重臣,哪怕他已经在朝将近三十年,却没有人觉得他老了,没有人觉得岳成淮——四大神将之首的岳成淮,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吃五谷杂粮,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经历生老病死。
  可是,当韩思齐,这个最靠近岳成淮的人,亲眼看到他的满头白发和他神态间掩藏不住的疲惫,突然就觉得,怎么岳成淮这么苦,苦到没有办法和任何一个人谈论自己的压力,苦到只能独自把所有的辛酸苦楚隐藏在角落,苦到明明自己也无能为力却还是要扛起天大的责任。
  岳成淮啊,这个几十年的压力没有压垮的男人,自清明一别,不过几个月,头顶就再无一根黑发!
  他已经离开了黎国,离开了战场,可为什么却苍老得这么快?
  是何等巨大的压力,才能让这个笑傲天下的战神整日提心吊胆?
  韩思齐知道答案,所以感恩,所以愧疚。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岳成淮朝这边看来。
  他手上还拎着茶壶,壶嘴里有晶莹剔透的茶水倾斜而下,很快就注满了茶杯,溢了出来。
  而岳成淮仍犹不觉。
  隔着一层无风自动的珠帘,韩思齐仿佛看见无数的情绪在岳成淮的眼中涌动,就像海面的波涛,像初春只差一层薄薄的土皮就萌发而出的种芽,又像是炉中只差一息就滚沸的开水。
  欲言,又止。
  带路的伙计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下楼了,此刻整个当铺的二楼都只有这二人,岳成淮身后的窗户开着,隐隐能听到街市上的喧哗声。
  韩思齐整理了一下心情,重新迈步,继续上楼。
  而岳成淮的目光,再没有移开。
  他看着他上楼、掀开珠帘、弯腰坐下,然后看着自己,目光中有着同样复杂而深刻的情绪。
  韩思齐伸手接过空空如也的茶壶,目光垂下,在一片狼藉的茶案上转了一圈,终又回到岳成淮微微颤抖的手上。
  岳成淮咳嗽一声,似是掩饰,收回右手:“……没有尾巴吧?”
  韩思齐摇摇头:“估计他们是没有想到我临时出府。我走的时候没有当面告诉楚霖印。”
  岳成淮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似在平复心情,然后递过去一沓纸:“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你先看看这个。”
  韩思齐接过来,一边翻看一边随口问道:“怎么选了这里?我以为会是茶楼酒馆之类的地方。”
  没想到岳成淮回答得很认真:“咱们需要尽早碰面,茶楼酒馆一类地方少有这么早开的,就算有,你一个囊中羞涩的军伍汉子,一进城就去这种地方多少让人生疑。咱们谈事情,环境必须要绝对可靠,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很难避人耳目。这家当铺,咱们经营了很多年,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办起事来更加直接方便。况且,来过当铺之后,你手里有多少钱都很正常,接下来有任何动向,甚至中午咱们再选个酒楼都能说得过去。”
  韩思齐笑笑:“那得是多大的生意才能劳动当铺的掌柜的在酒桌上解决啊?我到时候的托辞可是当掉家传的玉佩,你别把人家逼去调查我的家世!”
  岳成淮认真道:“你的民籍、故乡、家族下面都已经备齐了,绝不会被查出半点纰漏。我就是怕他们会以你的名义来赎玉佩,不过你放心,我已经知会这家当铺的掌柜,让他从库里挑出一块成色中上的玉佩以备确验。”
  韩思齐点点头,低头看那沓纸,过了一会儿,他举起一张画像,冲岳成淮确认道:“这是方君?”
  岳成淮点头:“嗯。”
  韩思齐又举起一张:“这是牧四海?”
  “没错。”
  “这是平福海?”
  “对。”
  韩思齐把一沓子方国朝廷里的大员画像一一确认过,当然,楚浔楚霖印谷养源牧忠他根本就不用问,这些人他可比画师还要熟!
  这些人过后,是他们家人的画像,谷家枝繁叶茂,势大权重,排在第一个。韩思齐很快看到谷雨的画像,可他一直翻到末尾也没有看到那个“小云”,他有些不解,想问,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再翻一遍,一无所获,索性放在一旁,开始看牧府的人。
  刚才官员们的画像都是身穿官服的正像,而现在归结到每家每户,他们也都各自有一张生活画像,或站或坐,或严肃或微笑,平添了几分烟火气,不像刚才那样硬邦邦的,脸上只有威严二字。
  牧四海一身短打的浅笑画像后,是他夫人身穿一身暗红色牡丹锦缎冬衣的侧坐像,大妇气派而贤惠,再然后,是长子牧忠的骑马搭弓像,旁边有备注是他三年军队历练回来后,第一次参加秋狩时,王宫画师受王命亲自绘制的。
  按理来说,接下来的四张画像,应该是牧四海剩下的四个儿子,但他的次子、三子和四子都战死在了沙场上,而此前未成年的时候又十分低调,深居简出,所以没有画像,画像也就直接从牧忠跳到了牧四海最小的儿子,也是目前正在军中服役的牧信。
  画像中,一个面色温润的少年正临风而立,他右手持一卷翻开的线装书,左手负于背后,腰佩一柄朴素长剑,目光却直视远方,稍显稚嫩的脸上隐约透着股子坚毅,在他身后,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正轻轻随风摇摆,柳梢尖端几乎要触及少年的肩头。
  这是诸多画像中唯一有无关景物的,而画中又隐约带着些情绪,要知道,肖像画可是不需要画家代入感情的,韩思齐有些奇怪,就下意识看向落款。
  妹云荑。
  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呢,还在那想,这世上还有姓妹的?结果一念叨,觉得这云荑怎么好像有点耳熟的样子?这才想到,哦,原来自己还有个有婚约的未婚妻在老牧家,可不就是叫做云荑?
  他苦笑,摇摇头,翻开下一张画像,心里想着,估计这位就是牧云荑了?
  一搭眼,韩思齐惊了!
  丫头身穿一身浅绿色的纱裙,目光炯炯,笑容灿烂,双手在背后拈着一根带露的鲜花,正微微弯腰和地上一条毛绒绒的小狗对视。小狗的尾巴很明显在摇动,眼睛亮晶晶的,粉红色的小舌头吐出一个小尖儿。
  小狗很可爱,少女更可爱。
  但最最重要的是,这女子,韩思齐认识!
  这不是“小云”吗?
  她不是谷家的?
  韩思齐的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他紧攥画像的手都快流出汗了,他把目光投向画像的题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牧四海小女牧云荑及笄后花园像”。
  一瞬间,有恍然,有怔愣,有欣喜,也有懊恼。
  原来,她就是她!
  她,就是她!
  韩思齐从未想过,这世间竟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眼前!
  岳成淮看他神色有些异常,就探身看了一眼,随即了然一笑:“你这未来媳妇儿,是挺俊。”
  韩思齐回神,听到岳成淮如此罕见地开起了玩笑,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解释,只能继续翻画像。
  剩下的画像,除了楚府这边他还有些熟人,平福海那边和宫里的一些显贵他是完全不认识,只能看了一遍又一遍,死记硬背到脑袋里。这些人,日后难免接触到,他现在的这个身份,实在是过于微不足道,只要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很有可能就丢掉性命,所以,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看完画像,就是一些文字资料,和当初通过秦独白送到军营里的那些差不多,有很详尽的介绍。韩思齐一边看那些类似野史的概况,一边翻看画像加深记忆。岳成淮就在旁边给他添茶。
  终于,厚厚一沓纸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两页。韩思齐看出这几页的不同,是在介绍那一夜的神秘跛足老者。
  岳成淮见他看到这里,神色也不由得凝重了几分,开口道:“桓滨这个人,我听说过很多传闻,那些传闻对他褒贬不一,甚至很多人觉得他是个篡了君权的乱臣贼子。但是细细了解他的生平就会知道,他是个图谋深大的人,王位?呵,根本容不下他的心胸!”
  顿了顿,岳成淮似乎意识到自己也是一名臣子,以这种身份说这种话有些不太妥当,所以咳嗽两声,又说道:“可以肯定的是,桓滨和楚浔的身份谈不上多么亲近,但他时隔多年后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现身,居然选择了楚府,这一点很不同寻常。他一定想借此表达什么态度,或者达成某种目的。以后,他应该不会再沉寂下去了——他要重新入局了。”
  韩思齐这个时候也看完了资料,他皱眉问道:“这个桓滨,真的这么传奇?这么多大事,都是他策划的?”
  岳成淮点头:“所有的事都是他在背后出力,虽然不是一手包揽,毕竟每一个权臣身后都有自己的智囊团,桓滨也不例外,但能够想到、还有魄力去推行,他是仅有的那一个。”
  韩思齐沉吟良久:“这个人……他的加入,对于我们来说,似乎完全不是一件好事。”
  岳成淮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不管他的志向是什么,都不可能站在我们这边。”
  两个人沉默地对坐着。韩思齐在整理思绪,岳成淮在等着他理清思绪。
  差不多一刻钟的时候,岳成淮没有忍住,他紧紧盯着韩思齐,开口道:“你晒黑了。”
  正在整理各份材料时间线的韩思齐怔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向岳成淮。
  今天,从落座开始,从岳成淮说的第一句话开始,他的身份就是君主,岳成淮的身份就是臣子。两个人讨论的事也都是公事,不掺杂任何感情。
  可当岳成淮这四个字一出口,一切都不同了。
  “你晒黑了。”
  哪有臣子这么说话的?
  此时此刻,岳成淮把自己当作一名长辈。
  他只是在看着这个少年,像过去十六年间看着他长大一样,看着他长高,看着他懂事,看着他成熟。
  “瘦了,但也壮了。最重要的是,长高了……”岳成淮继续说道,眼神慢慢变得柔和而爱怜。
  他是在说,你受苦了。
  韩思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看出了刚才自己上楼时两人对视,岳成淮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所有言语。
  岳成淮亦如是。
  因为,他听见韩思齐说了一句:“您头发全白了。”
  他知道,韩思齐说的是,您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