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
  韩思齐走进城东一家装潢考究的古董店。
  店面不算小，墙上挂满了书画，靠墙边摆了一圈桌案，上面不远不近的放着些瓷器香炉砚台一类古玩。店里只有一位客人，一个伙计在那陪着东挑西选，客人很冷淡，看起来不像是笔能成功交易的买卖。剩下的三两个伙计，有在对账的，也有拎个鸡毛掸子扫灰的。柜台后面坐着个胖子，中年人，圆脸小眼，短须，左手大拇指上带了个硕大的翠玉扳指，甚是惹眼。看神态，像是老板。
  进门不过几步的工夫，韩思齐已经扫完这一遍。
  拿着鸡毛掸子的伙计笑着小跑过来招待，韩思齐摆摆手，示意自己想随便看看，那伙计愣了愣，想再说些什么，却看到柜台里的胖老板站起身来，冲他挥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忙，只好转身继续去掸灰了。
  胖老板走出柜台，来到站在一幅墨梅前静静观赏的韩思齐身边，解释道：“这是前朝大家黄闳的名作。黄大家爱梅，一生画作无数，对于色彩有很独到的见解，画什么都栩栩如生颜色鲜亮，却唯独在画梅上坚持不用本色，始终以墨画梅。据他自己说，梅之卓绝超然于世，是这世上最集天地精华于一身的生灵，他画梅，只需用这三分颜色就能勾勒出万物无法比拟的神姿了。然而，这可不代表画梅轻松。黄大家这一生作画都是随心而为、随手勾勒，却唯独画梅要虔诚地拿出十成十的功力，黄大家这是怕画不好神物啊！这幅墨梅虽然不如那幅最广为世人所知的《雪梅》著名，却也是黄大家呕心沥血的著作。想必您也知道，黄大家虽然画作颇丰，可流传下来的不过百余幅，这幅墨梅的价值可想而知。”
  韩思齐只是笑笑，不答他话，转身走到一张桌案前拿起了一个质地中等但花纹很讨巧的青釉花瓶，老板跟过来自然而然地继续讲解，丝毫不因为韩思齐的淡漠而尴尬。
  世界上一切看似无缘无故的好背后，都有利益在驱使。韩思齐心知肚明，不是所有人都能劳动这个眼光毒辣的古董店老板亲自作陪的，老板既然能从柜台后走出来，就一定是觉得自己能为他带来巨大的利益。而让老板做出这个决定的，多半就是他身上这套楚霖印送的衣服。
  事实也的确不错。在韩思齐迈步进入古董店的时候，不止他在打量这里，古董店的胖老板也在柜台后隐蔽而迅速地打量着他。干这行的，眼光毒辣是必备的素质，要是连一个客人能不能付得起宝贝的价钱都看不准，保准赔钱！
  韩思齐的气质自不必说，自小王储的深宫礼仪学着，或许会显得过于文质彬彬，可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沙场历练，血腥气和书生气一中和，别看他年纪小，气场却十分强大。面容是俊俏了些，可这一个夏天晒下来，肤色也没原来那么白了，走路的姿势也很沉稳有力，显得很有一股子青年人的健壮。再加上，那身楚霖印交代为韩思齐面见楚浔而特意准备的衣服，就算不够华贵，面料和纹饰也都不是凡品，尤其在细微处更显讲究。现在入了秋，一身衣服所隐藏的信息可比夏天多得多，这落在古董店老板的眼中自然就是身份的象征，不由得想着这位面容清秀的公子可能是哪个大家族的子弟微服来街上闲逛，这才从心底里翻找出足有三两的笑容挂在脸上，亲自陪在韩思齐身边一顿讲解。
  胖老板知道，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好玩儿，好显摆，好攀比，只要他在言语上多下点功夫，别管是欲擒故纵还是激将，这个小伙子保准爽快地大掏腰包！而古玩这行水又很深，入行几十年的老鸟也时不常的翻车，更别提这些毛还没长齐的雏鸟了。甭管他的后台有多硬，就算日后找过来，他也大可以一推了之，玩物嘛，碰上喜欢的人那就是无价之宝，可要是不喜欢的，你白送他也不要！
  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这都在店里逛了半天了，对方却只是嗯嗯啊啊的应着，似乎对每样东西都很有兴趣，可偏偏绝口不提要买的事。
  胖老板就试探地问：“公子想收藏什么种类的玩意儿？金石还是书画？想要多久远的？前朝的还是……”
  韩思齐一边打量着一边回道：“不是我自己要玩，是家里老爷子要过寿了，我想给他挑个够分量的大礼。”
  “哦哦，原来是这样……敢问令尊高寿啊？”
  韩思齐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胖老板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小的是想为您想一想什么礼物老员外会更喜欢，省得您来小店转了一圈，还没合他老人家心意。”
  韩思齐呵呵笑，拍了拍他肩膀：“我知道……老爷子六十了，大寿！”
  胖老板连忙恭贺两句，然后又小心翼翼问道：“您心里的大概价位是……”
  韩思齐摆摆手：“只要老爷子能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老板心中大喜，面上却佯装镇定，想了想叫伙计端出一对闷尖狮子头来，亲自拿在手里，给韩思齐介绍：“闷尖狮子头，文玩核桃里的极品！您看这个尖，是小十字尖，很小，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来。底呢，很大，又平。它的纹路很深，很清晰，大筋非常明显。您看这个肚子，特别大，您都不用用手量，看就能看出来，它的这个尺寸比边要大，而边呢，又比高要大，这是品相非常好的了，市面上很难找的！您仔细看，它这个尖，是不是要比两侧的边要低一些？……这个，矮啊，是它的特点，这一对儿的形状是非常完美的，我敢拍着胸脯跟您说，不仅全邛都，全天下您可劲儿找，也找不着比我这对儿还要好看、还要搭对的狮子头！”
  韩思齐伸出两根手指拈过一颗核桃来，一边看一边说：“色如琥珀，很明显是把玩经年的，的确是好东西。”
  老板大喜，刚要开口让伙计包起来，却听到韩思齐说了个“但是”，连忙停下动作不解地看着他。
  “但是，老爷子不可能喜欢啊！”韩思齐把手里的核桃放回原处，一脸惋惜，“老爷子戎马一生，玩刀舞枪的在行，但是这些个，入不了他眼的！”
  老板本来还想再劝，但听是这么个原因，也不太敢劝了。戎马一生的武将，家里还有钱，摆明了地位不低，不是他能硬按下头喝水的。
  挠头想了半晌，老板有些为难，不知道再推荐些什么好了。书画一类的肯定是不行了，瓶瓶罐罐好像又太普通，就叫伙计抱来货单，一页一页地翻找。
  韩思齐也不急，站在一边看墙上挂的名人书画，慢慢等。
  他不是看不出来老板想要狠宰他一笔的心思，他也知道想淘好东西不应该来这种街边的店铺，更知道像自己这个年纪的人，来这种店里，摆明了就是没有经验，就是容易被骗。
  但是他不在乎。
  一来，他识货，什么东西值多少钱或许说得不准，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顶呱呱的好东西，他知道，所以，就不怕被骗。二来，他并不是来淘宝的，准确地说，他就是故意来花钱的、受骗的。
  这么说，或许显得韩思齐有点傻，但这是他和岳成淮的计划。
  因为今天要和岳成淮见面，而这是直接关系到韩思齐身份的重大事项，联系到他现在的特殊处境，这次见面无论多慎重都不为过。为了不暴露韩思齐的身份，事先的安排里就约定要让韩思齐伪装成为楚浔购买贺寿礼物的样子，来这家毗邻当铺的古董店“消费”，而又因为身上的现钱不多，去隔壁的当铺当掉家传的玉佩，再来选一样宝贝明天送给楚浔。
  当然了，韩思齐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家传的玉佩，他去隔壁的当铺也不是为了换钱，而是要和岳成淮会面。没错，隔壁那家当铺，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
  而为了这么一个掩人耳目的名头，韩思齐就必须要装出一副冤大头的样子，在这家店里选购一样比较别出心裁的古玩，明天再用这种显得有些拙劣的拍马屁手段送出去。
  胖老板在那翻找了半天，一拍脑门：“怎么把它给忘了！”
  他反身去到角落里一个带锁的立柜前，从腰间取下一大串钥匙，挑来拣去选出一把插进锁孔。锁应声而开。
  韩思齐眼尖，看到那个明显上了年代的老红木立柜里面，都是些小件，有些拓本、印章、首饰和小像，价值肯定比堂而皇之摆在外面的这些傻大个值钱。果然，一个古董店，就算再怎么坑蒙拐骗，也要有点自己的值钱的或稀奇的好玩意儿。
  胖老板翻找半天，从一个信封里倒出个东西递了过来。
  韩思齐接过来，搭眼一看，愣了一下。
  在来之前，他心里就预先有所准备，这种店面真正的好东西是不会有的，中上等的都不一定有几件，大多数都是些仿品或是没有收藏价值的充数滥竽。像是那幅黄闳的墨梅，说实话，黄闳的名声够响亮，但一来他的地位摆在那里，一生从未从政，至死白身，得不到主流的认可；二来黄闳人生前后期画作风格差异很大，他的作品在后期才渐趋成熟，使他成为一代大家，可他前期的作品……只能说是入了门；三来自古画梅者数不胜数，黄闳画东西又讲究画那股子精气神而不是形态，画梅从来只用黑墨不着别彩，自然曲高和寡，也不太符合现在人的审美，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墨梅，价格一向是高低不定，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国家，不同的作品，就是不同的价钱。一些小幅的品质略次的墨梅，卖出白菜价也不稀罕，而像是那幅被誉为黄闳巅峰之作的《雪梅》，则是有价无市，说是国宝都不为过。因此，黄闳流传下来的画作的确不多，但不是个顶个的都那么值钱，拿这家店里的那幅墨梅来说，笔触稍显稚嫩，应该是黄闳早期练手的作品，但篇幅不小，说不上不值钱，但肯定也没有老板吹嘘的那么难得。
  当然，在这家店里，那幅墨梅肯定是宝贝了，甚至是镇店之宝，但这宝贝想要卖出天价，除非有不懂行的冤大头，要么就是痴迷黄闳到了一定程度的收藏家，不管这画作成色如何，都要买回去珍藏，要不然，肯定没有人能给出老板想要的价钱。不过退一步说，没有天价，老板也不会想卖，毕竟一家店里要是连这种品次的东西都没了，也就开不下去了。
  韩思齐本来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就冲外面摆的这些货色，估计胖老板是找不出什么比黄闳的画还稀奇的玩意儿了，更何况他能接受的价钱也有限——不是舍不得花这个钱，是怕楚家父子起疑，自己一个大头兵哪来那么多钱淘宝送礼。
  可没想到，胖老板找出来的这个东西，竟是让他完全无法拒绝。
  那是一块虎符！
  当然，说是一块有些不够严谨。确切的说，那是半个虎符。
  虎符。
  这两个字眼，足以让人心跳加速。
  自古以来，掌握着虎符，就是掌握着军队的绝对调度权。
  在战场上，军队只认虎符不认将帅，几乎成为了惯例。手握两块严丝合缝虎符的人，就可以自由地操控军队，甚至不受君主的掌控。
  在大兴朝，一分为二的虎符由皇帝和掌兵将领各执一块，当他们合二为一时，军队才能调动。
  这是铁律。
  而放到现在，除了少部分情况下将领有权自行出兵外，还是要等到君主派使臣把虎符送来并督军，才有资格调度军队。
  对于将领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虎符更象征着权力！
  韩思齐举起那块虎符端详，虎符铜制，色黑，大概一指长，剖面整齐平滑，虎张口翘尾，身上有金色的刻字。
  虎符这东西讲究地盘，不同的地方虎符是不同的。方国现在的地域和大兴朝九州之一的并州差不多，结合虎符上的金字，这块虎符极有可能就是大兴朝时并州的虎符。
  如果放在大兴朝还没有灭亡、甚至大兴朝刚刚灭亡的时候，这块虎符的价值都无法估量，但现在，大兴朝都亡了一百多年了，虽然还有一些残存的皇室血脉在喊着要复国，但天下的大势和民心都已经不再向他们这一方倾斜了。而大兴朝的虎符……呵，你就算拿到那些大兴朝皇室成员的手里，他们也调不出一个兵了。
  所以说，现在这块虎符，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而作为一样古董，它的历史并不长，收藏价值或许有，但是升值空间不大。因此，它也不怎么值钱。
  也难怪老板只是随便找了个信封把它放了进去，甚至连装那对文玩核桃的盒子都没有给这块虎符配上。
  没办法，不值钱啊！
  对于一个古董店来说，拥有这样的一块虎符，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放在韩思齐眼里，这块虎符，简直就是最好的贺寿礼！
  楚浔是什么人啊？全天下都知道，这是个爱打仗会打仗的武夫。
  武夫的终极就是将帅，将帅的权力代表就是虎符。
  那么虎符对于楚浔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哪怕这块虎符它无法调兵遣将、它一文不值，但对于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将领来说，它就是宝贝！是个一看到就豪气顿生的宝贝，是个能完美总结自己一生功绩的宝贝，是个拥有完美寓意的宝贝！
  韩思齐相信，这样的一件礼物，肯定比金银珠宝更合楚浔的心，也比较符合自己的身份。
  胖老板看出他在走神，笑眯眯道：“这个……可还行？”
  韩思齐神色恢复平常，淡淡笑着，拈着虎尾举起虎符问：“什么价钱？”
  胖老板伸出五根手指。
  韩思齐挑了挑眉毛：“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东西放你这儿就是积灰的，像我这种挑东西的主儿你再遇可就不一定什么时候了，别跟我漫天要价……这东西你怎么得来的你可说不清！”
  胖老板笑容依旧，眼睛也仍是眯缝着的，看不清想法。但韩思齐注意到，他摩挲扳指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两个人平静地对视着。
  终于，胖老板笑出了声，耸耸肩，在自己的手心写下了一个数字。
  韩思齐摇摇头，在老板惊讶的眼神中把虎符放进了他的手里。
  韩思齐笑着，拍拍胖老板的肩：“不至于让你吃亏。我再加十两，找个好点的匣子给我装起来，我去吃个饭，下午回来取货。”
  老板松了口气，拱手道：“得嘞您哪！恭喜恭喜，招财进宝！”
  韩思齐都走到门口了，闻言也原样拱了拱手：“同喜同喜，财源广进！”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